玫玫又做了那个梦。
梦中,她穿着那件粉红色的连衣裙,在游乐园里玩耍。阳光温柔地照在她身上,她看到裙身上粉红的玫瑰花在精致的蕾丝间绽放、蓬蓬的裙摆被风吹得漫天飞舞、荷叶领上雪白的珍珠在她眼前跳动、背后那对白色的翅膀有节奏地扑棱棱直响……她骑在一只高大的白色木马背上,轻快地在空中起伏、旋转。她的周围,是色彩斑斓的木马和旋转的大人、小孩。他们的脸上都盛开着灿烂的笑容,笑声与尖叫声响成一片……她开心极了,觉得自己就是在空中飞翔的天使。
她看到人们沿着栏杆围成个圆形。有的在激动地等待,有的用兴奋的目光追随着木马上的亲人。她眨着眼,看到了挤在人墙里的爸爸妈妈。他们紧张地扶着围栏,关切地向她张望,脸上洋溢着难得的笑容。爸爸的个子瘦瘦小小的,皮肤黝黑黝黑的,背有些驮;妈妈罩在藏青色粗布t恤里的的肚子高高地隆起,笨重而肥大的体态与蜡黄的脸色显得极不协调。他们在这些衣着光鲜、打扮入时的人群中显得那么的格格不入。
一个腆着大肚子的叔叔,插到爸爸妈妈中间,一边嚷着“让开让开”,一边举着相机对着木马的方向喊“宝贝,看这里”,并随手推开了妈妈。玫玫看到妈妈紧张地捂着肚子,胆怯地向外挪动。
她心里忽然有些莫名的难过,抱住木马的手不自觉地哆嗦起来。一不小心,身子倾斜了,整个人感觉像要被摔落出去似的。
“爸爸,妈妈……”她吓坏了,惊慌地呼叫爸爸妈妈。她看天地都在旋转――旋转的木马、旋转的游乐场、旋转的人影,而爸爸妈妈却在旋窝外离她越来越远。
“爸爸,妈妈……”恐惧迅速蔓延了她全身,她狂乱地舞动双手,声音颤抖而嘶哑。
“玫玫……”她听到了熟悉的声音,苍老而沙哑,还伴着断续的呻吟。她一阵欣喜,但大脑很混沌,分不清这是谁的声音,从哪里传来。她用力揉搓眼睛,试图找到爸爸那只布满了老茧的大手。
“哼哧……哼哧……又做梦了?”
声音越来越清晰,伴随着粗重的喘息。玫玫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看到桔黄的灯光下,奶奶那花白的头发正凌乱地在她眼前舞动,一张布满核桃壳样皱纹的脸正俯视着她。她有些恼怒奶奶打断自己的梦,赌气地闭上眼睛翻了个身。
“还睡呀,天都亮了……”奶奶的声音虽然虚弱,却充满了份量。
玫玫霎时清醒过来。咕噜一下翻身坐起,三两下套上衣服,就噌地跳下了木床。
奶奶斜倚在床头,喘着气说:“不……不急,小心摔着!今儿星期天。”声音里有着小小的得意。
“哎,星期天。还要干一天活。”玫玫不满地撅起小嘴轻声嘟噜着,慢腾腾地把散落在床头的书本装进书包,才磨磨蹭蹭地走出了房间……
玫玫拉开门,一股冷风打在她稚嫩的脸上,又干又痒。天还没有亮,灰蒙蒙的。四处很安静,只有雨点滴在树叶上沙沙的声响。她掩上门,看到灶房正中那只旧瓷盆里装满了雨水。她走过去,弯腰去端盆,一颗豆大的雨点从屋顶漏下来,滴到她头上,冷冰冰的。
玫玫心里凉凉的。又下雨!自从入秋后,天就象被人捅了个窟窿,整天淅淅沥沥地下个不停。雨水把山路浸泡得松软而泥泞,让要走十多里山路上学的玫玫每天都是满身泥桨。连绵的阴雨还让奶奶的风湿病更加严重了,吃不了饭睡不着觉,从早到晚直呻吟。
奶奶弓着背,颤颤地把饭菜端上了桌。陈旧的四方桌上,照旧是一小碗黄橙橙的蒸鸡蛋,一碟红红的辣椒酱、一盘白白的炒地瓜和一碗黑黑的老咸菜。
“快,趁热吃!”奶奶端起一碗米饭,艰难地挪回到灶前。灶上,正煮着一大锅猪食。奶奶一边往灶里添加玉米杆,一边用手捶着膝盖。玉米杆一见火就燃烬了,奶奶又忙不迭地弯腰往灶里加。嘴里咕哝着:“这老天爷啊,啥时才晴哦?看这柴禾都烧光了,也晴一晴让我们砍些柴回来煮饭嘛……”
爷爷梗着脖子咕隆一声吞下一口米饭,端着老土碗呆呆地看着屋角。那里堆着他闲时用竹蔑编的手工――有背篓、竹筛、簸箕……良久他才闷声说:“我看,等晴了,咱把这些背去镇上卖了,再叫毛娃寄点钱回来,还是带你去医院瞧瞧……”
“瞧,瞧个啥!”奶奶停止了捶打,果断地打断了爷爷。“这老毛病,又不得死人。莫乱花钱!”发觉灶里的火又要熄了,弯腰去拾玉米杆,疼痛却再次发作,她从木橙上滑落到地面,缩成一团哼哧哼哧地呻吟。
“就你犟!“爷爷搁了碗,赶紧快步过去扶起奶奶。怜爱而生气地说:“你看你,谷子还没进仓就喊痛,痛了这么久,只怕骨头都遭烂了……”
“看你说得,哪年不痛个三五月的,不都是拖过来的?医生也就止下痛,又断不了根。医院咱庄稼人去得起吗?再说了,咱儿子挣个钱容易吗?晒得跟黑炭一样,瘦得跟猴子似的。还要生孙子,弄房子,要好多钱。咱们老了不中用了,能省几个是几个吧。”提起爸爸,奶奶一下精神了起来。
“那……那就把猪卖一头吧?”爷爷征询着问。
“卖猪?你想得出来!正是猪长膘的时候,卖了多可惜!再说地头那么多红薯,够猪吃到过年了,到时肥肥壮壮的多值钱哪!”
“但,你这身体……”爷爷嗫嚅着,有些左右为难。
“我咋啦?这不好好的嘛。”奶奶故意把腿伸了伸,却忍不住歪着嘴皱起了眉。
爷爷没再说话,低着头呼呼地把饭扒拉得山响。玫玫看到爷爷干涩的的眼框里有湿润的波光。
玫玫想起了刚才的梦。
那条裙子,是暑假去爸爸那儿,跟爸爸逛市场时看到的。她一眼就喜欢上了,站在商场外盯着玻璃橱窗,任爸爸怎么拽她也挪不动脚。爸爸无奈,就去问橱窗里的阿姨。阿姨很漂亮,白白的脸蛋红红的嘴唇,睫毛弯弯的像排梳子,只是耳朵背。爸爸问了她几次,她才斜睨着熊猫样的黑眼框,拖长了鼻音说“自己不晓得看啊”。爸爸凑近去,伸出手来。阿姨历声说“莫乱摸!”爸爸的手抖了下,赶紧缩了回来。玫玫顺着爸爸的手指,看到一块花花绿绿的硬纸上有黑黑粗粗的几个字“rmb499元”。
没等玫玫看明白,爸爸就用力地拽了她的小手,逃一样的把她拖出了商场。玫玫不知道是手被爸爸拽疼了,还是为了那条裙子,她第一次在爸爸面前而且是大街上大哭了起来,引来无数路人的围观。爸爸也是第一次,把粗糙的巴掌落在了玫玫的小脸上。
以后好多天,玫玫安静极了,不再吵闹,不再缠爸爸妈妈,甚至不再说话,只是每晚从梦中哭醒。爸爸妈妈吓坏了,他们想尽办法安抚玫玫。爸爸甚至许诺,只要考双百分,过年回家就帮她买回那条裙子。
这时,爷爷的手机响了。他接过电话,只听了几句就兴奋得提高了嗓门:“什么?有了?是儿子?检查过了?那好那好!”
奶奶听到,马上佝偻着身子冲过去夺过手机:“是儿子?三个月了?好啊,过完年就能抱孙子喽……”
爷爷奶奶欢喜得手舞足蹈,激动地商量着要准备些什么。
玫玫知道,一定是爸爸的电话。她有弟弟了,却高兴不起来。奶奶说过,爸爸妈妈要给她生个弟弟。村里的杏儿前年有了弟弟,放学后就不上山干活了,在家带弟弟。她好羡慕!奶奶说过有了弟弟可以陪她玩儿。但此时,她却想起了裙子――爸爸过年还会给我买吗?
看着黄澄澄的蛋羹,玫玫没有了食欲。家里几只老母鸡,是奶奶的命根子。奶奶精心地伺候它们,鸡生的蛋奶奶和爷爷都是小心存起来拿到镇上卖。奶奶说一个蛋要值一块多钱,家里的盐巴、白糖、洗衣粉……甚至还有她爱吃的娃娃糕都是鸡蛋换来的。但是奶奶却每天要给她单独蒸一个鸡蛋,说吃了营养,读书成绩好。
“怎么不吃啊?来,多吃点。长好身体今后要背弟弟哩……”奶奶弓着腰过来把蒸鸡蛋倒进她的碗里,她干瘪的嘴唇喜悦地裂开着,缺了门牙的嘴里就露出了泛黄的牙床。
玫玫抬头看着奶奶,突然觉得奶奶苍老了好多。突出的颧骨,显得脸窄小而瘦削。额头的皱纹象蚯蚓一样纠结着,混沌的眼框里填满了眼屎。她虽然不喜欢奶奶老让她干活,但是更不喜欢看到奶奶生病。
“奶奶,你吃。”玫玫端起碗,把蛋羹往奶奶碗里倒。奶奶却忙不迭地说不要不要,并把碗挪开,结果玫玫倒出的蛋羹洒到了地上。引得桌下的大黄狗兴奋地摇着尾巴啪嗒啪嗒舔个不停,几只老母鸡看见了,也不甘落后地扑腾着翅膀往饭桌飞来,飞奔中把瓷盆打翻在地,水顺着屋子四处流淌……
吃过早饭,天亮了,雨渐渐地小了。
玫玫穿上雨鞋,戴上草帽,披上蓑衣,背着一个竹背篓,把牛牵出了圈。
老黄牛温顺地跟在玫玫身后,蹄子在泥泞的路上发出吧唧吧唧的声响,鼻子里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不时噗嗤噗嗤地在路边啃一口野草。
深秋的山村显得异常萧索。山上见不到一个人影,漫山的杂草浓密而枯黄,树木间残留的少许绿色也萎缩着失去了生机。零星耕种过的稻田里,收割后的谷桩已开始腐烂,露出黑褐色的根。掩映在黄绿间那些稀稀拉拉的黑瓦房,歪歪斜斜的一副不堪重负的样子。偶尔传来几声狗吠,瞬间又恢复了宁静。
玫玫把牛赶到田梗上吃草,自己就爬到半坡割草。她脱掉蓑衣,熟练地跨步半蹲在斜坡上,用左手扒开枯黄的草丛,瞅准绿草,左手五指一抓,右手镰刀呼地从手下划过,一把青草就连根到了她手中。荒坡上的野草很长,不一会儿她的衣袖就湿透了,裤子也因为几次滑倒而沾满了泥巴。
老黄牛却不肯安份地吃草。它鼓着眼睛、扇着耳朵,皱着大鼻子,呼哧呼哧地四处乱窜。玫玫一会儿去拉牛,一会儿来割草,跑来跑去累得一身汗,好不容易终于把一背篓牛草割满。
玫玫知道,牛是嫌草太老,没有青草的嫩甜。
玫玫牵着牛在田梗上吃了会儿草,就把牛赶到旁边的小树林里。自己找了块平整的地方,脱下蓑衣草帽,把一条橡皮筋绑在两棵大树上,跳起了皮绳。雨靴上的齿太长,老是缠住皮绳把她拌倒,皮绳也一次次从树干滑落,让她没了兴致。她又找来一把大小相等的小石子,从手上抛洒到地上,先用手指从两粒石子中穿过,然后食指弓起顶在大拇指腹部,对准一粒石子用力松开,石子就直线向前弹出去碰另一粒石子,碰到了后用手指从中穿过,如果两粒石子都不被碰到,就捡起一粒,余下的继续弹。弹不着或者手穿不过就输了。一个人弹了一阵,觉得也没意思。就不由得想起了小芳。小芳住她家隔壁又在一个班读书,从小就一起放牛,做游戏,上学。可是去年,小芳爸爸在城里买了房,小芳跟着爸爸进了城,就再也没有回来过。
村里好多小朋友都象小芳一样离开了,玫玫没有玩伴,只有做不完的活:烧火、扫地、喂鸡、洗衣、洗碗、放牛、打猪草……她好孤单!她喜欢上学,喜欢学校有老师、同学、喜欢书里那些新奇的知识、喜欢和同学们做游戏。她的成绩总是全班第一,她盼着快点长大,长大了可以象读中学的哥哥姐姐们那样住到镇上或者城里的学校。
玫玫进过城。是爸爸妈妈过年带她去的。城里的柏油马路真宽真平,走路既不会摔跤也不脏鞋子;商铺里的东西真多,她叫也叫不出名字;街头飘过的阵阵香味,让她直咽口水;来来往往的人们都穿得那么干净整洁。她尤其羡慕城里小朋友穿着花裙裙,被爸爸妈妈牵着象个公主一样的神气模样。她没穿过,奶奶说穿那个不方便干活。
这时,牛不知跑到哪里去了。玫玫钻进树林里,一边哞哞地叫着呼唤牛,一边四处张望。高大的树木,互相盘虬着,茂密的枝干,遮住了光线,显得阴森森的。尤其那些树丛中的小土堆,总让她情不自禁地想起奶奶讲的鬼故事,她感觉整个树林里只有自己的心跳声和呼唤声。
奶奶说过,在爸爸象她这么大的时候,山上是很热闹的。那时,家家户户都养牛,牛在山上都是成群结队的;满山尽是青青绿绿的庄稼,庄稼地里四处是弯着腰弓着背干活的人,他们相互间摆龙门阵的声音洪亮得另一个山头的人都能接上话。村长只要在山头站一阵,就能把全村的事了解个遍。无非是哪家的收成多少、谁多挖了别人的田边儿、哪家婆媳吵架了、甚至是哪家母猪下了几只崽儿什么的。
可是后来,爸爸大了,跟爸爸一样大的人却很难在山里见到了。他们去了外地打工,一年半载也不回来。山里清静了,田边地角儿没人争了,连自留地里都长满了野草。“可惜了,多肥的田地哟!”奶奶说着总要长长地叹息。
穿过小树林,玫玫看到老黄牛正在一块未收割的红薯地里偷吃。它低着头,一边欢快地啃着红薯藤一边悠闲地甩着大尾巴。
玫玫的肚子不争气地咕咕直叫唤,她看到有些零星的炊烟升了起来,知道已经到了晌午。看看老黄牛的肚子已经微微鼓起,就背了牛草往家走。
“呜呜呜……你个死老头子,挖那么多红薯干嘛?少背一些等我好了一起去挖嘛……呜呜……”
玫玫刚走到自家屋后,就听到奶奶撕心裂肺的哭喊声,还夹杂着爷爷的呻吟和其它人的说话声。
怎么了?出什么事了吗?玫玫的心不由得悬了起来。
家里的情形,的确让玫玫吃惊不小。只见爷爷软软地躺在竹椅上,浑身是稀泥和殷红的血迹。他很痛苦地龇着牙,浑身筛糠般发抖。奶奶双膝跪在地板上,缩着身子,大声嚎哭。村里的三叔公、李爷爷、李幺公和杏儿奶奶,围着爷爷七手八脚地忙碌着。
玫玫倚在屋门边,傻傻地看着。她从没见过这种场面,巨大的恐惧感让她想大哭,却发不出声音。
“喂……喂,120吗?我牛角山的,我们这儿有人摔伤了,帮派个救护车来……啥?山上没水泥公路上不来?不行。伤很重,拖不得。这样吧,你们把车开到王家坪,我们把人抬下去……”三叔公当过村支书,做起事来有条有理。“快,快打电话通知毛娃。”
奶奶站起来,身子一歪扑通一声栽倒回地上。她用力捶打着腿,哭得伤心而绝望。大家把奶奶扶了起来,一阵呷嘘:哎,有个病号就够受了,又摔到一个,哎……
“这不玫玫在嘛,让她打……”杏儿奶奶看到了玫玫。
爷爷的手机被递到了她面前,她机械地拿起手机,颤抖着手拔通了那个熟悉的号码。电话里响起动听的音乐,却久久没有爸爸的声音。
“哎呀,快,快说话呀!”李爷爷性子急,忙夺过手机,自己听了一会儿,着急地说:“这娃,咋不接电话哩……”
“莫……莫打了,可能正在工地上工,接不成。”奶奶停止嚎哭,抽泣着说。
“救人要紧!先把人送到医院再说。”三叔公一边叫奶奶准备钱和衣物,一边和另几个老人去准备担架。
爷爷抬起手,痛苦地挥动着,嘴唇翕动着想说什么,却一皱眉哎哟哎哟直呻吟,豆大的汗珠从额头直往下滚。
玫玫直愣愣地盯着爷爷,眼角挂着晶亮的泪水,不知道该做什么。
不一会儿,一副用两根竹子做成的简易担架就好了。大家七手八脚地来抬爷爷,爷爷却死死抓住椅子不肯松手。磕磕巴巴地说:“我不……不去花钱!”
钱是人找的,好死不如赖活……大家七嘴八舌地劝着爷爷,并强行把爷爷绑上了担架。爷爷在担架上还嚷嚷着:“莫让毛娃晓得,让他安心挣钱!”
奶奶手里捏着个黑色的胶袋,艰难地拖着腿紧跟在后面。玫玫知道,那胶袋裹了三层,最里面是爷爷奶奶的全部积蓄,有七百八十二元五角钱。奶奶前天才让她数过。
走到门口,奶奶又不放心地转过头来。“玫玫,莫怕,我们晚上就回来。你自己弄点剩饭吃,记得把猪喂了把鸡收进圈。”
玫玫用力地点了点头,含泪看着一行人一步一滑地走到村口。她很怕,怕爷爷去了就不再回来。春天的时候,小柱子的爷爷就是坐120进了城,后来就再也没回来过,只在村口的老树林里多了一座新坟。
“嘟嘟嘟……”熟悉的铃声打断了她的思绪,她遁着声音,看到爷爷的手机正在竹椅下抖动着。她站起来,脚因为蹲得太久发麻而僵硬。她焦急地爬过去,急切地捡起了手机,看到灰绿色的屏幕上一串熟悉的数字。
“爸爸!”她嗓子发痒,哽塞着。
“啥事?我刚刚在吊台上搬石头,没带手机。”爸爸有些上气不接下气地喘息着。
玫玫见过,爸爸抬的那方方滑滑有花纹的石头,大人们叫它大理石。他们通常在十几层楼高的地方,用钢筋搭成一个台,人就从这端吊车上搬起石头走过吊台运到楼房那端的工匠身边。玫玫在下面看到晃悠悠的钢筋和压弯了腰的爸爸,总担心会从上面掉下来。爸爸说,别看那么一块石头,有一两百斤重哩。
“爷爷……爷爷摔了。哇……”玫玫艰难着吐出几个字,终于放声大哭了起来。
“啊……”爸爸的声音陡地搞高了:“怎么搞的?莫哭!伤得重不重?怎么样了?”
“三叔公……他们叫了120,到……到医院去了。我……我一个人……呜呜……”
“我晓得了,我给三叔公打电话。你好好看着家。”
“爸爸,你回……来吗?”玫玫低低地问,电话那头响起了忙音。
雨又下了起来,歪歪斜斜地,把山村笼罩在一片混沌中。
其它几位老人淋着雨回来了,说救护车把爷爷奶奶还有三叔公拉走了。
玫玫的心里七上八下的,她不知道爷爷现在怎么样了,奶奶痛着脚能照顾爷爷吗?他们会被淋雨吗?她无数次地跑到村口,盼着能早点见到他们回来。
天擦黑的时候,她终于看到一个模糊的身影。三叔公!玫玫心里一阵激动。“三叔公……我爷爷呢?咋样了?”还没等到三叔公走近,她就跑过去,泥水溅到她脸上,她也顾不得擦一把。
“哦,玫玫,你咋在这儿?”三叔公抬起土灰色的脸,眼眶有些湿润。
“我爷爷奶奶呢?”玫玫见三叔公花白的头发上全是水珠,衣服也湿漉漉的。赶紧垫着脚举手用雨伞给三叔公挡住雨,又回头看着山路拐弯的地方。
“你爷爷……”三叔公弯下腰来,用枯瘦的手掌去抚摸玫玫的额头,叹了口气:“他要在医院住些日子,今天不回来了。”
“那……奶奶呢?”玫玫感觉那手冰冰的,不自觉地哆嗦着缩紧了脖子。
“奶奶要照料爷爷。哦,你爸爸妈妈过些天就回来了。你奶奶让你自己按时上学,牲畜我们都会帮着照看的。你就到我家吃饭,晚上去杏儿家睡吧。”
玫玫的脑子一片空白,泪水哗哗地流了下来。她低着头走在三叔公旁边,直觉得眼睛热辣辣的,看不清路。
“他叔,毛娃他爸咋样了?”杏儿奶奶抱着杏儿弟弟站在坝子前问三叔公。
“哎!骨折。医生说可能要瘫痪了。”三叔公叹息着说。
“那,要遭好多钱哪!毛娃这下遭了。哎……”杏儿奶奶
“可不是嘛,毛娃妈一身毛病,土里的活全靠他爸整,要真瘫了,家里可是没得一个种地的了。听说毛娃媳妇才怀了个娃,这下辞工还要丢几千块钱。这一回啊,花钱不说,今后恐怕都是不能出去挣钱哩……”
“好恼火哟……”杏儿弟弟挣扎着要下地,奶奶一边哄他:“乖孙孙,莫下去,地上有水……”一边对玫玫说:“玫玫,杏儿马上要弄好饭了,来吃吧,吃了晚上就跟杏儿睡。”
玫玫没有应她,她眼里噙着泪水,踉踉跄跄地往家跑。
“哎,这孩子……”两位老人的叹息声象针一样刺痛她的心。
玫玫回家大哭了一场,才想起把鸡赶进了鸡笼,给牛加了草,给猪添了食。她没有吃饭,也拒绝了三叔公和杏儿的邀请,独自坐在屋里发呆。
秋天的夜晚凉飕飕的。桔黄的灯光,把玫玫瘦小的身影拉长了投放到墙上,从屋顶漏下的雨水“啪”地滴到老瓷盆里,溅起的水花,一半落回盆里一半洒到潮湿的地面。鸡们安静地挤在墙角,老黄狗温顺地趴在灶前。多年未修缮的老屋,破败而阴冷,让玫玫觉得恐惧和不安。
瘫痪是什么意思?玫玫不懂。老师没教过,字典里发“tan”音的也很多,她不知道具体是哪个。但是从大人们的神态和语气,她猜出一定是个糟糕的词语。她习惯了家里有爷爷奶奶。习惯了和爷爷奶奶一起盼爸爸妈妈回家过年。
她对爸爸妈妈是陌生的,奶奶说她小时候甚至叫他们叔叔阿姨。但她对爸爸妈妈又是依恋的,即使长久不见面,她依然清晰记得他们的模样,时时盼着他们回来。妈妈说过,等她们挣够了钱,就不再出去打工,也去城里买间大房子,一家人住在一起。现在,他们要回来了,她却没有半点高兴。
爸爸妈妈打工的地方,她今年暑假的时候去过。她跟着隔房的大伯,坐了汽车换火车下了火车坐汽车转摩托,睡了好多个觉才到的。那叫城市的地方其实就是个村子,只不过铺着水泥路,房多、车多、人也多。
爸爸妈妈住的房子窄窄的,吃喝拉撒都在里面,做饭时呛人的油烟和热腾腾的蒸汽满屋飘散。里面除了一张生锈的双层铁架床,只有几个编织带和一套锅碗瓢盆。最显眼的是床头木板上一台喘气如牛的台扇和破旧的电视机。
爸妈很少和她一起。爸爸每天灰尘扑扑的去灰尘扑扑的回,有时白天有时晚上,不出去的时候,就在家睡觉,偶尔才穿上干净衣服带她去市场走走顺带买点菜。妈妈每天穿着灰不拉几的厂服,清早出门半夜回来。玫玫是个懂事的孩子,她帮大人洗衣,做饭,摘菜,洗碗,抹地……她觉得这样爸爸妈妈在家才有时间陪她。
玫玫大多时间都是跟电视机作伴,饿了吃方便面或者剩饭,倦了写作业。风扇嗡嗡的转动声让屋子感觉闷热,她就把电视机的声音开得很大。她喜欢屋里充满声音,这样会让她感觉没那么孤单。她时常呆坐在窗前,外面的天空很高很远,被拥挤的楼房挡住了只能看到一块惨白的天幕。出租屋下面偶尔有小朋友玩耍,她们讲着不知哪里的方言,对陌生人充满了警惕。玫玫无法融入他们,也不敢贸然出去,因为爸爸妈妈告诉她要看好家,说外面坏人多,被拐走了就再也回不来。
玫玫开始想念家,想念池塘里的青蛙、山坡上的野果、天上的云彩以及奶奶的唠叨、小伙伴的争论、甚至老黄牛顶人的犄角……再听到奶奶的声音,她忍不住对着手机哭喊:“奶奶,我要回家!”
要回家的前一个星期天,爸爸妈妈请了假,一家人才一起玩了一天。
她们坐着汽车,到了一个人很多楼很高的地方。爸爸妈妈牵着她的手,走在穿梭的人群中,她感觉自己象个小公主。市场上好看好玩的东西太多,让她目不暇接。她们一边走一边看,妈妈还跟人磨了半天口舌给她买了套新衣服。
后来,她看到一座像童话里城堡的园子,里面那些形状奇特的器材、攒动的人群和兴奋的尖叫声让她向往不已。爸爸说,那就是书上写的游乐场。然后和妈妈嘀咕了几句,在园子那个长长的队伍里排了一阵队后把她带了进去。那些人在空中、地面和水上的旋转、翻滚、跳跃、冲撞让她害怕却又莫名地紧张、兴奋。尤其是那旋转着的木马,上面的人在轻快地起伏着、旋转着。她想,要是能穿上那条带翅膀的粉红色连衣裙,坐上木马飞翔该多好啊!但是爸爸妈妈总是搓着手嘀咕,“哇,这么贵啊!我加一晚上班才这么多钱哩。”“咋,这么快就玩完了?划不来划不来……”玫玫就跟在爸爸妈妈的身后,一处处看着一次次激动又失落着。
玫玫坐到桌前,摊开作业本,打开铅笔盒,拿出那天爸爸买给她平时舍不得用的彩色铅笔,在作业本上认真地涂画着――一个穿粉红色裙子的小女孩,坐在一只白色的木马上旋转,她的爸爸妈妈和爷爷奶奶牵着手站在不远处看着她,妈妈怀里还有个胖胖的小宝宝……她画得很慢,画得也不像,但她画得很用力很专注……
一阵风从门缝吹进来,作业本被哗哗地掀飞起来,铅笔滚落到了地上,老黄狗嗖地站了起来,警惕地四下张望。玫玫双手枕在桌沿上,嘴角淌着口水,脸上露出甜蜜的微笑……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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