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一发小,小名狗子,出身农村,娶了一个城里的妻子,新婚之夜即约法三章:不许招待村里亲戚,不许借钱给他们,不许你的土老冒爹娘来看望。
有一回,狗子的爸妈实在想孙子了,真的来了。
狗子爸脚下穿着沾满黄泥的解放鞋,狗子妈脚下一双塑料拖鞋,站在门口,看着打了蜡光亮如镜的硬木地面,战兢兢不敢进。狗子爸宽宽的肩膀上还背着新收获的黑米,得到的待遇只是穿着时尚的儿媳冷冷的一句:“以后不要送了,城里什么都有的卖!”话打在他们的心上,像子弹,让两个老人羞愧难言。孙子正上幼儿园,老俩口连孙子的一面也没见上,就尴尬地出了门,一路走狗子妈老泪纵横。走出小区,老俩口看到小区门口扔着一只死狗,蝇虫乱飞,来来往往的人都严严实实的捂着鼻子。他爸和他妈对望一眼,麻麻利利的将死狗装进一只蛇皮袋,拎到对面的垃圾站扔掉了。这一切,正好被上面检查卫生的妇人看到了,妇人就请老俩口来做环卫工,讲好了每人月薪600块。老俩口一听,立马答应了。
这一答应,一晃就是十五年,组织上解决了老俩口的保险不说,还给狗子爸转了正,狗子爸因为勤劳肯干,连续五年被评为了劳模,有回狗子爸正在扫大街,儿子和儿媳一前一后迎上来,蔫蔫的说:“爸,你孙子想你了,有空回家看看吧。”
狗子爸头也不抬,继续扫着街,扫了老远了,看到儿子和儿媳还站在原地,心里不落忍,冲着儿子叫:“你们先回吧,我下班就去。”儿媳叫了一声:“爸,我做好饭等你跟妈一起吃。”十五年了,儿媳终于肯叫他一声爸了。老人家自然明白一切都是钱作怪,但是心里还是喜得跟个什么似的,他美滋滋地对老伴说:“现在都在讲中国梦,你还别说,这个梦真好,今儿个狗子俩口亲自来请咱们去他家吃饭,媳妇还叫了我一声爸。”狗子妈一听,边抹眼泪边问:“老头子,你是在说梦话,还是真是?”
当狗子妈得知是千真万确的事实后,叹了一口气:“这回咱们算是真的晋级成爸和妈了。”这话听着真令人心酸,但是他们已经不在乎了。对他们来说,不需要任何人的同情,不需要子女伸出手,温柔以待,你来他们自然喜悦,你不来,他们照样扫自己的大街。他们一边扫街,一边回头瞧,看着净光的路面,这都是自己扫出来的,蛮有成就感的。于是就这么一天天一年年地干下来了。他们是我们的护卫者,如同星空,需要尊敬,甚至仰望。
我老娘嫌呆在家里闷得慌,经常找这对老俩口拉家常,时不时还帮他们扫扫地,捡捡垃圾。
狗子他爸瞅瞅我老娘:“老妹子,你住在这汉中城里闷不闷?”
老娘说:“闷得慌,老早就想回乡下,儿子不让呀。”
“老妹子,你不如跟我们一起扫大街做清洁好了,现在工资涨到1200了,你要是做,明儿就来上班吧。”
老娘一听,两眼放光,满口应承了下来。
她回家一说,我和弟弟一口回绝了。老娘来了火,说我们姐弟俩嫌弃她扫大街丢人。
老娘把话说到这份上了,我们只好让步。
老娘上班的第一天,我问她:累坏了吧,你推得动那垃圾车么?(言下之意,推不动就算了,回家呆着吧。)
老娘回:虽然有点吃力,但是还推得动,我挺喜欢这活。
第二天,我再问:今天下雨,冷坏了吧。
就等着老娘说好冷,谁知老娘中气十足的回:扫着扫着就出汗了,完全感觉不到冷,丫头,我干得挺好,今天我们领导还夸了我,说我扫得认真仔细。 对了,忘记告诉你了,我的直接领导就是狗子他爸,放心吧,妈吃不了亏。
挂了电话,我心头一热,泪水就滚了下来。
其实,每个人的一生都是一朵一朵的花,只不过有的是牡丹,雍容华艳,有的是迎春,娇黄明丽,有的是荠菜花或者蒲公英,说不上多好看,可也一样笑趁春光。如果你有兴趣从天空往下看,比如坐飞机,坐火箭,玩高空跳伞,那么在你目力所及的,白云层层叠叠,天空像口煮云彩的大锅遮盖住的下面,是一个个公路铁路盘山路盘绕交错的包围圈,包围圈里是蚂蚁一样的众生。
从半空看浮生,很容易产生一种幻灭感。佛祖神仙大概就这感觉,所以才会说人生如寄,蜉蝣一世,朝开夜合,蟪蛄春秋。不过再怎样天大地大,如寄如响,生为浮生,也自有他的骄傲。
真的,站在空中朝下看,时间之流奔涌而过,我们满可以看清自己的渺小,原谅自己的无能为力,然后从虚泡浮华的夸饰中打回原形,谨慎、努力、执着、而不卑微。
这就像狗子他爸和他妈,就像我爹和我娘。
娘呀娘,平凡一如你,不会有人慧眼识珠,挖你去当总经理,或者栽培你当个小领导。你的人生平凡得就像两股绳拧在一起,垂挂进遥不可知的未来,又像小时候村里两条交汇的小河,一路就流过去了。但是,娘,你活到老,学到老,几年下来,你学会了跳广场舞,学会了跟城里人打交道,你真了不起。
娘呀娘,新的一年,祝贺你晋级,从家庭主妇,到有了一个工作单位,娘,你看你多么的能干,女儿为你骄傲着。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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