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玉龙提早离开了公园,回到家里,心情特别沮丧。他站在自家的窗户前,失神地望着对面的三十层高楼,愤愤地说:“真是想不通啊!——真郁闷!”
今天上午,赵玉龙照例漫步到公园里溜达,公园是他最近几年的主要活动地方,不想,在龙潭公园里却碰上了在中学读书的同学孙守定。本来碰到同学是很高心的事情,“有朋自远方来,不亦说乎!”但是,得知往日贫穷的同学孙守定现在也搬到了城里居住,赵玉龙的心一下凉到了冰点。为了掩饰自己内心的妒意,他只是呵呵地笑了两声,客套地留下了“改日去你家”一句话,就匆匆回家了。
原来,孙守定的祖上一直也是龙城人氏。到了父亲这一辈时,正赶上上山下乡的新潮流,他父亲相应党的号召,背上行李离开了龙城,去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到了农村。后来找了一个农村姑娘成了家,也就定居在了农村。孙守定到上学的年龄,爷爷和奶奶想孙子,就把他从农村接到了龙城,与赵玉龙在同一个学校上学,他俩成了最要好的朋友。中学毕业时,他俩都没有考上学校,孙守定跟着父母回到农村务地去了。而赵玉龙只领了一张肄业证,就参加了工作。——当时父亲是太钢的一名老工人,厂里面为了照顾职工子女,赵玉龙就顺利地进了工厂,当了一名工人。从此两人一别,三十年再没有见过面。让他想不到是,孙守定是个农村的孩子,居然三十年后的今天,从农村进了城市里,不但进了城里,而且在最繁华的地段、他家的对面买下了一百二十平方米的高层房子,已经住进去了。而他一直就住在太原市,要不是父亲遗留下的这一套房子,还不知道他要搬到哪里呢?
赵玉龙在自己五十平方的房子里,烦操地在窗户下走来走去,嘴里不停地嘟囔着:“真郁闷……真郁闷……”这时,他的老伴拎着菜回来了。老伴一进门就看着赵玉龙脸色不好看,问道:“怎今天这么早就回来了!——又遇上什么不顺心的事啦?”
赵玉龙没有看老伴,侧着脸又望了对面三十层高的楼,想把满腹的憋气吐出去,比平时声音更大,简直成哭丧声了:“——真是郁闷……啊!”比平时还多了一个“啊”字。
老伴把菜放进了厨房,走了出来,鄙视地笑了笑,没有说话。因为,老伴知道凡是遇到不顺心的事,他总会说“真郁闷”。
赵玉龙停了走动,一屁股坐在十几年前买的沙发上,沙发由于失去了弹性,把他深深地陷了进去。由于腰椎间盘突出,疼得他又“啊”了一声。老伴半开玩笑地问了他一句:“今天咋郁闷得闪了腰了!”
赵玉龙点着了烟,吐了一个烟圈,瞥了老伴一眼,他想告诉她今天碰到中学时的同学孙守定。但转而一想,不能告诉她!——孙守定老伴也认识,若让她知道孙守定已经住在了高层楼,又要奚落他一顿。他忍了忍,没有吭声。
老伴没再搭理他,独自去收拾屋子了。赵玉龙的老伴名叫钱凤凰。娘家也是住在龙潭公园旁边的绿柳巷。她家比较富有,但是她没有上了几年学,就休学在家,到成家的时候,她还没有找到工作,而赵玉龙已经是太钢的一名工人,有了工作和没有工作天壤之别,一个没有工作的女人能够找到有工作的男人,是女人家最渴望的!经两家大人的撮合,她就嫁给了赵玉龙。
赵玉龙虽然当了一名工人,但是也没有什么技术,只好被分配到人事部,当一名签到的监督员。不过赵玉龙是一个十分安分知足的人,他虽然干着一份没有任何知识和技能的工作,可是很得意,人前人后总是夸耀自己是管理职工的领导人物。工作倒是认认真真,态度倒是客客气气。但是,工作了几年既没有升,也没有降,更没有从新调配工种。因为他是一个不求上进的人,还不愿意到厂间受苦受累,觉得这个工作就很好。随着工厂的不断发展壮大,和他一块进来的工人升的升,调的调,唯有他原封未动,于是他就郁闷起来,人前人后学会一句——“郁闷死啦!”同伴们问他为什么郁闷或者郁闷什么,他只是摇头,不回答,别人也不知道他葫芦里装的什么药,时间长了,别人也不叫他名字了,而是叫“郁闷”。
得了“郁闷”外号的赵玉龙,不但不反感,反而更得意,他认为,别人这样喊他,是高看他,抬举他。既然别人高看,自己就得摆出既有学问,又有城府的样子。于是,他装起蒜来,穿戴稳重了很多,一本正经,见人只是笑着,不多发表见解,凡碰到想不明白、不愿接受的新鲜事情,总是装出一副轻蔑的样子,“哼,真郁闷!”或者就是“郁闷死啦,你们连这点东西都不会!”或者就是“吓,郁闷死啦,你们连这点东西都不懂!”当别人和他请教时,他怎能回答上来,站在一边局促得脸红一阵、白一阵。如果不要听他说话,只看他的脸色,感觉到这人感情很细腻、表情很丰富。不过虚荣心极强的赵玉龙感到回答不上来,很丢人,就采取了不回答的态度,把懂得、不懂得、似是而非的东西全部装在心里。也许是一种心里的反应,越是这样,他就越郁闷的不行,表现在行动上保持一种静观其变的样子,表现在言语上,只有说一句“真郁闷”。
工作五年后,厂子里挂了一个打卡机,再也不用拿着笔签字了,只要把一张卡片*入,手在打卡机上一按,打卡机就发出“嘀嘀”两声,打卡完毕。赵玉龙想不到还有这样好的东西,逢人便说:“真郁闷,还有能替人工作的机器!”他怕自己的工作因有了这台打卡机替换,看着发出嘀嘀响声的打卡机,提心吊胆了几天。但是,领导没有替换他的工作,而是让他继续干老本行,赵玉龙再也不用看着人签字,而是由看变成了听,只要发出嘀嘀的响声,一人只有一张卡片,就证明一名员工报到。又过了五年,更换成了一个还能拍照片的打卡机,只要员工站在打卡机前,点一下进入键,就算完成。这下,赵玉龙更郁闷了,既不用他去监督写字,也不用他去监督听声音。不用看、不用听,就把签到完成了,他变得无所事事了,可领导还要求他必须来上班。自从有了能拍照的打卡机,厂里的工人也不怎么热情和他打招呼了,而是在他身边的打卡机前一站,几秒钟了事,匆匆离开他,剩下他一个人时,他总会愤愤地说:“真郁闷,好端端地签字不签字,改成这样一个玩意,白让我休息,真郁闷……真郁闷……”
赵玉龙就这样无所事事地呆了几个月后,突然有一天,在人事处的大门口贴出了一张告示,宣布了下岗职工的名单,第一个人就是他。这下,他真郁闷,想不到自己二十年的老职工,一张告示就这样让他下岗了!他站在了告示前,大声喊叫:“我真郁闷!我真郁闷!”还好,告示下面一栏中,明白地写清了下岗补贴生活费,这下更好,他不用去上班,还可以在家就能领到生活费,心底暗暗高兴起来,“真郁闷,不上班还有生活费,真郁闷!”于是,赵玉龙领着生活费就下岗回到了家里。
郁闷的赵玉龙一旦有所回报,心情就高兴起来,他觉得领工资回家,就相当于领工资退休,这不但不是什么丑事,而是很体面的事情,他认为上班的结果就是到老了领着工资退休在家享清福。
他下岗的那一年,父亲还在世。父亲看着他整天呆在家里,正是年富力强的年龄,虽然下岗了,可以再去找工作,不是休息的时候。他却恬不知耻地坐在父亲身边,笑着说:“真郁闷,想不通你们这老一辈子怎这样想问题!你老人家一辈子工作,不就是盼着退休以后能领着工资在家休息吗?”一句话噎得他父亲再也没有和他交谈这方面的事情,他反而感到自己的理由很正确。其实,他父亲是一名很优秀的钳工,在单位上班时每年都能获奖的人物,正因为父亲的优秀,在照顾职工子女工作时,厂里没有为难,就让他进了厂。他父亲看着他按时上下班,从来没有耽误上班,一直以为他也是一个力求上进的儿子,也就对他很放心,从没有诘问过他的工作,想不到儿子上了二十年班,什么技术也没有学到,仅仅是在人事部签到处呆了这么多年,下岗的第一批人员中就有他,父亲很失望!
赵玉龙只有一个女儿,他下岗以后,女儿还在高中上学,但女儿学习不怎好,老伴钱凤凰很着急,絮絮叨叨关切着女儿的前途,让他找个工作挣点钱,给女儿找个家教补一补课。但是,赵玉龙却说:“那是白花钱,孩子的前途是国家关心的事情,到时候国家自会安排。”
老伴和他争辩道:“考不上大学,没有知识,谁要!”
“学得好的分配个好工作,学得不好分配个差一点的工作,反正都一样,有工作干就行啦。”
“国家现在不分配,都得自己去找。考不上学校那个单位要她!”
“真郁闷!你怎这样死脑筋,不分配是暂时的,过几年肯定要分配的。”
……钱凤凰强不过他,也无语了。生活质量急剧下降,只他几百元的补助金难以维持家庭开销,只好自己找了一份工作。可是对赵玉龙的尊敬日渐冷漠。
女儿没有考上大学,呆在家里,也很着急,而他却安慰着说:“慢慢等待,国家的政策会变化的,不分配是暂时的。”可是等了几年,不见不分配,而且研究生和博士生也不分配了,真使他想不通!老婆女儿都埋怨他。他躲着脚步,摸着脑袋,在屋子里转着圈,狠狠地说:“真郁闷,真郁闷!”女儿觉得他的话不再相信,愤然去南方打工去了,并且在外面找了对象,经营起商店,日子过得很好,不过很少回来看他。
赵玉龙优哉游哉地加入到了龙潭公园喜欢胡侃闲聊的群落中,他是最年轻的,新鲜事比别人多,起先大家都听他的,而他往往是东一句西一句,没有一个主题,只是表露出对看不惯的事情的不满,动不动就是:“真郁闷!”博得了一些愤青的随和者对他的好感。
随着城市建设的逐渐推进,棚户区改造,高楼大厦日渐增多,绿柳巷周围的的一大片棚户全部拆迁,而只剩下赵玉龙居住的一小片没有拆除,原来的老邻居都迁走了,认识他的人越来越少,闲聊群里增进了从农村来的一些老年人,而且房价逐年上升,赵玉龙反而很得意起来,“真郁闷,黄土能变成金!别看我这房子是旧房子,可和新房子一个价。现在买的是地角,咱这是太原中心地带!”
他万没有想到初中时的老同学孙守定也来了,人家住的是高层新楼,穿戴远远高于自己,一直自豪的赵玉龙感到有失脸面,于是早早地回到了家里。
赵玉龙越想越气,腰椎间盘突出的身子弯得更曲了,一口烟呛得他难以喘气,他连咳嗽几声,“真郁闷啊!真郁闷啊!”
这时,“嘀铃铃”,电话铃响起,他抓起电话,还没等开口,那边就传来孙守定笑声朗朗的邀请:“老同学,下午有事吗?咱俩去老年俱乐部听晋剧,晚上我请你吃饭。”
啊呀,孙守定竟然过得这样的生活!他一时无语,忙按着话筒,呼叫老伴:“你来接一下电话,就说我病了,一时出不了门。”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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