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在广州白云机场的大厅里，来往的人，平定安闲，安闲在一个平旷的空间，人似乎矮了，如同电脑触摸屏上花花绿绿的按钮，白奇才看着这些按钮，从来没有这样的闲适。

白奇才来广州已经十八年了，这是第一次回乐山老家。

十八年，都是人生最激烈的岁月，突然在回家的瞬间，安宁下来。

飞机升空后，平缓行进，白奇才闭上眼睛，脑子里是自己这十八年的人生。

1995年，白奇才在一个偏远的小镇高中毕业。那个小镇所有的房子都是低矮的瓦房，铺开着，毗连着，散开着，是一朵又一朵快开过的黑蘑菇。白奇才那年才十八岁，正穿梭在这些黑蘑菇中。

他的姓氏是农村很少的姓，奇异的是高三转来一个学生，居然也姓白，叫白松生，他们两人的成绩都是特别好。在小镇，基本考分都是200分到400分之间，学校里只有他和白松生超过了清华录取线，是小镇上的卫星，他们报的都是清华的机电系。更巧合的是：白奇才和白松生在体检面试时，双双被告之是色盲，都落选了。

他们两人在颜色缤纷的世界里迷惑不解，完全不同两个家庭，为什么有如此的相似，都姓少见的白姓，都是天才，都是色盲，都是矮小个子。这种相似使他们成了知己。在当时农村，人们还不知道音乐是什么时，他俩居然利用业余自学会了乐谱，五线谱，自己还会作词谱曲。在学校里，大多数孩子学习都跟不上节奏，他们却利用学习之余自行研究马列主义，尼采黑格尔哲学。所以在很多领域，只有他俩才能交流。这种在高处的孤独使他俩走得很近。

因为色盲，清华没有录取他俩，他俩都被当时叫乐山师专的师范院校录取，条件是三年不交任何费用。

白奇才读了一年后，又偷偷报名参加高考，乐山师专扣留了他的档案，三年内不许他再参加高考。

他一气之下，去了广州。

自费读了一个民办大学。

大学毕业后，不想回那带有悲伤记忆的乐山城——对他全面封锁的城。一个人在广州四处流浪，到处打短工，这里挣一百元，那里挣两百元，一年后才积攒了2000元。天有不测风云，就这样辛苦得来的钱在过年前却被人偷了，过年那天，他吃一天的稀饭，流一天的眼泪。初一那天，实在没法，他在一个黯淡的小巷去抢一个女士的皮包被逮住，进了监狱，两年后出狱，凭着聪明，从头老实干起，现在已经是一个软件公司高管，年薪也有20万左右。在广州买了车，买了套一百二十平米的房子。

在这期间，他结婚了，妻子是乐山人，因不习惯广州生活，回乐山考上了公务员，不久后就跟了头头，与白奇才离婚。

这次回乐山去，一是看望自己受庐山地震吓破了胆的父母，更重要的是，他想看看白松生，他的命运怎样？白松生与他的相似，相惜，使白奇才早在心里把他当知己当兄弟了。

我是反叛的，他是逆来顺受的，他的命一定比我好，他不是教育界的专家，也是教育局的领导了吧，至少也是校长？

或许早就调到省上去了，凭他的智慧。

白奇才在心里想了许多……

可是自己呢？坐牢，离婚，这些人生的污点，见了面，怎么和他讲呢？

他知道松生安常处顺地在师专读完了大学，按照惯例，他想他一定也在教育界地找到工作，结婚生子。如此平顺的生活，让他如何相信我这高低曲折的十八年啊。

飞机到成都双流，他突然忐忑了，这十八年，该如何说呢？他不怕面对父母，他怕面对白松生，他早年的对手和知音。

一坐上到乐山的汽车，随着车的行进，白奇才越来越困惑，是隐去坐牢，离婚，只谈得意的事，还是？如果隐去那些事，那还是真实的自己吗？

一直到家都没有决断。

如果不去，那么这次回来还有意义吗？

白奇才不断地反问自己。

最后他还是去了。

那天他在父母的介绍下找到了白松生的学校。他决定除了坐牢那事不提外，其它都和老朋友说说。

那是一幢教师公寓，从城市的主街道的一边进去，越走越狭，路弯弯拐拐，这幽暗的情景使他一下子就想起那个初一，接下来是令人难堪的监狱生活。那无边的黑暗，无边的屈辱，无边的扭曲，比当初的封锁还让人窒息。

不，还是说。也没有什么，只不过是人生的一个路口。

如果当初没有选择挣扎和离开，或许正像白松生一样过着平静幸福的教书生活。

白奇才在保安的提示下，敲响了白松生的门。

出来开门的是白松生的老婆，时隔多年，他还是一眼就认出那是班上的校花袁源。

大家一番感叹，进屋去。

“松生呢？”奇才问。

这一问不打紧，只见袁源弯身趴在沙发上呜呜哭起来。

等了许久，她才抬起头，低声说：“他们校长因为贪污被双规了，他因为是学校会计，也连带进去了，昨天才进去的。”

白奇才怔怔地站了起来，不知道该如何安慰。

原来，他们……又一次惊人地相似……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