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来了,小镇上的花树开得千支万朵,姹紫嫣红芬芳迷人,站在小镇的街口,望着那梯次毗邻的林立高楼,心中无比激动,是由于现代化建设文明演化的五颜六色,还是由于那古老的消逝与更新,给予锦新一种难以言状的感慨与惆怅。每每来到小镇,看着人来人往车水马龙,看见小镇残留下昔日旧时的建筑,仿佛小镇并未逝去,就隐藏在繁华街市的背后,让人去寻找去追忆。
小镇原名叫黄段镇,如今叫新宁镇。街长只不过一里地,少年时,锦新就在小镇上念书,那时小镇上很清冷,只有供销合作社开的百货商店,生资门市部,饮食客店,再就是公社开的缝纫店,理发室,粉笔厂等。镇里的小学,办在镇西头的房产公司的老房子里,锦新记得念三年级的时候,“文化大革命”正风风烈烈地开展,“炮打资产阶级司令部”,打倒“臭老九”,“打倒当权派!”的标语贴得到处都是是。学校停课闹革命,人们就象疯了一样,常常锣鼓宣天,高呼口号,押着“当权派”上街游行,公社书记,社长戴着高帽子扫大街。锦新因年纪小,这些革命行动还没多少资格参加,跟在大人后头凑凑热闹而已。他不懂得是否造反有理和革不革命的道理,只觉得学生去打老师,让老师下跪很不应该。有天,五年级的学生把班主任揪去批斗,班主任姓李,皮肤较黑一脸胡子,教书认真,对学生要求严格,常对学生们这么说;“少年不努力,老大徒伤悲。”那些玩皮捣蛋的学生,岂能理解先生的一片苦心,倒是先叫先生悲伤了好几回。庆幸的是,上头很快发现了问题的严重性,及时制止了学生打先生的事。李老师又恢复了往日的尊严,教学愈发认真起来,并说,为了彻底解决课间秩序问题,让男女生撘配同桌而坐,以免男生同桌,课间说话吵闹打架。这一招果然灵验,男女异性不相吸反而相拆,男生纷纷与女生划清界线,个别傻悲竟然在桌子中间深深地刻一道沟,只差没有将课桌刻断。这种情形,是文化革命对人们思想改造的结果。那时,都自以为洁身自好,男女不可相处太亲热,否则,就是资产阶级腐化思想在头脑里作怪。但那时于一个小学生来说,还没有到达那种境界,只是觉得,男女生要好会被人笑话。李老师掌握学生们的心里,采取这招行之有效的办法。锦新与一个姓兰的女同学一桌,觉得自己是个农家穷小子,衣着襕衫,毫无底气与一个城镇户口吃商品粮,相貌与衣着都很漂亮的女生划清界线,而是那女生在课桌中间象征性地划了一下,以示男女界线也很清楚,免得被人笑话。坐另一边的是姓唐的男生,人长得黄皮精瘦,有点涎皮赖脸,同学背地里都叫他“糖鸡屎”。父亲是公社革委会付主任,主管教育,仗老子的势,糖鸡屎在校园里是螃蟹行路,横进横出,别说校长就是贫宣队主任也拿他没办法,所以名声很臭,才得了个“糖鸡屎”绰号。李老师并不以为唐学生是砣“糖鸡屎”,一天,在上课时说;“同学们,我看唐鸡、、、、、、”李老师也差点说成糖鸡屎,意识到错误,马上改口说“、、、、、、我看唐同学,近来表现不错,劳动很积极,选他做劳动委员怎么样?大家同不同意?”老师都说了 ,谁还不同意呢?谁都怕那砣糖鸡屎。“同意!同意!”锦新与全班同学的手都是举得高高的。糖鸡屎虽然学习成绩差,劳动却是积极,贫宣队主任让他挑起革命重担,把学校那几亩“劳动园地”交由他看管,他越发积极,每个星六期上午,带头担粪浇地。老师真是伟大,教书育人,糖鸡屎就被教育成一砣不很臭的鸡屎。一天,糖鸡屎上厕所,看见附近村子的村民,到学校来担大粪,便喝叫不让担;“谁让你们来担的,好大头,不准担!”说着就丢人家粪桶。村民不认得他是公社革委会唐付主任的儿子,便用粪瓢赶他;“我们不担粪种庄家,你吃什么吃屎呀!”粪水泼到了糖鸡屎身上,这下了不得,太岁头上动土了,贫宣队主任说这是阶级斗争新动向,有人在污辱革命后代,破坏教育闹革命,要开斗争大会,把一个参与担粪的“四类份子”王青华,揪到学校挂牌游斗,在镇上游行时,主任让锦新带头喊口号。“凭什么让我带头喊?”“你是班长你不喊谁喊!”“我不喊!”“你这是什么态度,你上次的事还没有完哩!”
主任抓住锦新的的软筋。有次糖鸡屎抄锦新的作业,不让他抄,两人吵了架,便在锦新写有“教育闹革命”前面加上“不要”两字,然后告发,说锦新反动“不要教育闹革命”,好在锦新学习成优秀深得老师喜爱,李老师极力为他辩护,说是笔迹不一,有人陷害,贫宣队主任和校长才没作追究。主任今又提起此事,锦新怔怔地看着主任,主任说;“这次看你的表现如何!”锦新只得振臂高呼;“打倒偷粪分子王青华!”“谁不要教育闹革命,谁罪该万死!”镇上围了好多看热闹的人,他们不理解,担大粪也是阶级斗争。人群里不知是谁在说;“挑粪种庄家也被游斗,这是什么世道!”
旧时,小镇上人口住户不多,全镇只在五六百户,二千多人口,但是小镇上发生的事情却是很多,那时发生在小镇上最多的事情是批斗“牛、鬼、蛇、神”和反革命分子。学校的蔡老师,是江西劳动大学的高材生,毕业之后分配在九江市教书。因为一惯与校领导唱对台戏,且散布过激言论,被打成右派分子,下放到小镇上来教书,是学校阶级斗争的活靶子,凡是小镇上开批斗大会,他就是教育界牛鬼蛇神的代表接受批斗。春上,开展春耕生产高*,公社党委和革委会,布置各单位各部门各行业,都要抓一次阶级斗争。说阶级斗争是纲,纲举目张,这叫抓革命促生产。学校又召开批斗“蔡老右”的批斗会,这是抓革命促教育。会上,贫宣队主任说“右派分子蔡文清,近来很不老实,老跟我作对,我说天气寒冷禾田要灌满水保温不烂禾苗,他偏说要放掉水,这是故意破坏!”蔡老右争辩说;“不是我破坏,那是科学、、、、、、”“还科学,科你个卵皮,再胡说,撑你个嘴巴!”蔡老右再也不敢吼声了。这次批斗会有点奇怪,蔡老右旁边怎么跪着个女人。那女人生得细皮嫩肉,腰身均匀,妩媚杏眼很是耐看。两人跪在一起,那象开批斗会,倒是象两个人在拜堂成亲,让人觉得有点哭笑不得。那女人,是公社清理的外流人口时抓来的,关在学校楼上的空房里,出来放风时,女人看到表哥蔡老右,他乡遇故知,谁都会有不少激动。蔡老右就把这女人带到了自己宿舍,正谈得火热,被糖鸡屎撞见告发,说两人不仅有不轨行为,而且还有反革命活动,两人是在搞特务联络。批斗会上,要那女人老实招待犯罪事实,女人只是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地哭泣,大家见了觉得很是可怜,都默不作声。主任觉得批斗大会场子冷清了,于是,带头高呼起口号;“打倒反党反社会主义右派分子蔡文清!”“打倒特务妖精、、、、、、”主任忽然喊不出来了,可能是由于喊前未酝酿好句子,就信口胡喊,喊到中途不知怎样喊才合适,结果口号象个不响的屁儿,咽了回去,大伙也感觉别扭,没跟着喊,主任的脸一下子就臊得彤红,有俊忍不住的,在底下嗤嗤的偷笑。后因公社贴不起饭菜,急着把外流人口遗散还乡了,这事儿便不了了之。阶级斗争并没有结束,而且又有新动向,公社革委会中,就有暗藏着的反革命分子。反革命分子就是公社党委成员,革委会秘书胡华伟。有个“思想宣传队”的两个头目,对暗藏的反革命分子刻骨仇恨,斗争胡华伟时,拳脚扁担一齐上,将胡华伟打得死去活来。小时,锦新对什么是反革命,很是惘然。记得有一天早上,正在吃早饭,忽听村口铿锵铿锵响起了锣鼓声,跟着浩浩荡荡走来了一支游行队伍,领头的手上拿了顶高帽子。隔壁的“当权派”老王,站在门前鼓掌以示欢迎。谁知,游行队伍来到跟前,为头的把那高帽子一下戴到了老王头上,接着就高喊口号;“打倒反革命分子王行东!”当时,锦新切实吃惊不少。王行东虽然在当支书和大队长时,利用职权多吃多占;三年自然灾害时,别人吃不饱肚子,他家却有米生虫,竟然还恬不知耻地在人前炫耀说;“怎么又分米了,我家的米还在生虫呵!”村民对其很无好感,老王再怎么混蛋,但不致于是反革命吧!老王被押着在小镇上游了一圈,很快,被其一个在县中学念书,正当着造反司令的姨子知道了,立即下令放了老王,那小头目挨了老王姨子一通臭骂;“瞎了你的狗眼,革命也是乱革的,你知他是谁吗?是我姐夫,真正的贫下中农,我看你才是反革命!”小头目顿时吓得手脚打颤,连连向老王陪不是;“呵,对不起对不起,真是大水冲了龙王庙,自家人不认自家人了。请多多原谅请多多原谅!”小头目只差没给老王下个跪叩个响头。“你这家伙真不是东西,那年你在三线工地偷东西我管了你,你今就打的报复,真不是个人!”“我不是人我不人!”小头目刚要举手打自己耳光是,老王喝一声;“给我滚!”小头目屁股尿流地流走了。
小镇上,过去的有些事情很是荒唐。一个打击报复,就可把你诬为反革命,甚至剥夺你的生命。胡华伟,是不是也是被打击报复的一个对象,一个权利斗争的牺牲品呢?那天,锦新和几个同学,去关押胡华伟的地方看好奇,看看传说中的反革命,是否是真那么面目可憎。胡华伟被关押在公社办公室楼下一间阴暗的小房里,被刑讯逼供打瘫在床上,清瘦的脸上一点血色也没有,只见他双目紧闭,嘴里不住地*吟着;“唉哟,唉哟、、、、、、”眼前的惨景,令锦新和同学们不无一丝阴森恐怖。没过多少天,胡华伟就死了,死得非常的惨,死时嘴眼里呕屎鼻孔里出血。那年月,胡华伟究竟是不是反革命,没人去追究清楚,人死如灯灭,小镇仍然过平常的日子。
锦新放学后,和几个同学到小镇商店里去游逛。虽然,商店里的商品极其简陋奇缺,但那些麻饼,糖果很是诱人,虽然也拿不出一角钱来买一个吸吸,但还是看了又看,看得珍珍有味,流涟忘返。更诱人的是,饭店里刚出笼的馒头包子,香气扑鼻,真要被馋出口水来。糖鸡屎忍俊不住,把一笼刚刚冒热气的包子揭开来看,惹得卖包子的黄倔头大声叫骂;“烂手哇,放了气包子起不来!”糖鸡屎不仅不知错,反对骂起来;“个老不死!卖个包子也神气个饼样,有什么了不起,你神气个屁。”黄倔头真是个倔头,服理不服横,冲糖鸡屎大骂;“我们卖包子的平民百姓,是没什么了不起,你爸当官也当不得一世,你神气个卵?”两人骂着正要开打,镇上忽然开来一辆“红旗”牌小轿车,车里出来一个高大英俊,腰里挎着驳壳枪的卫兵,摆手叫众人让开,跟着又从车里走下一个,身材肥胖,高大魁梧的军人。看那派头架势,那肯定是一个很大很大的官。锦新见了心里不禁这么想;糖鸡屎的老爸与他相比,那算什么官?官崽官孙,官脚y,官吊毛!
小镇很少来过这么大的官,上百年,几百年,甚至上千年才来一个。据说南宋时候,岳飞到朱家山消灭与朝庭作对的草蔻时,曾路过小镇。民国时候李烈钧将军,回家乡罗溪探亲时路过小镇,之后,就没有什么大官到过小镇。这次,小镇来这么大的官,一定是有什么重要的事情要发生。不多日才知道,那真是省里的一位重要领导,据说是来武宁视察的,说解放初期动工上马,因“文化革命”被迫停工的柘林水库又要重新上马了,武宁县城要由修河北岸迁到南岸来。
大官的到来,没有惊动任何人,身边没有地方官员,也没新闻记者。不象今天,领导一出动,身后跟了一群跟屁蚛,又摆姿势又拍照,屁大一点事,电视上播几次报上登一篇。这位大官只带一个警卫,悄然来到小镇上,没有一点官派头,于今天的人看来,那简直是一件不可思议的事。大官下车后,走进小镇的商店,东瞧瞧西看看,对着几个年轻且有几分姿色的女人问道;“你们商店都有些什么货呀?”这几个售货员都是干部家属子女,平日里对顾客极其傲慢,要是在往日,定会这么回答;“有什么货?又没瞎眼,自己不会看哪!”今天很识相,毕恭毕敬满脸媚笑地回答说;“呵呵,我们商店百货齐全,有烟酒,浆油,海带味精、还有、、、、、、”“呵,给我来一包大前门香烟吧!”大前门是商店里最贵的烟,当时来说那是干部烟,一般的人是吸不起的。大官买了烟,便走出商店,然后又到小镇上去溜达。一群女学生围着那油光铮亮的轿车羡慕地说笑,有个好奇的伸手去摸那小车,手刚一触到车身,就“妈呀!”一声把手缩了回来,原来小车有高压直电防护,如同今天的警棍功能。“哈哈,兎子兎子!”男同学呼叫起来。“兎子”是小镇上喻讽那些没见过世面,而吃亏上当出洋相的人。女同学羞得脸儿霏红,飞也似的跑了,好些日子都不敢正眼看人。
那大官溜达了一会儿,便钻进轿车,一溜烟也似的开走了。望着车后那飞起的一道尘埃,锦新心里想;这就是书中说的‘风尘朴朴’的原意吧!
大官来小镇那年的冬天,柘林库区内的村民大搬迁,小镇上不仅迁进很多移民,还来了许多“上山下乡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的知识青年。小镇的人口迅猛增加,小镇,日愈变得喧嚣热闹起来。小镇当时最热闹的是看文艺演出,小镇上时常有文艺宣传队来免费表演,演得最多的是唱毛主[xi]语录歌曲,跳忠字午,阶级斗争小品《不忘阶级苦》,小品的背景歌声是;“天上布满星,月牙亮晶晶,生产队里开大会,受苦的把冤伸,万恶的旧社会,穷人难活命、、、、、、”这歌如今听起来,很是感慨万千。除此之外,还有革命样版戏,样版戏演得最多的是《沙家浜》的片段“智斗”。演“阿庆嫂”的是知青排里的“十里香”,阿庆嫂因为嗓子亮戏唱得好,声响十里,而且美貌也十里有名。唱刁德一的是县上一个干部的儿子,是知青排里的排长,很有老子英雄儿好汉的气慨。在镇上算是有点名气的角色,爱玩世不恭,排练时总把戏词唱错。戏中刁德一有一句;“惜才听得司令讲阿庆嫂,真是不寻常、、、、、、”排长却唱成“惜才听得司令讲阿庆嫂,月经不哇调、、、、、”唱得十里香很是尴尬,不愿唱,排长大声叫着;“让你唱阿庆嫂是抬举你,你知道自己是什么身份吗?这是革命样版戏,革命样版戏都不愿唱,这是什么性质问题?”十里香家庭成份不好,父亲不仅是“臭老九”还是个右派分子,排长把那帽子往头上一扣,她不敢不唱。唱至大约半年光景,真就被排长唱得月经不调了。十里香,两个多月不来例假,让医疗站老中医一把脉,原来是有喜了。
十里香有喜的消息,不径而走,那轰动效应,不亚于当今那些明星大腕的绯闻。那年月,很注重男女作风问题,差不多就一顶“资产阶级腐化生活”的大帽子,扣在那些有男女私情的人头上,有时谈恋爱也说资产阶级生活情调,更何况未婚先育呢?那等于是犯罪。公社党委,革委会讨论研究,要彻底追查这破坏上山下乡接受再教育的反革命活动。知青排召开批斗会,不仅要批斗十里香腐化的资产阶级生活作风,还要十里香老实招出那搞大她肚子,破坏上山下乡接受再教育革命运动的反革命分子,批斗一次不说再斗第二次,第二次不说,再斗第三次,、、、、、终于,十里香忍受不了如此倔辱,在一个天黑风紧的晚上,投到沙田港的一个深潭里自尽了,她得到彻底解脱。人们从深潭把十里香打捞上来,仰放在木板上,十里香微隆着肚子,双目紧闭,嘴唇绀绛,脸色惨白极其痛苦的表情。人们似乎不敢相信眼前的事实,昔日那一朵娇艳的花朵,就这样凋零了?昔日那名扬十里的“十里香”就这样香消玉戏殒?人们嘘唏不已,上了年纪的女人不禁悄然溢泪“这是造孽啊,可怜这孩子、、、、、、”
十里香的死,给小镇蒙上一层悲哀,人们遣责那敢做而不敢当的丒恶男人,是他害死了这如花似玉的女人,这男人是谁呢?一时,小镇上,有多种猜测,有的说,是革委会主任兼武装部长某某人;有的说,是知青排长刁德一;还有的说,是十里香一个三结合提了干的男朋友,因她家庭问题与她紧急分手,究竟是谁,永远是个谜。
十里香死的那年,锦新已念完了小学,到县第一中学念书,才念完初中,因家境贫困,辍学回家,开始伺弄庄家活儿,十八岁那年,到祖国南彊当兵去了,与小镇疏远了。四年之后又回到小镇时,小镇已发生很在大变化,昔日的小学旧房皆已拆除,新建了教学大楼,公社革委会办公已结束了“打游击”的历史,新盖了办公楼,县办的两家企业“水轮机厂”,“农机修配厂”都兴建在小镇上,镇上办了电影院 ,镇上及周围的村民,都花五毛钱买张电影票,看一场电影,以消除一天的疲劳。尽管那些片子是反复放了无数遍,人们依然看得珍珍有味,无论刮风下雨,每场必到。在看电影的人群中,有一对特别引人注目的男女。男的五十来岁,中等个儿,冬瓜脸,不胖不瘦背有点驼,见人喜好咧嘴微笑一个点头,给人一种亲热感。女人个儿也不高,瓜子脸,腰身丰满,常常脸带笑意,说话清亮,给人有一种如沐春风的感觉。这对男女每次来看电影,都相依而来,那亲热劲儿,谁见着都羡慕,他们却不是一对真正的夫妻。他们各自都有家庭。女人虽有几分姿色,但红颜命簿,老公因病亡故,中年受寡,带着三个儿女,以缝纫手艺维持着生计,日子过的很是艰难,没男人的日子好凄惶。男人是他乡人,原大学毕业,在一个大城市工作,不知何缘故,发配到小镇上当了粮管所保管员,老婆远在家乡教书,夫妻常年过牛郎织女生活,妻耐不住孤独寂寞要求离婚,他不忍心拖累无辜的妻,便和气协商分手了。男人孤身一人身为他乡异客,日子过得很清冷。两人都需要一种精神上的抚慰和生活上的依靠。男人给女扛力气活,女人给男人缝补浆洗,两人不明不白地过成了一家人的日子。人们即羡慕又嫉妒,即有好评亦有不少非议。“这两人真是有情有义的,难得!”“青天白日的,上一对下一双的,也不怕刺人”日子久了,就生出了事非。那时,生活极其艰苦,物资奇缺,小镇买啥都凭票。男人把自个节省下的钱粮以及单位点把补助,帮济给女人,这事儿是件好事,可在那嫉妒的人眼里却是一件很坏的事。女人嫉妒女人得了外来肥水,男人嫉妒男人一块肥肉落进了狗嘴里。在那有王法又无王法的年月,啥事情都会发生。一天,那早就对女人涶涎三尺的民兵队长,把两人在床铺上捉了。粮管所内的人同情他们,不好作啥处理,交到镇里,镇里干部多数人说:这资产阶级腐化行为要严肃处理,要把两人挂鞋游斗。只有那个从部队退伍在镇里当付书记的老闵,很同情他两,理智地对大伙儿说:“这个事,有特殊原因,咱们要慎重一点为好。”老闵这么一说,其他的人也不再言语了,这捉奸的事,就这么了了。遗憾的事,那对男女自那捉奸以后,就永远分手了。据说是女人怕连累男人砸了饭碗。
小小的山乡小镇,人也分三五九等,吃商品粮的,退伍回乡都安排在企事业单位和政府部门工作,吃农业粮的,那里来回那时里去。小镇上的商品供应都是如此,吃商品粮的可以买,吃农业的粮的别去痴想,这是什么社会等级?每当看见一同当兵退伍回乡的,却过着两重截然不同生活时,锦新很是想不通。在退伍一年之后,大病了一场,整整病了一年多,在医院,什么病也查不出来。人们背地里议论开了;“锦新这崽俚,怕是得了相思病,想妹子想老婆想病了。”锦新听到那些难听的语言,无从分辩。俗话说;知我者知我所忧,不知我者意我何求。究竟什么病,锦新自个心里最清楚。一家七口人,挤在一间房里睡觉、衣着破旧,勉强蔽体,全年几乎一半是萝卜蔬菜充饥,这样的困苦日子,不病也病。一个在镇上蹲点的姓邓的县委付书记,到家中走访慰问,给与锦新很大的安慰,“困难是暂时的,挺过一些时期,日子就会慢慢好起来的。”虽然只是一声问候,在最艰难的时候一句问候与关爱,也是刻骨铭心的。锦新后来经人介绍到一个山乡去当代课老师,病就好了。第二年的春天,又回到了小镇上。
小镇已今非惜比,不仅街道拓宽了一倍浇铸水泥路,房屋全部建造了高大楼房,小镇开有三十几家商铺及十几家小吃部、酒店,开有歌午厅和溜冰场。歌午厅常有个个儿不高,瘦消精神的老头来跳午。老头的午跳得娴熟优美,那些“慢四”、“快四”、“华尔兹”、“探戈”、“拉丁午”几乎都会跳。小镇上的人几乎都认识他,他白天拖着一驾板车,串东家走西家吆呵着收废品,到了晚上,洗漱身子,换身干净的衣服,便进歌午厅跳午,人们对他的行为,有敬佩的,惊叹的,亦有觉得不可思议的。只有锦新对老头极为理解,他知道这老头的身世。老头名叫黎忝福,解放前,是县公立中学的高材生,在校时,任“国民党三青团区队长”,解放后,在广西省公安厅工作,参加土改反霸斗争,一年后,因历史问题准假回乡,因当时缺少文化人,政府让其在县内多个乡村教书。六二年,因历史问题,被精简回乡务农,在文革岁月里,被戴上“四类分子”帽子,遭受残酷无情批斗,七八年摘掉“四类分子”帽子。一个经受过人生坎坷曲折的老头,不仅能健康地生活着,而且能够跳出如此萧洒的午步,切实令人感叹,不得不佩服其开阔胸襟与平衡的心态,锦新在老头身上感悟到许多,竟因为老头能跳出萧洒的午步,才能跳过人生中的那些坎坎坷坷,才健康地活到八十多岁高龄。
小镇繁华起来了,县城亦有人到镇上来住,一个南下时期的老干部,退休后就住在小镇上,据说他的级别,县上没一个人比得了。老干部喜好散步,一个人经常背着两手到街上走走,东看看西瞅瞅,当看见那些喝得脸儿彤红,象关公似的从酒店里出来的镇干部时,很是反感。一天,见镇长又喝得醉熏熏,剔着牙,打着酒嗝从店里走出来,老干部很有意味地对他说;“我的父母爷,又喝醉啦,你有点象关公呢?”镇干部斜兮一眼老干部,想发作不敢发作,只好翻翻白眼,低着脑壳默不作声地走了,老干部望着镇干部摇晃远去的背影,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变了!变了!”
小镇的岁月,小镇的日子,如同一条漫漫河流,平静时,无声无息,澎湃时,滔声喧然。有天,小镇忽然轰动起来,是歌午厅一个小姐,在乘坐镇里小车时,中途从车上甩下甩死了。这事一下又轰动小镇。人们互相传说,议论纷纷,有各种各样的版本传说,说当时有某镇领导在车上。人们愤然,很是怜悯那女孩,女孩是本县一个偏僻山里穷人家的孩子,到镇上做事只一年多光景,就这么没了。“可怜啊,可怜、、、、、”又有心软的女人悄悄抺泪。小镇悲哀,愤慨,叹息了一阵子,又恢复了以往的平静,一个无辜弱小的女子的死,在小镇上显得是那样的微不足道。人们仍然是唱歌跳午,进店醉酒。小镇是一本万年历,翻去一页页陈旧,掀开一日日新生。小镇,如今正以新的姿态,新的业绩,书写新的历史!锦新,伫立小镇街头,寻找追忆那些往事,脑海里的记忆,虽然是那么断断续续,肢离破碎,但仍然感受到岁月的芲桑与衰老,新的生命在衍续与诞生。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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