乍看题目,似乎与农事毫无关连,但“远征”却还真是上世纪六、七年代的一项重要农事。说白了,所谓“远征”就是当时男劳力们行船到较远的地方去捞肥料。
有句俗语说:“庄稼一枝花,全靠肥当家”,在化肥特别短缺的年代,当年粮食能否有个好收成,就全靠能不能尽量多搞到一点的肥料。那时除了有限的人、畜粪便就靠罱泥、扒渣。靠计划内分配的一点化肥又远远不能满足需要。冬季多种一些绿肥也能缓解一点秋熟作物的肥料缺口,但多种了绿肥就挤压了种麦的面积,反过来又因为降低了复种指数而影响到当年的粮食产量。我们那里地处兴化东部,虽然河网密布,但河里自然生成的能当肥料的泥、渣毕竟很有限,怎经得住由大量男劳力组成的“积肥大军”的轮番进攻,只有秋季河底有点儿淤泥,那是因为夏季发过水,又经过两三个月的沉淀形成的。在一年中的其余时间里,河里都是清清爽爽的,清爽得连一根水草丝儿都难得看见。罱泥的人“苦战”一天只能刮到几船黄泥汤。可以想像得到,那种黄泥汤对于农作物的营养价值是如何的微乎其微。此时公社里的头头们就会发出“远征”的号召。
“远征”的目的地起初是“东海”。所谓“东海”就是向东数十公里外的黄海边。我们那边的人都把那里叫“海里”,上那里去就叫“下海”。黄海边上东台和大丰有很长的海岸线,在里下河地区开始有农事时那里还是一片长满芦苇和茅草的海滩,那里当时以种植棉花和玉米等旱谷为主。虽然河道并不多,但那里的人不罱泥,常常能发现有的小河里长满了丰茂的水草。从水路“下海”有两条路线,一是经东台穿过串场河,二是经大丰的草堰镇过草堰闸沿王港河东去。每年的暮春在这两条线路上都有络绎不断的取肥船只从那里经过。“海里”的人都把我们那里叫“西乡”,那时候“海里”的人很看不起“西乡”的人,因为是在大饥荒的年代里在“海里”讨饭的女人大都是“西乡”里的人,在“鱼米之乡”的人接连几个月见不到一粒米的时候,“海里”人还能喝上一碗厚敦敦的玉米糁儿粥。
男劳力们并不讨厌“远征”,他们天天在河面上舞罱篙,又罱不到多少泥,日子过得既累人又单调。“远征”正好为他们提供了一次出门散心的机会,有一些十六、七岁的新生代社员,他们连东台、兴化都还没去过,特别希望跟人出去“远征”。“远征”的目的地大约离海边还要有一、二十公里远,那里的河水虽然有点咸,煮出来的粥黄巴巴的,但还能勉强吃,再往东去一点水就咸得不能吃了,当地人吃的是塘里的“甜水”,(其实就是淡水,当地人都这么叫)。笔者也曾经当地人的指点到塘里“拿”过水,水塘很小,周围长满芦苇,水量不大,清澈见底 。
最好是能碰到一条没人光顾过的长满水草的小河,有时候,一条河就能装得高高的一船水草。一条船上一般是三个人,三个人中必须有一个人站到河里,用一把推水草的专用工具,把水草齐根推断。那种工具叫“乌刀”,刀口呈u形,装在用一根小篙子做的长柄上。被“乌刀”推断了的水草都会浮到了河面上,船上的两个人就一人撑船,一个人用竹筢子把水草往船上捞。因为暮春时节乍暖还寒,站在河里的人时间一长就会冻得嘴唇发紫,此时就要换班。如果碰到这样的好机会,一天就能将船装满。不过这样的机会是非常难得碰到的,有时候找一、两天都找不到一条有水草的河。实在没有办法的时候就只好扒一船渣回去“交差”。所谓“渣”,其实就是河泥中夹着一些青苔,比在家里罱的泥好一些,但也好不到哪里去。装回去管它能不能增产一点粮食,反正又没化什么成本,那时候人工不算钱,不干活也同样要吃饭。
每次“下海”都要买一回肉吃,那里养猪以喂粮食为主,肉特别肥,有一寸多厚的肥膘,与之相比,我们那里的猪肉就像狗肉。因为喂的是粗糠和青草。那时“西乡”里的人常年难得见到油腥,身体的各个部位实在太缺油了,一见到大肥肉都会有垂涎欲滴的感觉。如果从家里出来的时候在谷场上多拖几捆齐稻草,卖草的钱也能够大吃一顿肉。因为“海里”不种稻,他们又特别需要齐稻草编草帘子。如果在往船上搬草的时候遇到队干部阻拦,吃肉的钱就只好自掏腰包。不过那种情况并不多,队干部们也大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有点儿像现在各行各业中的“潜规则”似的。也有些特别贪心的人,得寸进尺地往船上搬很多草,除了白吃一顿肉每人还能分得几角钱。旁的社员看到了就会怪干部不管事,说是“去了半船草,换了一船泥”。
后来由于去的人多了,“海里”的小河里也弄得越来越干净了,河里不但水草难觅,就连河沿边上的青苔也很少了。在“海里”实在没有什么油水可捞的时候,“远征”的队伍就另辟蹊径挥师西进,到“西湖”里去开辟新的战场。
“西湖”就是泛指兴化城周边的一些湖泊。原先兴化城东有一个面积较大湖,叫得胜湖,可惜现在已经被开发成一格一格的养鱼池,紧靠城北还有一个乌巾荡,也早已开发成公园,还有一条过境公路在其中穿越。再向北就是黑高荡和算得上是浩瀚的大纵湖了。按理说,这些湖里应该有取之不尽的肥料。不过因为湖的周边都是水稻产区,泥渣也是当地所需要的。因此,“远征军”也没能在那里搞出多少名堂,没过多久也只剩下了清清的湖水。
后来听说宝应西边有一个很大的湖,那里还是一个没人去过的“c女湖”,就是路途太遥远了。我们那里到兴化的水路距离是六、七十里,兴化到宝应的水路距离还有一百多里,路上连纤路都没有,全靠摇橹加篙子撑。如果遇不到顺风,来去在路上就要化七、八天时间。这么远的路,即使能够搞到一船水草,弄回来也会烂得不成样子。因此,“远征”宝应注定是一次吃力不讨好的事情。不过那时可不这么想,那时有大寨人战天斗地和“愚公移山”的精神鼓舞着农业战线上的干部们,还有老人家的一些气壮山河的语录为他们撑腰,于是就有许许多多的船像当年支援前线一样出发了。当时的口号就是:“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
记得那是上世纪七十年代中期的事,那年我刚当上村(大队)支书,因为是新“官”上任三把火,于是我就亲自带了五条船去了一趟宝应。去的船全是水泥农船,五、六吨的大船每条船上三个人,我的这条船是三吨的小船,连我只有两个人。常言道:船无大小,三个人正好,两个人行一条船,一天到晚都没得闲时。我的这条船又是“旗舰”,船速又不能比别的船慢,只好全力往前赶,好在那时血气方刚,又是刚从一线下来的,有的是力气。我们第一天晚上就赶到兴化“东门泊”,第二天就行到宝应境内的一个叫鲁垛的地方,第三天就过了宝应船闸进入大运河,又过了运河西堤的一座闸就到了我们的目的地。这个湖就叫宝应湖,听说湖的西岸是金湖县。
我们的“远征”船队在湖边上过了两宿。扒渣的时间只化了一天,湖里有水草但长得不高,只能用渣钯子连水草带淤泥往船上扒。质量比“海里”的青苔包烂泥好一些,但也好不了多少。那天风不大,宽阔的湖面上波光粼粼,有一条小渔船从旁边经过,我们跟他买了二角钱小鱼。
水泥农船的两头都是密封着的,密封舱上面有个圆形的水泥盖,有点儿像坦克上面的出入口,船梢下面的那个密封舱就是我们两个人的宿舍。因为船小,空间很狭窄,两个人睡在里面就像是钻进了水泥坟墓。那两夜风都不大,只有细浪轻轻地拍打着船舷。听说早些时候,半夜里突然刮起大风还沉掉几条渣船。
因为是重载,回去在路上行了整整四天,庄上的人都说是“劳民伤财”,其实也不尽然,“民”本来就是应该“劳”的,不“劳”干什么。更何况也没伤到什么“财”。再说那一船渣,多少还能增产一点粮食,“政治”上还是有一点意义的。不过从那次以后,我们庄上的远征队伍再也没去过那么远的地方。
时至今日,庄前屋后的河里都长满了水草。还有当年作为肥料和饲料从国外引进的水花生、水浮莲已经成了公害,有的小河里被堵塞得连船都撑不进去,每年都要化不少人工去清理。上了年纪的人在清理河道杂物时都还会想起当年“远征”时的艰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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