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黄昏时分,文雄终于到达了此行的目的地,庙沟湾小学。
太阳西斜的余晖渐渐黯淡下去,山峦叠嶂的群岭雾茫茫一片,早已没了清晰的分界线,丛林缥缈在雾气之中,若隐若现,青灰的蓝天和雾气相接,若海天相连,混成一体了。薄薄的雾气从山间漫下,越压越低,渐渐地朦胧了庙沟湾里的山路、房屋、大树、以及沟道里的散住的庄户人家。归林的山鸟啾啾鸣叫,在枝头跳跃,享受夜幕来临之前的最后一刻光明。间或,一声“啊喔啊喔”亢奋的驴的嘶鸣回荡在静谧的庙沟湾黄昏。
文雄无暇顾及这充满原始生态般的黄昏美景,只想尽快赶到庙沟湾小学,找个地方好好睡上一觉。从平原上来的文雄,坐了两个小时的汽车,又坐了两个小时的牛车,再步行翻越了数座大的山头,简直就是爬山涉水,翻越崇山峻岭,才来到这深山之中的庙沟湾。中午尽管吃了碗香喷喷耐饥的羊肉泡馍,却也顶不住这几十里山路的消耗,早前胸贴后背了。腿像灌满了铅似的沉重,每迈出一步,都觉着头晕目眩的,衬衣早已被汗水浸透,背上粘糊糊的,山风吹来,冰凉冰凉的。
送文雄的车辆怕早回到了单位。接文雄的牛车是庙沟湾乡安排的,因庙沟湾不通车,也只有尽可能的让牛车走到离庙沟湾近的地方,减少步行的路程。和牛车临别之时,文雄了解了详细的路线。
文雄是支教来的。
单位安排的“这鬼地方,”文雄走了一路,嘟嘟囔囔咒怨了一路。
筋疲力尽的文雄,拖着沉重的双腿,一步也迈不动了。刚想自己抱怨几句,忽然听到一句童音高喊“老师来了,老师来了,”呼啦啦从山坡上跑下来一群孩童,文雄也不知道孩子们是如何知道他就是新来的老师,孩子们接过他的行李——一个大背包和一个行李箱,你拉他扯,簇拥着文雄向山上走去。孩子们是来迎接他的。这让文雄多少有些安慰,自己竟像天上的文曲星或者是中举的秀才受人欢迎。看到有两个孩子有些怯生生的跟在他后边,文雄则拉起他们,默默地朝前走。旅途劳顿的不快暂时一扫而光。
庙沟湾小学矗立在沟道的一个空地高台上。学校在庙沟湾是很容易辨认的,只有村委会或者是学校才有旗杆,才挂国旗,远看,庄严而神圣的国旗迎风哗哗飘展,尽管那国旗风吹雨淋日晒,早已失去了鲜艳的红色,旗边也被山风拉得破损成一缕缕的。山娃们把文雄引到庙沟湾小学。娃们很是热情积极,叽叽喳喳问长问短,文雄并不回答,只是气喘吁吁地走着,约莫十来分钟,文雄就被领到了庙沟湾小学。天色渐渐暗了下去,文雄高一脚低一脚被领到了教工宿舍兼办公室。
房间里,一盏昏黄的马灯放在桌子上,黄色火苗透过玻璃,散出淡淡的并不比月色光亮多少的光芒,一张木床、一把椅子、一张桌子是全部的家具和摆设。
山娃们都四散回家去了,整个学校孤零零地剩下了文雄一个人。庙沟湾还没有通电,还真有些原始生活的味道,文雄太累了,和衣躺在了木床上,头枕靠在那卷铺盖上。刚一挨近铺盖,闻得一股浓腥的汗臭味直冲文雄的鼻粘膜,让人闭气,文雄觉着有些恶心,起身摸了摸那床被子,硬光光地,怕好久也没有拆洗过了。文雄卷起铺盖卷,放到办公桌上,把自己的背包放到了床头,枕在了脑下,很快迷迷糊糊地就进入了梦乡。
2
“哎,小伙子,快醒醒,咋这么快睡着了。本来要去接你的,可不知你啥时间到,就让娃娃们去沟下打探迎接。”
“年轻人,怕没走过这么远的山路吧,可真是累坏了。头挨着枕头就能睡着啊!”
“怕肚子也饿了吧!快起来,跟我吃饭去。”
文雄正睡得香甜,被一阵絮絮叨叨的声音给吵醒。听脆生生讲话的声音,文雄知道是个妇人,文雄揉揉惺忪的睡眼,睁眼一看,那妇人离自己很近,咫尺距离。刚才睡梦中,还在牛车上晃荡的感觉怕是妇人在摇晃自己吧。文雄一骨碌爬起来,站到地上。还把那妇人吓了一跳。
“忘了做自我介绍了,要不然你会以为我是山神鬼魅呢,我是学校临时的代课老师,叫我女女就行。”
“多土的一个名字,女女一般就是不重视孩子的父母,以性别给娃起的名字。”文雄心里想。在马灯的光亮下,文雄瞅见了一个模样还算清俊的女子。
“村上让准备了饭菜,要给你接风洗尘呢!让我过来请你,你们这些公家人能跑到庙沟湾来支教,还真不简单呢!我们这,是没希望了,来一个,待不了多久,又都走了。”
文雄还真肚子饿了,在山沟里,肯定是没有饭馆的,只是象征性地推辞了一下,就跟着那个自称女女的妇人走了。
“哎呀,”文雄一个趔趄差点摔倒。文雄不习惯走山路,脚上早磨打了水泡,只是赶路急,脚上的疼痛还不是太明显,刚才那一阵歇息,再起来走路,踩到一块石头上,水泡似乎要破烂一般,猛一下脚掌钻心的疼。这一下,几乎让文雄跌倒,下意识地,文雄一把扶住了那妇人,那妇人几乎也被他拉倒,手里照明的马灯也差点脱手飞出,晃了几晃,那妇人抓扶稳了文雄。马灯的晃动,让灯下光影圈也忽闪起来,照得四周也是明暗变化。文雄只觉那妇人手心里湿漉漉的。
文雄小心的迈着碎步,跟着妇人来到村长家。
屋里早已坐下了几个人。不大的屋子,昏暗的灯光,明灭的烟头,浓烈呛人的旱烟味熏得人眼睛酸酸的难受。
“别抽了,呛死人了,看屋里还能进来人不?”妇人开腔言道。
“嫂子,我们不一直这么抽烟呢,咋没见你喊叫啊!”
“嫂子,把老师接回来了,是不是个细皮嫩肉的啊?”
“都给我闭嘴,快请老师进来。”一人笑了笑,制止其他人的胡言乱语。
文雄眼睛终于适应了,看清楚了屋里一共有三人,一个坐在炕沿上,另外两个坐在屋子中央的桌子边。
“女女,快去端饭,怕小伙子早都饿了,”炕边上坐的那个人命令女女,
那妇人应声出门,进了厨房。不一会就端进来四盘子菜,一个大盆。炕边的人下炕,来到桌前,安排大家坐下,可以看出这人腿有些瘸。
“小伙子,我先给你介绍下,我是庙沟湾村的村长瘸老大,这是副村长赵武,这是村会计李俊文,这是我老婆红红。”文雄刚才奇怪,那妇人让他称呼自己为女女,村长介绍说那妇人叫红红,突然明白,村长是把这个场合作为正式场合。所以名字都得叫官名。可他自己为甚没有说自己的名字,而叫人称呼他为瘸老大呢。
菜是很简单的,大约类似野葱、野蒜、苦菜、野菌木耳之类的,大盆里装的东西实在。尝起来是鸡肉的味道,可能是个大公鸡或者是大母鸡。
“红红把我们家里唯一的那个大红公鸡给杀了,想招呼好新来的老师,让老师在我们这穷山沟多待一段时间,好好把娃们的功课给补补,不能人老几辈,都当睁眼瞎啊!”瘸队长似乎在表扬那叫红红的女人,又似乎是想给新来的老师一些压力,我们用最好的东西招呼你,你可不能三天两后晌,就拍屁股走人啊。
文雄也不想保证什么,淡淡说道,“我叫文雄,单位公派支教人员,只要单位同意,我尽量多待些日子。”
山里人实在,除了吃饭,每人面前都放了一个大碗,盛满了自酿的包谷酒。饭完酒完,文雄细细品一口酒,只觉嗓子似乎要被火灼了一下,辣辣的难受!那些人倒是喝惯了自酿的包谷酒,滋润的品尝着。
“嫂子可真是把心思用在了咱们村子啊,以后还得在新来的老师身上加把劲啊,争取让老师乐不思蜀,留下不走了!”会计李俊文说道。
“我也在琢磨这事呢,如果我搞不定,你老婆可得上手啊!” 女女嘻嘻着应道。
“肉还塞不住你那黑洞啊,还叨叨个不停。” 瘸队长说道。
副队长赵武嘿嘿笑着,没有跟腔。
那自酿的包谷酒实在太烈,喝完那一大碗酒,文雄也差不多醉了,踉踉跄跄由那个叫女女的妇人搀扶着去了学校,其他三个男人继续喝酒瞎谝。
等到学校宿舍,文雄迷糊着躺下,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3
村子里来了新教师的消息被山娃们前一天晚上都带回了家。第二天一大早,陆续就有没有出山干活的大人领着孩子们来看热闹。
文雄是被这些嘈杂的声音给惊醒的。酒劲还没有过去,头还有些晕眩,文雄躺在床上愣了一下,才明白自己已经到了山区学校,而不是在家里舒服温暖的席梦思床上。
文雄翻身起来,才发现身上盖的是一床崭新的被子,办公桌上那个混合汗腥味,油浸浸硬邦邦的铺盖,已不见了踪影。房间里早已打好了洗脸水。文雄快速地抹了把脸,信步走出了宿舍。
宿舍到教室之间的空地上,三三两两的学生互相围堆闲拉着话,那个叫女女的妇人也在,正和一帮孩子家长也闲聊着。文雄一眼就认出了她。她今天穿了一件大红的衬衣,在人群中格外显眼。
“快看,老师出来了,新来的老师出来了。”这样的场景有些滑稽,犹如大臣等待皇上的召见,突然有人喊皇上早朝了一样,散散两两的人突然中止了闲聊,目光一齐聚向起床刚刚迈出房门的文雄。
文雄有些紧张,这种场面让他有些措手不及。他也只好迎向逐渐聚到一起的人群。
“让新来的老师给咱们讲两句怎么样?”有人起哄!
“干什么,干什么,喊什么喊,人家老师刚来,也不关心别人吃饭没有,习惯不习惯咱们这里的生活条件,还要讲什么话,人家连环境都没熟悉呢,一群傻蛋。”那个叫女女的妇人出头大声喝止道。
“我女女还给你们的孩子还带过几天课呢!咋没人让我站在台子上讲话啊?”
“让你讲,害怕你把你的那些好事讲出来,害了娃娃们呢!”有人笑嘻嘻低声嘟囔道。
“我的那些事啊,不就是你和你老婆晚上干的事啊,有什么可害羞的!你要想听啊,晚上来,我和瘸老大讲给你们听。”女女丝毫没有羞怯之色,大声说道。
“乡亲们既然这么热情和关心,我就说两句吧。”文雄走上前道。
“来之前,我听庙沟湾乡主管教育的李副乡长说过,咱们这里青山绿水,环境优美,空气清新,是个好地方。可是山大沟深,道路不畅,生活条件简陋,不通车、不通邮、不通电,手机没有信号。来之前,有同事也告诉我,这里‘照明基本靠油,交通基本靠走,通讯基本靠吼’,学校自建成后,基本上没有来过科班毕业的学生,临时来的呢,不过十天半月的,就拍屁股走人了。我呢,早有了思想准备,在单位支教报名中,主动请缨,希望来到咱们庙沟湾小学,看望这里的孩子们,到这里后,情况比我预期的还好,不过,请各位父老乡亲放心,在我支教的这段时间,将尽心尽力的带好每一节课,绝不辜负单位、各位父老乡亲、以及各位学生的热切期望。谢谢大家。”文雄简单的讲了几句。
要不是文雄当官的爹,非要让他下基层锻炼,镀镀金,为以后升迁铺路打基础,才安排他参加团中央组织的支援西部落后地区的在职支教活动,他才不愿意来呢!文雄想。可他不能这么说。
“村子总算来个文化人,娃娃们以后就有人教了,如果再让我教下去,我还不把娃娃们带到糜子地里去。鼓掌、鼓掌,”女女大声说道。
在热烈的掌声过后,学生家长也就纷纷散去了。
女女老师带学生们回到教室,安排学生们自习。
随后,女女来到文雄办公室,简要介绍了学生的基本情况。这个庙沟湾小学,是乡里的出钱建设的,规模太小,学生又不多,条件又差,没人愿意来教书。学生呢,其实只有十五个学生,而且年龄大小不一,分为五个年级,都在一个教室上课。有的年级只有一两个学生。女女告诉文雄,她自己也才初中毕业,上学时,自己都没有学好,哪有能力来教学生呢,瘸队长实在无法,才让她给娃娃们上课,有胜于无啊!
文雄还有些头晕,木木地坐着,听女女说话。
“这些都是各个年级的课本,给你放到桌上了,吃饭的事,瘸老大说了,各家管饭也行,在学校开火做饭也行。瘸老大还说,如果在学校开火做饭,由我负责,顺便帮着干些管管学生、打扫卫生之类的杂活。村上每个月给补助十元钱。”
说完,女女去收拾隔壁的厨房去了。
4
文雄不是师范类院校毕业,但教授这些小学生已是绰绰有余了。每天,庙沟湾小学上课的铃铛和朗朗读书声按时响起,给静寂的山村增添了不少活力。
文雄渐渐熟悉了这个庙沟湾村。村子处于大山深处,没有一条像样的路通向山外,全靠翻山越岭的羊肠小道,村民极少出外,即使出外,也得翻上几座大山,运输东西,全靠驴子来驮。若果能在紧贴村子西面的峭壁上开凿一条道路,那么通往县城的道路至少可以减少三分之一,另外,出外也会方便许多,至少让驴车可以代替步行。
以前,村长瘸老大和村子几十户村民商讨过,准备以愚公移山的精神开出条道路,可山是黄土和石头混成的大山,黄土还好办,可是遇到石山那部分,靠人工凿,非得到猴年马月不可。开山用的炸药、雷管等费用甚是巨大,是压在村民心头挥之不去的梦魇,全村几十户人家,除了日常花销和应交的税费外,一年积存不了几个铜子,因此修路计划也就搁浅。
山民守着满山的毛栗子、山核桃、蘑菇、木耳过着清苦的日子。
文雄只是来支教的,他又不是驻村的下乡干部,只要教好支教这段时间的学生上课就算完成了任务,其他都不是他能解决或者是他职责范围内的事。
这段时间,还好有女女这个妇人帮衬着做饭,生活虽不完美,但也基本将就了。锈迹斑斑的学校铁栏杆大门和他无关,白灰粉就的斑斑驳驳的围墙和他无关,坑坑洼洼的操场和他无关,这些花费是庙沟湾乡领导和庙沟湾村应该考虑的事,他只需要尽责教好书就行。
一天,文雄上完课,安排学生做作业。自己则回到了宿舍休息喝水。突然,女女上气不接下气地跑进文雄的宿舍,“快,打起来了,打起来了。”女女的胸脯也随着快速奔跑的气喘而激烈地起伏,似乎注意到了的文雄扫来的目光,也略带不好意思,稍稍稳定了自己的情绪。
文雄显得莫名其妙的,“谁和谁打起来了?为什么打?告诉我又能咋样?我又不是法官,我能给你们断官司?”女女看着这文雄无动于衷的样子,有些生气,也不管文雄同不同意,拉起文雄的手就朝学校外边走。山娃们透过窗户看到女女拉着新来男老师的手,朝校门外走,起哄喊道,“拉手手,亲口口。”“拉手手,亲口口。”文雄的脸腾地就红了。使劲甩开女女的手,极不情愿的跟着女女走。“喊什么喊,回去看你娘和你爹拉手手亲口口去。”女女回嘴骂道。
庙沟湾川道里有十几亩平地。号称“天子号”地,这样的地种莊稼,夏秋两季作物基本上是旱涝保收的。根据土地政策,人口添减,每隔几年都要调整一次。村长瘸老大带着副村长赵武和会计李俊文在丈量土地时,和村民鹞子动手了。
鹞子是庙沟湾的护林员。那年鹞子当兵复转,在庙沟湾乡工作的战友,指定庙沟湾村,要鹞子干这个护林员。一来鹞子当过兵,对护林、防偷猎有着自然的震慑力,二来,战友认为鹞子做事还算公道。瘸老大因想上山伐木和鹞子死活阻拦不许两人素来不睦。鹞子不管你是不是村长,不能伐,就是不能伐,任谁来了也没用。这可是国家的政策呢!
在调整土地时,鹞子感觉给他姑娘分的土地数目有些不合适。山道里的地,哪像平原上这么规整,都是沿着河道一绺一绺。鹞子说瘸老大不公平,瘸老大说鹞子不讲理,两人就争吵起来。瘸老大朝鹞子跟前一扑,鹞子伸手一拨拉,瘸子便应声而倒。爬起来再扑,再倒。瘸老大根本就不是精瘦精瘦的鹞子的对手。赵武和李俊文两人也看不过去了,加入战斗,赵武虽魁梧,却无搏斗经验,李俊文瘦弱,也不是个能打架的料,因此三个人却也被鹞子一个个弄翻在地。鹞子并不真打,要真打,三个人非得伤筋动骨、鼻青脸肿不可。
“别打了,别打了,有事商量着来么!”女女大声喊道。
“瘸老大,还让女女搬救兵了!”鹞子说道。
“搬什么救兵,我只是找了文化人,帮合计合计,评评理。”女女喘着气说道。
鹞子冷冷地瞄了文雄一眼,有些不太信任,似乎在庙沟湾小学,女女和文雄走得近,而不能主持公道一样。
农村人的土地,多以分、亩为单位,丈量土地的皮尺也是以丈为单位计算。关键是地形很不规则。长方形、梯形、三角形、圆形、椭圆形啥样的怪形状都有。按应该给鹞子分配的土地,文雄仔细核查计算,结果发现,人家瘸老大并没有少分给鹞子土地。
鹞子略带歉疚地朝瘸老大说,“唉,眼睛有问题了,对不住瘸老大了。”
“犟驴啊,我们三个人算的,你都不相信,还和我们动手,该补偿我们医药费才对。”瘸老大说道。
“回去把我那羯羊拉去杀了吃肉,算是我赔情道歉。”鹞子说道。
其实乡里乡亲的,三人又没有受到多大的伤害,谁也不好意思真去拉鹞子家的羊去做补偿。
瘸老大也感慨地说,“还是有文化好啊,要不然鹞子咋也不会相信我的!”在分地的事上,文雄化解了矛盾。瘸老大也是非常感激。
“回去给老师把饭做好,好好慰劳一下老师。”瘸老大吩咐女女道。
其实瘸老大知道,河道的地按道理是没有女女的份,女女是几年前瘸老大从贩子手里买来的,后来自己跑了,瘸老大也没有去寻,过了几年,女女自个又回来了,没有户口啥的。要是鹞子提出这个事,瘸老大作为村长,还真不该带这个头,违这个规。好在村民朴实,没有提这个事。
5
虽然代课辛苦,文雄年轻,倒也没有什么怨言。只是有些孩子天生认死理,教起来破费周折。
鹞子的姑娘英英对水池注水放水的问题始终弄不明白。比如一个水池子,开一个龙头四个小时可以注满,开另一个龙头八个小时可以注满,从池底放水,六个小时可以排完满池子的水,要问的问题是,如果三个龙头全部打开,几个小时可以把空池子注满。英英就想不通,为啥既要注水又要放水,那是多么可惜的事。碰到这样的问题,英英就不做题了,满脑子就是水哗哗流了一地的情况。
虽说这样,文雄还是教的卖力起劲,尽管方言口音的过错,有的小孩前后鼻音不分,有的s和sh不分,c和ch不分等等。其实很多的乐趣是在纠正这些本应当是非常简单的问题上。
一个周末,文雄到户外去转悠。来了几个月了,文雄极少出去,刚到到路口,就看见会计李俊文拉着自己的叫驴,在院子门口的空地上,正要给同村的另一户人家的草驴配种。
那叫驴,体壮健硕,黑背白肚,胯下一条威武黑黢黢的长棒,青筋犹如蚯蚓般暴突,硬硬地顶在肚皮之上,不停地来回上下摆动。看到草驴,口中涎液从口中滴滴答答拉成长线,不停地响着喷鼻,口中的嚼子勒得叫驴长长的宽大的后槽牙暴突。一见主人把那草驴牵引过来,不由得竖起前腿就想爬到草驴的背部。那草驴却似贞女般不让叫驴靠近,偶尔转身朝着叫驴就尥蹶子,叫驴不停地躲闪,才未受到草驴的后踢,面对如此危险的蹶子踢,叫驴激情受阻,似心有不甘,但又彷徨而无可奈何。只是加大了长长棒子磕打肚皮的频率。
李俊文看看叫驴难以实施进一步爱的计划,空有一身豪情壮志无处施展,便把草驴拉倒一木框格子内,那是特制的木格,让草驴厉害的后蹶子无法施展身手,以便完成交配任务。那叫驴看到草驴进格,前腿腾空而起,压在了草驴的脊背上,那热情的长棒犹自颤悠。草驴却像个低眉顺眼,极为温顺害羞的小媳妇,待在木格内安安静静。
李俊文则像个教唆犯,将那长长的黑棒帮扶着进入那充满黏液的潮湿之处,将叫驴纯粹的泄欲冲动变成生殖力,繁育一个新生命。
这是李俊文的的家庭副业。山区,驴是最适合的运输工具,速度快而负载重,耕地驮物,都是最理想的。全庙沟湾村也就这么一头出色的种驴,靠着这头叫驴,李俊文一年也能有不薄的收入,相比较其他村民而言。
恰巧,瘸老大的老婆女女也从李俊文院落门口经过,李俊文看见了,高声说道,“嫂子,瘸老大有没有这头叫驴这么威风啊,啥时候,瘸老大不行了,它可以帮你忙呢!”
“李俊文,你那叫驴没威力时,全村的草驴还得靠你来给延续配种呢!”女女听到李俊文的嬉笑声,丝毫不退缩,反而戏耍李俊文道。
“哎,老师这是上哪啊?林子里散步去啊!”李俊文也瞅见了文雄。
“今天娃们不上学,溜达溜达去。”文雄应道。
文雄不知道,村子里的人为什么喜欢开这种荤荤的玩笑,也许这种玩笑在文化生活贫乏的山区,早已成了人们生活的一部分,互相戏谑取笑,但丝毫没有侵犯别人的本意。文雄在城里生活惯了,对于这种玩笑,刚来时还多少有些不适应和羞涩,时间久了,听惯了,也就无所谓了,也只当是生活的调剂,也一笑了之。
女女是去林子里采野菜去的。枯木逢雨朽糟,天然的生出些野山菌,野木耳等菌类,采来晒干,是上等的养生食材,只要干菜见水发泡,又蓬松鲜美。文雄是去林子散步溜达采风的,恰好同路。
太阳很红很大,像是镶嵌在密林的上空,把一缕缕光线直射下来。翠绿茂盛的树叶像是绿色的天然屏障覆盖着山峦之上,树冠相互交错,阳光便在林间留下斑斑驳驳的凉爽树荫。林子里空气湿漉漉的,深吸一口,整个肺腔都是说不出的凉爽舒服,这是天然的氧吧呢。偶尔还有野兔或者是野雉山鸡之类的野物在林间逃走或呼啦啦从一个山头飞到另一个山头。文雄也照着女女的样子采些相同的野菜,还认识了栗子树、山核桃、山杏、野酸枣树等一些果木品种,文雄还真是增长可见识。
当然,有劳动就有报酬,文雄的晚饭里自然少不了白天采摘的野菌,真叫一个鲜美。
6
晚上,文雄吃罢女女做的晚饭,正在床边看书,然后在马灯下记录支教这段时间的所见所闻,乡村趣事。
“当当“的敲门声突然响起,女女慌哩惶急地来到文雄的宿舍。”
“快,出事了,”女女脸色煞白,急切地说道。上次是鹞子和瘸老大为分地的事打起来了,这次大呼小叫的又咋啦。文雄赶紧起身。
“鹞子媳妇要生了!接生婆也去半天了,鹞子媳妇只说肚子疼,过去几个小时了,还不见动静。”女女道。
“我又不是大夫,我能干什么?”文雄说。
“你是文化人,见多识广,快去帮忙拿个主意吧。”
文雄极不情愿的跟着女女去了鹞子家。
那里,早有很多人了。
原来,鹞子第一胎生了个女子英英,按政策,鹞子申请,可以再生一个。原本想着生英英时,一切都很顺利,瓜熟蒂落,水到渠成,不费周折。没料想,第二个孩子预产期临近,下午鹞子老婆都开始喊肚子疼,可等了几个小时,还没见动静。
接生婆早来了,吃了鹞子家的红糖水荷包蛋后,开始了准备工作。孩子的裹单、小衣服,尿布等,月子婆吃的小米等一应俱全,一切就绪,只等孩子的降临。可等了一下午,老不见动静。有经验的接生婆有些心慌,这可是大事,马虎不得,弄不好,会出人命的,是天塌下来的大事啊。
瘸老大、赵武、李俊文等村里的头面人物全在鹞子大门口,距李俊文给草驴配种的空地不远处讨论着。
瘸老大、赵武、鹞子三个人,认为女人生孩子就像母鸡下蛋,等时间到了,孩子自然会按时辰出生的。李俊文则要谨慎许多,他以给驴配种接生的经验来判断,担忧的是胎位不正,出现难产。一个深山里的庙沟湾村,根本就没有医疗条件处理这样的难产症状,在大山里生孩子等于把半条命系在裤腰带上,一遇到异常情况,送医院抢救都来不及。更别说,哪些没有培训过的乡村接生婆了!关键时刻,这些接生婆屁用也不顶!庙沟湾老陈家的草驴下崽,下了半晚上,硬是下不来,最后才发现是驴儿子的后腿先出来,草驴焦躁,在圈里来回转圈,最后一不小心,后蹄子踩在了胎衣上,直接就拽出来了直肠,最后草驴母子双双毙命。那驴可是老陈家的半个家当,一家人哭天抹泪的,都快把人作难死了。
女女拽着文雄来到四个人跟前,文雄简短询问了情况,说道,“赶紧送医院吧,既然肚子疼,明显是动了胎气或者是即将临产,再耽误下去,送医院都来不及啊!”尽管文雄也还没有结婚生小孩,但这是起码的常识啊。
“能不能再等等看,……”瘸老大似乎还要再发表自己的意见。
“你作死啊,每天晚上都不放过老娘,为的就是想让老娘给你生个孩子,好拴住老娘,别说你那东西像个蔫了的红萝卜,就是能生出来,老娘都得考虑考虑了,一点都不知道心疼我们女人。简直把我们女人当生娃子的工具啊!”女女见文雄开了口,直接打断瘸老大的话。
瘸老大一看女女急眼了,悄悄地不再吭气了。再纠缠下去,女女说不定还要把什么话说出来呢!
其他几个人心里偷笑,瘸老大的东西只是个蔫了的红萝卜。
瘸老大吆喝着村里几个青壮年赶快做准备,帮鹞子把即将临盆的鹞子老婆送到最近的乡镇医院,女女则麻利地帮鹞子收拾准备了生孩子需要的急需物品。
村民朴实,他们可以为属于自己的微小利益拼个头破血流,也可以为群体中需要帮助的人流血流汗。这档口,谁要是退缩,都可能被认为是懦夫,是要在村子里抬不起头,受人小觑的。
鹞子家的大门,门板很宽,几个闲人很快就卸掉了家里的大块宽门板,制作了简易担架,由四个青壮力抬着哼哼唧唧即将临盆的鹞子老婆,踏上了夜幕下的崎岖山路。
7
瘸老大因腿脚不便,没有跟去。
事情按说到此为止,再没有文雄的事了,文雄就可以回宿舍休息了。可瘸老大的老婆女女非要跟着去医院,说有个女人跟着,比起其他几个大男人,照顾鹞子老婆要方便些,并且还指明,非要文雄跟着。理由无非就是文雄有文化,见多识广,有主见,关键是时刻能稳住大局。
这让文雄多少有些尴尬,自己只是一名被父亲安排来镀金的一名支教老师,在支教岁月中,竟自觉不自觉地参与了好多村子的正常事务,这次再被女女强要求跟着去医院,自己辛苦不说,莫要被人说了闲话才好,要不然村长瘸老大的面子上是不好看的。
可女女哪会想到这些,只是急着要去医院,处理鹞子老婆临盆生孩子的事。
崎岖蜿蜒的山道,起起伏伏。抬着鹞子老婆的门板本来就宽,为了平稳地抬好鹞子老婆,窄窄的山路上就得两人并行,灌木丛里刺刺拉拉的枝叶,直刷得人脸,臂膀、手腕上,火辣辣的疼。漆黑的夜里,照亮的手电光影,短促细碎的步伐,苦痛的呻吟,疲乏的喘息在大山里不断前移。大伙都是憋着劲,谁也不敢泄气松劲,路还很远呢!
文雄只是临时替补一下疲乏的人,让其他人有喘息的机会,他是没有长久耐力的!女女则是帮忙拿拿衣服递递毛巾啥的。
文雄好奇,为啥女女对鹞子的事这么上心。乡村生活,集体意识薄弱,行的多是各人自扫门前雪,休管他人瓦上霜之道。除非是在遇到灾难面前,一家人无法度过时,才有可能获得其他人的帮助。难道女女和鹞子之间还有另外的关系?大半夜的也不管瘸老大的感受,非要出头露面地帮鹞子送老婆上医院。
这几个月来,女女大方、泼辣、热心、成熟、直爽甚至有些狂野的举止一直感染着文雄。漫长的路途,两人闲聊着打发时光。断断续续地,文雄才了解了女女的一些非常的经历。
原来,女女是被以打工的名义骗到庙沟湾的。在山区,正常健康人都未必娶到逞心如意的老婆,更别说是年龄大,且腿有残疾的瘸老大了。瘸老大从人贩子手里买到女女后,对女女简直是百般呵护,疼爱有加。可女女不愿待在这贫穷落后的山沟,一直思谋着逃出去,在那年,女女遇到了刚刚复转的青年鹞子,就想让鹞子带着女女私奔,在一个夜色朦胧的夜晚,鹞子帮助女女逃离了庙沟湾,瘸老大知道后,并没有怪怨女女的不辞而别,也没有派人去追赶,任由女女奔往自由的生活。女女在外边混了几年,反而觉得庙沟湾村虽说贫穷落后,但人淳朴热情。在这里有平静的生活,无争无斗,于是就又跑回来了,依旧和瘸老大过着安稳朴素的生活。当然,女女是不会告诉瘸老大,是鹞子暗中帮助她逃跑的。女女还告诉文雄,她喜欢瘸老大的大度、鹞子的沉着冷静、文雄的优雅和学识。文雄听罢,也只是在黑暗中微微摇头。
如今,鹞子老婆遇到了难关,以女女的性格,可能撒手不管吗?显然不会。
文雄感叹着女女这些颇为神奇而复杂经历,也为女女的忠肝义胆暗竖拇指。
约莫凌晨时分,鹞子老婆被送到了距庙沟湾村距离最近的一家乡镇医院。这时,鹞子老婆的羊水已破,即将临产,因为走得急,鹞子备的钱不足,文雄又帮着垫付了三千元的医药费。鹞子老婆才被送到急救室。
不幸中的万幸,虽说鹞子老婆是胎位不正,是下位待产,并且还有脐绕颈,若要再晚上半个时辰,那将是后果不堪设想。好在一切都还算及时,顺利进行了剖腹产。
只是脐绕颈,耽误了些功夫,孩子恐怕大脑缺氧,造成脑瘫,要住院吸氧一段时间,才能出院。
一切很快又恢复了平静,文雄依旧过着平淡而有序的支教生活。
不过,文雄作为支教青年帮助村民的事,不知被谁给说了出去,几天后《长安都市报》以《支教青年倾囊相助,孕妇平安诞下幼子》为题添油加醋地报导了文雄的事迹。
不几天,庙沟湾乡主管教育的李副乡长专程来到庙沟湾村,接走了文雄。文雄本来要坚持把这个学期的课带到寒假,再由新老师来接替他,可李副乡长坚持不许,说是上级部门专门要求过,这样的优秀青年应该有更广阔的的天地,让其发挥更大的作用,至于孩子的课程,在没有新支教人员前来时,暂由瘸老大的老婆女女临时代课。
文雄知道,这怕又是父亲暗中操作的结果。他就像一颗棋子一样,被摆放到别人认为合适的地方,根本没有丝毫的主动权。
文雄怀着依依不舍的心情,怀着无限的留恋和孩子们、女女、瘸老大、鹞子、赵武、李俊文告别。回到了原单位,被重新安排了工作。
后记:文雄在新岗位上,奋力协调各方关系,给庙沟湾村,解决了修路需要的两吨炸药以及雷管和导线等开山修路所需的材料,并为修路、通电争取到了二十八万元资金。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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