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去,收割一直是水乡最费力费时的一项农事。有一句俗语说:“黄金铺地,老少低头”,意思是说到了收割时节,任何人都要无条件地投入,任何与之无关的事都要让路。
过去,收割和脱粒全靠人工,成熟了的稻、麦要用镰刀一棵一棵地割起来,然后再运到打谷场上进行人工脱粒,人工脱粒就叫“拭把”,就是要把割上场的作物,一把一把地紧握在手中,在碌碡上猛掼(苏南那边将这项农活叫掼稻),接着再将粮、草分开晾晒。实际上这道工序比收割更费时费力。只有养了牛的人家在收稻的时候才能利用畜力打场。不过在打场的过程中也少不了人工配合。打场的第一道工序叫“开场”每到傍晚,白天割稻、挑把的人就都集中到了谷场上,当天割上来的稻把被抖散均匀地摊铺在场上。然后再让牛拖着碌碡在上面转圈,这就叫“练场”,一遍“练”完了还要“翻场”,翻过了再“练”一遍,天就要亮了。这时再用人工将稻草分开晾晒就叫“起场”。
在解放前后的那几年,养得起牛的人家大都是地主、富农,最起码也是富裕中农,小户人家仍然是蚂蚁搬家式的割一点,“拭”一点,第二天再去割。如果天气好,有点儿风,不是太热,一对小夫妻每天能把一亩地稻子割上场,还能利用起早带晚的时间,把稻把“拭”完,做到粮草分离。不过那一天的劳动强度和劳动时间就可想而知了。
到了大集体的时候,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收割仍然靠的是人工和镰刀,每到收割的季节,劳力就特别紧张。因为农活量太大,又有不同程度的出工不出力的现象,常常由于收割的进度跟不上而耽误了农时。特别是在收割小麦的时候,如果收、脱不及时,碰到了梅雨季节,就会造成巨大的损失。收稻的时候,因为那时天气正常些,中、晚稻的“籽口”也紧,拖延几天问题不是很大。所以那时有句俗语说:“割麦如救火,割稻慢慢挪”。那时虽然每个生产队都养了几头牛,但在收麦的时候要耕田,腾不出时间来打场。因此,麦子的脱粒全靠人工“拭把”。先将成熟的麦子全部收割下来堆到场上,然后再组织男女老少上场“拭把”。
虽然那时正批判“工分挂帅”、“物质剌激”等资本主义思想,但季节不饶人,队长们都顾不得什么“路线”、“方针”了,全都实行按件记工,割麦是根据麦田长势和倒伏的程度确定一亩地多少工分,“拭把”是按完成麦把的个数记工分。如果哪个生产队在这方面做得公平、细作一些,那个生产队的收割进度就会明显地比别的队快一些,这种现象正印证了当时最流行的几句批判用语:“物质剌激,一抓就灵”、“物质剌激好比是臭豆腐,闻起来臭,吃起来香”。那时已经号召学习“大寨式记工”方法,那种方法据说是为了逐步提高人的共产主义思想觉悟,干活不论多少,工分自报公议。不过,队干部们只是在农闲的时候闹着玩似的搞几天应付一下,一到收割季节都还是实行刘少奇的那一套(物质剌激、按件记工)。
与栽秧一样,割麦的人全是清一色的妇女,一方面是由于男劳力不愿意干弯腰的活儿,另一方面此时有更重些的活儿要男劳力去干,如,要将割下来的麦把挑上船,运到场上,割过麦的田要挑渣。“渣”就是用河泥和绿肥沤制成的,每一块计划麦后栽秧的田头上都有一个渣塘。上级要求每亩地要有六个立方的优质泥“渣”作基肥,虽然质量难以保证,土方量还是足的。因此,这段时间男劳力们也是很紧张的,挑渣也是按完成的土方记工,是混不起来的,工效也不低。不过这段时间他们挣的工分并不比割麦的妇女多。对此,男人们也并不抱怨,他们知道女人们成天汗流浃背地弯着腰,比他们更辛苦。
与收割相比,“拭把”更是一项力气活。通常生产队“拭把”的时候,都是男女老少全面突击。计件的方法就是将捆麦把的“腰口”留着计数,各人还要将各人“拭”下来的麦草捆好,留待队里干部检查验收。这样的麦子脱粒方式一直延续了好多年,后来虽然有了用柴油机带动的“工农-700”型脱粒机,但由于脱出来的麦草是乱的,家家户户都需要齐小麦草盖屋、换砖头,因此,又“拭”了好几年小麦把。再后来,农村的形势慢慢地好转,用小麦草盖屋的人家不多了,“拭把”这项农活,才从水乡大地上销声匿迹。在上世纪七、八十年代,麦子的脱粒全是靠“工农-700”型脱粒机,那种脱粒机还有一个俗名叫“老虎”,一方面是因为它的样子像一个蹲着的老虎,另一方面是因为它的安全性能极差,喂机的人稍不留神就会把膀子绞进去,据当时的农机部门统计,每年都要有好几只胳膊被“老虎”吃掉。有时甚至还要搭上几条人命。至今还能常常在路上看到晃动着一只膀子的独臂老人。
收割使用的工具是传统的镰刀,里下河地区的镰刀是不带齿的,容易钝,靠使用者经常打磨才能保持锋利。(到过江西的人都知道,那里的镰刀是带锯齿的不用打磨)。为了使自家的女人省一点力气,男人们都会早早地替自己的婆娘把当天要用的镰刀磨好,有些细作一点的男人会一次磨好两把刀,半天时间能用上两把磨过的刀会觉得更省力。女人们一般是不磨刀的,也不是她们都不会磨刀,好像是约定俗成的,磨刀是男人的责任,刀磨得好,表明了男人对自家女人的关心。如果有那一家男人离家出门,请哪个人磨刀也是有一点讲究的,特别不能让主动献殷勤的光棍汉来磨,那样就可能惹出一些闲话来。有的“小气”的男人从外面回来后也会查点:“这几天是哪个替你磨的刀?”。
在大集体割早稻的时候,因为接下来要栽后作稻,稻田里还有水,每一个割稻的人都要带一个洗澡用的大木盆,先将一把一把割下来的稻放在木盆里,捆成稻“把”后再小心翼翼地把它立在水田里。那种大木盆放在河里能载一个人过河,自重也有几十斤,无论割稻的田离庄子有多远,割稻的人都要背着那么重的木盆行走在上、下工的路上。有时候碰到下雨天,泥泞的田间小路更加难走,一步一滑的就像在跳舞,手上还挥舞着镰刀。
“割”的标准动作是:右手握镰刀,左手搂麦杆,搂麦杆的手虎口朝上。后来到了大集体的时候,为了图快,为了一次能搂得更多的麦杆,搂麦杆的手大都改成了虎口朝下,从严格意义上讲,那已经不能称为“割”了,只能称是“刈”了,“刈”就好像是刈荒草一样粗放,地里会遗落较多的麦穗。原先,这种不规范的动作被队干部看到了,常常会被喝令纠正。后来发现这种操作方法能提高工效,习惯成自然,就慢慢地被大家接受了,就连后来记工时的“农活名称”也由“割麦”改成了“刈麦”。
早稻收割的时候,大都是利用畜力打场,因为那时牛正闲着。大集体时每个生产队都有一大片占地十多亩的大场,那时没有水泥场地,全是土场。土场都是在作物收割时的前几天突击整出来的,每年还能在两个收获季节的间隔时间里种两茬庄稼,如:稻子收好后栽油菜,有一种土种油菜,它的成熟熟期稍早于麦子,收好了菜籽正好做场收麦;麦收结束后,事先套种在场边上的南瓜就开始往场地上“跑藤”,到了收割早稻的时候,南瓜大都成熟了,此时采摘下来分给社员当代食品最受欢迎。做土场的过程也并不复杂,先是用牛将场地耕翻整细,为了做到雨停场干,场面要整成龟壳式。然后再用碌碡在场地上反复碾压。在投入使用的前两天泼一交透水,待到场面半干时再铺上乱稻草用碌碡压一遍就成了。
夏天傍晚“开场”的时候,场上特别热闹。白天挑把的男人在场头河边上叉把,女人们把叉上来的稻把往场里面拖,拖把的人当中还有一些放了署假在场上玩的小学生。放场的人就将稻把解开,抖乱了,均匀地铺在场上。集体开的场都比较大,一次能放八、九亩田的稻把。二条牛要“练”大半夜。场开好了,在旁边等着的牛把式就牵来牛,架起牛轭头拖着碌碡上场了。他们扬起牛鞭子,发出清脆的响声,口中还打起悠扬的练场号子。头遍场“练”下来已经临近午夜,此时,牛必须停下来休息吃草,练场的人也要回家再喝两碗冷粥,队干部就到庄上喊人翻场。翻场的人数根据当天开的场大小确定,一般是十个人左右,全是清一色的大男将。翻场的人打的号子叫“翻场号子”,号子的应答方式是专用于翻场的,其内容大都是说的一个叫“红娘子”的故事。传说中的“红娘子”是一个美丽而放荡的女人,记得翻场号子是这样应答的:
领:红娘子吆-
众:呀嗬嗨。
领:女裙钗吆-
众:呀嗬嗨。
领:她能喝酒吆—
众:呀嗬嗨。
领:好看牌吆-
众:呀嗬嗨。
领:她赢到钱来打酒喝,输掉钱来叉开来。
合:吆喝嗨,嗨里号子吆喝嗨!
到了第二天清晨,“起场”也是一道很烦琐的工序,打过场的稻草上会粘连着许多稻粒,先要要用叉子将稻粒抖落下来,再运送到旁边空场上去分开晾晒。由于白天在场上晒稻晒草的人只是一些老年人和半桩子伢儿们,因此起场的活儿都是由割稻、挑把的人“打早工”来完成,所谓“打早工”,就是在吃早饭前干一阵活儿。在晴热的夏天,太阳是很管事的,到了晚上,在场上做杂工的一些半劳力也能把稻、草全部翻晒干了。
最怕的是遇到阴雨天。因为是土场,阴雨天是没法打场的,稻子和草又晒不干。还有的时候,遇到猝不及防的雷阵雨,晒在场上的稻和草来不及收,雨水把稻粘附在土场上,整个场成了一块大麻饼,事后要化很多工夫才能把场地清理出来。没法打场的时候就“拭把”。如果连着几天阴雨,稻子在穗头上就开始发芽,发过芽的稻晒干了粮食部门也不肯收,只好留着做口粮。
后来,分田到户以后,手扶拖拉机已经普及了,再也没人家饲养耕牛了,“打场”这项农事也就成了历史。后来又有了适合一家一户使用的小型滚筒脱粒机,场上也看不到有人“拭把”了。不过人工割麦、割稻还坚持了好几年。直到小型收割机得到普遍地应用,在里下河地区使用了上千年的镰刀才真正地进了历史博物馆。也许再过几十年,已经没人知道人工收割、脱粒这两项重要农事了。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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