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明心神不宁的望着车窗外面,那些一闪而过的田野,村庄,恍惚就是家乡的模样。自从那天接到堂哥的电话,说家里老爷子不行了,盼望他回去见一面,他就一直提心吊胆,生怕回去晚了见不着老爷子。身边的女人名字叫做轩雅,一路上都是撅着嘴,嘟嘟囔囔抱怨着坐车太累。只有小女儿满心欢喜的四处打量,一会儿看看窗外的景致,一会儿看看车里的人着急的走来走去。孩子七岁了,没出过远门,看什么都稀奇。
火车“哐嗤”“哐嗤”的减速进站了。小明疲倦的站起来收拾好行李,拉着孩子的手,轩雅拎着她那精致的挎包跟在后面下了车。这是一个江南小站,隐藏在群山之中。简陋的站台,连外墙都是裸露着红砖,没有任何的装饰。几个工作人员稀稀拉拉的站着送走了这一趟列车,下车的人出了车站一哄而散。
小明一家人顾不上多看,随着人流出了车站,到外面的长途汽车站买好票,看看时间离开车还早着,又去车站的商店里买了一大堆的东西,带回去送人。好不容易上了长途汽车,坐下后小女儿问话了:“爸爸,怎么还没到呀,这是要去哪里呀?我们去的地方好玩吗?有肯德基,麦当劳吗?”小明摸摸女儿的头:“爸爸不是告诉你了吗?我们是回来看爷爷的,爷爷生病了,想看看你,你长这么大,爷爷还没见过你呢!”女儿稚嫩的声音又说了:“可是,爸爸,这里不好玩,这里看上去好破啊。”轩雅撇了撇嘴,一脸的不屑:“好了,孩子,我们呆几天就走了,忍一点吧。来,妈妈给你讲故事好吗?”孩子靠在老婆的怀里,听着故事,慢慢的睡着了。小明怜惜的脱下自己的外衣,搭在孩子的身上。看着母女两个昏昏沉沉的打盹,自己也歪在座位上眯着眼小睡一下。可是半梦半醒的就是睡不踏实,一合眼,就看见自己的老父亲那张清瘦的面孔。
终于,在经过两个小时的摇晃以后,小明看到了家门前的那座小桥了。得到消息的堂哥在桥头等着他。小明一把拉住堂哥的手:“哥,受累了,弟弟回来了。”小明指着堂哥对孩子说:“妞妞,叫伯伯好。”妞妞乖巧的对伯伯笑了笑,鞠个躬:“伯伯好,伯伯,现在山上还有野兔吗?爸爸最喜欢说你和他小时候一起去山上捉野兔的事情。”小明有指了指老婆:“这是你弟媳妇呢!”堂哥伸手在妞妞的头上摸了摸,黝黑的脸上泛起笑容:“明弟呀,还是你行啊,上大学,在大城市工作,找下这么水灵的婆娘。小妞妞又这么聪明伶俐,哪像我这么窝在山沟沟里,没一点出息呢。”轩雅听到夸奖孩子,终于在脸上挤出来一些笑容:“大伯,你好,我们都没在老人身边,家里多亏有你支应呢,这么些年,你可辛苦了!”堂哥两手乱摆:“快别这么说,我照顾我叔那不是应当的吗?再说了,明弟那可是我们家族的骄傲,能替你们做点事,心里高兴呢。”
一行人说着走着,也不觉得山行寂寞,小妞妞一会儿摘下一朵花,一会儿又揪下一片叶子,没一刻消停。轩雅要照看孩子,两只眼睛看不过来,嘴巴都来不及抱怨了。转过一座山坳,小明很快就看见了自己在梦里多次回到的祖屋——一座年代已久的老房子。这是一座坐北朝南,采光极好的的平房。正面是堂屋,东西两厢有厢房,可惜年久失修。斑驳的墙面,涂上的一层墙皮早就不见了颜色,多年前刷在墙上的标语“一户超生,全村结扎”早已经随着墙皮零落不全,缺胳膊断腿了。墙头上因为漏雨,挂下来一道一道浑黄的印迹,仿佛一张饱经风霜的脸泪痕阑珊。靠近地面潮湿的地方伸出几根小草,是这座旧房子唯一的生机。破烂不堪的窗户,用一块尿素袋子蒙住,才勉强挡得住风。屋檐下挂着一串一串的红色干辣椒、红薯藤,被吹干了,随着风摇曳不止。麻石支撑的门框,显示着屋主人年轻时的英武,两扇木板门,门上的对联也四分五裂的在风里颤抖着,顽强的不肯随风飘走。
小明两步赶上前,双手推开虚掩的门,一股陈腐的气味扑面而来,轩雅跟在后面拿手在鼻子跟前扇了扇,皱了皱眉头。小明可不顾那么多,大声的喊道:“爸,我回来了,爸,我把妞妞带回来了!”一会儿,就听见一个颤巍巍的声音在黑暗里传来:“是明伢子啊,你真的回来了?我不是做梦吧?”小明努力的适应了屋内的黑暗,就看见里间的床上,一大堆被子里露出一个脑袋,花白的头发乱蓬蓬的遮在脸上,一张嘴挪动着,含混不清的说出一些话,却又听不明白是什么。小明眼泪一下子就流了下来,扑倒在床前:“爸,你摸一摸我的脸,是我回来了啊。你不孝的儿子回来了!”一边就把手伸到被子里去拿出父亲的手来。这是一双什么样的手啊,又黑又瘦,布满了细小的裂纹,变了形的指关节突出,像一根一根细小的竹节。
老爷子窝在被子里,抖抖索索着手任由儿子的手牵着,在儿子脸上抚摸着,“明伢子,我总算活着看见你回来了,你让爸爸想得好苦。”小明抹去脸上的泪,站起身回过头来叫妞妞:“妞妞,喊爷爷。”妞妞怯怯的走到床前,低声叫了一声:“爷爷好,妞妞回来看爷爷了。”老爷子两手在枕头底下一阵乱摸,:“我的妞妞啊,爷爷第一次见到你,爷爷给你大红包。”掏摸了半天,老爷子掏出来一张皱巴巴的照片,小明伸出头仔细一看,还是扭扭3岁时候照的全家福。一路上闹着别扭的老婆这会儿也灵性了,走近前去,叫了一声:“爸,我是您儿媳妇呢,这么多年都没回家看您,您可要原谅我们啊!”老爷子一时激动,竟然欠了欠身子坐了起来:“不说那个,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这边一家人说话的功夫,堂哥早就去到东厢房收拾了一个床,然后去自己家抱来两床被子,安顿好这些,对小明说:“明弟,你带着老婆孩子,大家一起上我家吃饭,我叔的饭菜我送过来。今天路上累了,吃过饭早早休息吧,有话明天再说不迟。”堂哥是这个村子里极少有的壮年人,因为不识字,也没法出去打工,这个缺点让他成了村子里老年人的依靠,谁家的老人他都记挂在心上,不时照料。
到了晚饭时候,小明一家人都坐在堂哥家,一边吃饭一边说家常。说起一些陈年往事,说起堂哥一直照料着的村子里的老人,轩雅问道:“大哥啊,那这些老人家里都给你付一些费用吗?”堂哥笑了笑,“弟妹呀,你要是长期的住在这里,你就会晓得这里面的苦楚,日常的照顾,我哪里会问他们要钱罗?每日里看到那些老人家无依无靠的,你说他没儿没女吧,又不是,他们都有儿女,还多多少少的寄钱回来,可是一旦有事,那钱可就喊不应,不晓得来招呼你哦。”堂哥说到这里,低头叹了一口气:“唉,这都是屋檐水,滴滴落在老地方,还不晓得以后我们这一代要如何收场呢?”轩雅慢慢扒着饭,细细咀嚼着“屋檐水,滴滴落在老地方”这句话,若有所思的红了脸。
有道是“人逢喜事精神爽”,老爷子本来就没有什么病,不过是想念儿子,身边又少人陪伴,心里积郁,稍有不适就越想越窄,以至于卧床不起。现在看见了儿子,孙女,心里高兴,儿子,孙女又时时陪着老爷子晒晒太阳,聊聊家常,把带回来的那些补品做来给老爷子尝着,慢慢的老爷子精气神就恢复了,一天天好了起来。轩雅忙里忙外的,给家里打扫,洗衣被,整拾的家里有条有理。那些在家里的老伙计听说明伢子回来了都来家里看望,顿时一个冷落的家就有了生气。
这天清晨,老爷子早早起床,想着找儿子陪了一起去老太太的坟上看看去。老太太死了有十二年了,老爷子每到觉得孤单,就一个人去坟上坐着,对着墓碑自言自语。这会儿好不容易盼回来儿子,说啥也要去看看老太太呀。老爷子刚刚走到厢房门前,就听到里面压低声音在说话,是媳妇和儿子在商量事情呢!老爷子一笑,觉得这么听着可不好。哪有老公公听壁脚的事呢!
刚刚转身要走,就听到儿媳妇的声音稍微大了起来:“我不管,反正明天一定要去买票,要回去。我本来请假就只有一个星期,现在呆了一个月,把今年的休息天都打进去了,经理还啰里啰嗦的说我老半天,要是再不回去,工作都会保不住了。”儿子低声的说:“老婆,别这样,工作丢了可以回去再找,可是我爸爸只有一个啊。眼看爸爸身体恢复的不错,我还想等着老爷子全好了和我们一起回城里去呢!”老婆的声音又响起来了:“那如果这样,更不能丢了工作啊,你算一下帐吧,我们这一次回老家,火车票还有汽车票加起来单程三个人就是一千多,路上的消费又是几百,买回来的礼品,也是一千多,还有啊,这都是现支出的。我们两个人都请了一个月的假,那么这一个月就没有工资,更别说奖金了,今年的全勤奖也没有了,这些都是损失,加在一起,都快有一万元了呢。”
小明听到这里,烦躁起来:“你可以不说了吗?就知道钱钱钱!!”轩雅急了:“你不让我说,我偏说给你听,这个月两个人都没工资,那个按揭还是要付的,你又跑不脱,每个月一千八百元呢,你以为少哦。连着两个月都要吃老本,好不容易留下的那些钱就都填进去了,你想想吧,你看看我说的对不?我们怎么还能呆下去啊?”小明苦恼的挠挠头,“可是,你让我怎么和老爷子说呢?我要是把他一个人丢在家里,我也不放心,我要把老爷子带到身边吧,确实有点吃紧,这可怎么是好啊?”老婆又说了:“依我看,不管老爷子愿不愿意,我们还是接了他住在一起,你想吧,如果老爷子下一次又生病,或者是不幸去世了,我们又要这样在路上折腾几次,我们那一点工资,我们可禁不住这么折腾的。”小明一声长叹:“唉,难哪,老爷子就是不肯离开老家才会这样子的,我催过无数回要接他一起住,你又不是不知道。”……
小两口这里还在争论,就听见里间一声闷响连接着一个乒乓脆响,好像是什么倒在了地上,连忙抢出来查看。只见老爷子仰面躺在地上,身旁是一个打得粉碎的褐色玻璃瓶,一些看不出颜色的液体在地上氤氲成一个圈,刺鼻的气味弥漫在空气里。刹时之间,两口子就明白老爷子是自己喝了农药了。小明一个箭步扑上前去,抱着老爷子:“爸爸,你这是怎么啦,你为什么这样做呢?你让我们后人可怎么活呀!!”
老爷子口吐白沫,断断续续的说:“明伢子,别为难......,我这样也能够算是善终了。我养儿一场,终于还是有儿子送我上山。你们的谈话我都听见了,.......我老了老了,你妈妈也走了,帮不上你们,爸爸没能力呀。如今这副身子骨越来越不争气,........说不好哪一天一口气不来,就......就见不着你们了。到那时,死在哪里,埋在哪里.......连一个知道的人都没有。我还不如趁你们都在,.......来一个痛快的,反正是要死的。”老爷子忍着巨大的疼痛,拿手指了指指轩雅:“孩子......爸爸,不会怪你们。爸爸这一辈子,就只麻烦你这一次了,你还留几天.......把我送上山吧!”轩雅哪里见过这个架势,早就哭得跪倒在地上:“爸爸,是我不好呀,我不该一早上就说这些,爸爸,你骂我吧,我对不起您,呜呜呜呜,”睡在厢房的妞妞被这哭声惊醒,茫然不知所措的出来,看到爸爸妈妈一起跪在爷爷身边,也过来跪下,老爷子艰难的伸出手去,拉着妞妞的衣服:“妞妞,爷爷好好看看你,爷爷舍不得你......”说着说着,手就无力的垂了下去,眼睛慢慢的合拢,头一歪,嘴里却再也说不出一句话。片刻,脸上浮出一丝安详的笑容,两行浑浊的泪却搁浅在深深的皱纹里,再也无力流到腮边。小明一看老爷子就这样走了,大放悲声,可是早已回天无力了。
第三天,村子口一支送葬的队伍浩浩荡荡出了村,从小镇上请来的丧葬一条龙服务队伍把丧事打点得十分热闹,队伍的尾巴上跟着一群留守在村里的老人,他们目光黯淡,步履蹒跚。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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