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曾经想,如果我爱的人都离自己而去,哪怕能留下一件值得我一辈子想念的东西,今后的日子,我也不会因为身旁空无一人,难过得要死。
——题记
沫紫和我的关系,既简单又复杂。小学的时候,我们同班,他坐第三排,我坐最后一排。女生嘛,发育总是先快于男孩子。未安数学好,我语文好,学习成绩应是不相上下。当然,在我渐渐地学会那所谓堕落之后,班里的排名多少会有些变化。这都是之后的事情,我才懒得理会。
未来那么远,我们还要结伴而行很久很长。
沫紫不像其他男孩子那么好动,也许是喜好,也许是别的什么原因,我不在乎。每次体育课打篮球的时候,他总是站在一旁梧桐叶浓密的阴影下,默不作声。金色的阳光勾勒出他的轮廓,那么柔和,又那么锐利。少年的,明媚的。
那时的我们,还什么都不明白。
再遇沫紫,是很久之后的事。当年各自离开,分道扬镳后,我们几乎没有什么联系,更别提见面了。班上那帮所谓的朋友,都人间蒸发一样,说散就散。
天南地北,杳无音讯。
“好久不见。”
沫紫还是那么喜欢喝不加糖的苦咖啡。你还没变么。
其实何止“好久”。分离之后的那段陌生而苦涩的日子,是无法用时间去衡量的。它将会是我生命中,一道得以向世人炫耀的疤痕。
“近来可好?”
沫紫低下了头,杯中映着他漆黑的眸子,不明亮,朦胧一片。
水蒸气凝结在咖啡厅的落地窗上,越结越多,越结越广。从窗内往外看,已是白茫茫的一片。这样也好,关于这座城市的肮脏,看不见也好。生活太残酷,我需要足够的自我麻痹。
我耐心地等待他半晌后的回答:“不是很好呢。”
果然,早在他开口前,我便已经从他紧皱的眉头中察觉了些东西,不说出罢了。因为深锁的眉就是肆意的伤。又多又乱。想遗忘,却又能那么清晰地感受着疼痛。
“失恋了?”我小心地问。沫紫抬起头,盯着我看了好一会儿,然后点点头说:“你怎么知道的?”
多少年了,沫紫,你依旧不曾改变过。
多少年了,那最会珍藏你笑容的人,一直,都是我。也一直,只有我。
我们聚了又散,分了又合。时光的洗刷是无法冲掉最初那些年少轻狂的。
未安,你是否记得,当年那一去不复返的身影。
你是否,记得那个要把你容颜刻在双眼的女孩子。
沫紫,每夜我闭上眼睛,总能看见你在朝自己微笑。
呵,冬天,不过如此。有你,我就不怕寒冷。
时间退回到我们天不怕地不怕的年代。
“沫紫,等我一下,我们一起走。”我很快地将窗户擦干净,跑到洁具间用力地拧抹布。
而他就拎着我们俩的书包靠在教室的后门那儿,看着我来来回回玩命儿似的打扫卫生,笑意染到眉梢。
就是这样一个美好得不想要松手的时候。我爱他。他爱我。
“你快点儿啊,再不好我就要走了。”沫紫时常这样逗弄我,但谁让我自己每次总被激怒呢。
我啊,是心甘情愿钻进一个又一个以爱之名而编制的谎言和陷阱里。
“站着说话不腰疼!”我恶狠狠地白了他一眼,“这么多活我怎么干得完啊?”
沫紫看了看我,把两只书包扔到走廊上,自己走到洁具间里拿了扫把过来,说:“那我跟你一起干不就好了?”
于是我立刻笑得没心没肺。他摸着我头顶细碎的发,左手紧紧地握住我的右手。
暮色四合。
血色的流云凝在苍穹。
“沫紫,就送我到这里吧。”
“好。那我先回去了。”
“嗯,再见。路上小心。”
沫紫逆着太阳的余辉,挥手向我告别。温柔的光芒把他整个人都染成金红色,他的眉上好像刚飞过一只蝴蝶,落下了满翅的金粉。他的笑明媚动人,他唤我的声音暖似春风。沫紫爱我,我也爱他。
最好的年华里我们相遇。
最哈的年华里,我们相遇后紧接着擦肩。
我奔跑着追上了沫紫,扒着他的书包不让他走:“临别的吻呢?”
他一愣,笑着俯下身来,在我被风吹得冰冷的脸颊,落下一整夜的温暖和安心。
“下次可不许忘记。”我偶尔也会撒撒娇。
“知道啦,快回去吧。”
沫紫,这一生有你,我别无所求。不要天长地久,一刻便足够。足够你,在我心里活一辈子。
我们就这样小吵小闹,分分合合,在并不起眼的波澜中,度过那年的冬。
夏天一来,万物生长愈发旺盛,我所盼望着的浓荫已基本成型。这样很好,这样我又可以和未安躲在树下一起写作业,一起讲我们的悄悄话。
夏日的空气微微发酸,蒸腾的热浪使远处的景物变得扭曲诡异。有什么在炙热的烘烤下开始发酵,酝酿着某个时刻撕裂天空,吞没光明。
今天我很早就来到学校,教室里还没什么人。
我走到沫紫的位置那儿,找他昨晚丢在学校的历史书。然而铁质的冰冷抽屉里,只有一个白色的信封。署名,来自隔壁班一个漂亮的女孩子。至于有多么漂亮,我只能说,那是很多男生都垂涎欲滴的货色。
是的,原谅我使用这样不太客气的比喻。对于一个突然闯进自己小心翼翼保护的世界的人,我只能以侵略者去定论,然后,用尽全部的力气,去保护那可怜又卑微的城池。所谓城池,太过脆弱,废墟罢了。
我抬起头来,四周并没有什么人,寂静得可怕。
墙角滋生的黑暗尖啸着推挤着,朝我滚过来。像一个雪球,越滚越大,最后从我心脏上碾过,末了,还转过身来告诉我,它说,如果我打开这封信,或许就不会这么疼。
于是我拆开了。
看起来漂亮的女孩并不是太聪明,她竟然忘了封口。是太匆忙,还是太激动呢?
信不是很长,但每一行都向我传达着暧昧和仰慕,每一个字写得格外用心,秀气又工整。并且,她还知道,未安最喜欢白色。信封,信纸,恨不得签字笔的颜色都是白的。
之后,我在信的反面,看到了不一样的字体。那是我十分熟悉的。
沫紫。
再回过头来,我发现那信封并不是忘记封上,而是,已经被拆开。
沫紫告诉那个女孩子,让她今天在操场的第二棵梧桐树下等他。
第二棵梧桐树,分明是我和沫紫写作业,画画,讲悄悄话,跟巡逻主任躲猫猫的地方。你知道我为何如此近乎偏执地喜欢梧桐?因为它承载着太多太多回忆,这其中,大部分都是美好的。除了这件。
你说,那个女孩子,已经知道这个消息了吗?
我把信撕掉,尽量使自己平静下来。撕掉,丢在哪里?想了想,我转身走出教室。
上午第三节下课的时候,死党跟我说隔壁班炸开了锅,有个女孩子躲在厕所不肯出来,说是哭得特别伤心呢。
然后我微微一笑,说:“他们班的事情可多呢。别管了。”
别管了,哭死也是活该。你伤心我还比你更伤心呢。死吧死吧,我恨不得你现在就从厕所的窗户跳下来。摔得粉身碎骨。
“啊!”
“妈呀!有人跳楼了!”
“快叫老师啊!”
“看来是不行了……人都没气了……”
操场的第二棵梧桐树下。
沫紫和我。
没有什么纠缠不清的桥段,我直截了当地将事情的来龙去脉说得一清二楚,看着他惊讶的表情和瞪大的眼睛,我撇撇嘴,不以为然。
“你怎么能这样?”
我怎么能这样?呵,可笑,这样不行么?你有什么资格要求我不这么做?如果我不这么做,来年春天,这棵梧桐,可能就死掉了呢。
“怎么了?你心疼?”
“这不是我心疼的问题!”
“不就是死人了吗?”
不就是死人了吗。有时候,我也希望能像她那样一死了之,把之后的痛苦统统留给活着的人来承担,自己倒快活去了。
沫紫,我问你,死人和死心的区别在哪里?
“看什么看啊!人又不是我推下去的!”
也许你不知道,那么,就让我来告诉你。
“你变了……你怎么会变成这样,又狠心又恶毒。”
死人和死心的区别在于。
“你说我狠心恶毒?呵,这是我听过最好笑的笑话!我怎么了?我不过是把你认认真真写好的回信拿给她看而已!我这样有错吗?是我逼死她的吗?沫紫,我告诉你,她这种人就是该死的!”
“啪。”
死人,需要承受的是片刻的痛苦。跳楼,就那么几秒而已,接触到地面后粉身碎骨没有意识了,在你还没有来得及痛苦的时候,一切就已经彻底结束。
“你打我!沫紫你居然打我!”
而死心,需要承受的是一辈子的痛苦。心死了,人还在,身体还好好的,可以正常地生活。只是胸口空空的,风一吹就冷得受不了,但又不可能放个暖炉进去。难过的时候,也不敢放声哭出来,一流泪,胸腔就阵阵刺痛,然后渐渐蔓延到全身,死了一地悲伤。
“我为什么不能打你!你真的太让我失望了!我没想到,你是这样的人。”
死人,痛苦一时。
死心,痛苦一世。
“你还爱她吗?”
沫紫喝掉剩下的苦咖啡,摇了摇头:“过去的就过去吧。”
“对了沫紫,我一直有件事想跟你说。”
他叫来服务员,边点菜边听我讲。
“那时候你为什么要约她去梧桐树那儿呢?我记得,那里明明是我们的‘秘密基地’啊。”
沫紫抬眼一笑,“那么早的事情你都记得啊?我说你也太记仇了吧。”
“你就告诉我呗。”
“因为我想在那里告诉她,这是我和我最爱的人充满美好回忆的地方,而这些美好,都是她不能给的。所以,请她,不要再来打扰我了。”
就是因为这样?
是为了解释?而不是为了在一起?
那我做的算什么?
呵,原来,可笑的竟然是自己吗。
“你现在还认为是我的错吗?未安。”
“不了。现在的我,可以理解你。大小姐,是不是要我说一声对不起呢?”
对不起?
不用了。
因为,本来就是我的错。
是我活该,活该这么多年守着自己给自己的疼痛,尝遍自己给自己的苦果,悲伤自己给自己的泪水。是我,活该。是我,自作多情,以为只有自己歇斯底里才能保护好那座城,那座废墟的城,那座,已经没有你存在的城。
多可怜。
“当然不用啦。我才不是记仇的人哦。”
“哈哈,上菜了,吃饭吧。”
切开七分熟的牛排,我问未安:“哎,我说,如果现在我来追你的话,你会答应么?”
沫紫差点没被噎死。他含着眼泪叫:“你疯了啊!什么你追我啊,要追也应该是我去追你才对。”
我放下叉子,盯着他的眼睛:“那你现在还愿意追我么?”
“啊?那个……这算告白么?”他不自觉地就在昏暗的灯光里红了脸。
我笑:“如果算呢?”
“我不会。”
“为什么?”
“原谅我。我已经不再爱你,无法给你当初的温暖和安心。”
“那你再亲我一下,让我看看还有没有那种的感觉。”
“才不要。”
“为什么啊?”
“我说了不爱你啊。怎么能亲不喜欢的人呢?”
我猛地站起来,飞快地凑到他面前,然后拎着包就走。本来说是我请客的。没办法了沫紫,将就着付了吧。
十年来,我只是守着一座废弃的城,等待那个决绝离开的人有一天突然重新出现在自己面前,等待走失的光阴,等待湮灭的繁华。
谁负我一世韶华,我欠谁一生天下。
执守一座空城,执守一季伤逝。(沫小陶:声明一下,死的那个人是我的表姐,)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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