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学的时候,打书里知道有个叫孔乙己的人,爱喝酒,但又贫困落魄,连下酒菜也买不起,偶尔要盘茴香豆,还怕身边的娃娃讨吃光,用大手挡着,连说:不多也!每读到这里,我心里便也浮出一个爱喝酒的人,当然他和孔乙己八竿子也打不着,只是他们同是贪酒的人,又都是吃不起下酒菜的酒客:他就是我们村里一个患有口吃叫大贵的人。男女老幼,皆可以喊他结巴子,他也许不理你,但绝不和你计较生火。
大贵的口吃不像一般人,磕磕顿顿的还能和人交流。他说话的水平几乎就停留在一两个字之间。四五个字组成的一句话,他都要分两次说完,前面蹦出半句话,还有半句话就卡在喉咙里。为了努力地把下半句挤出来,哎呦,那可真是费劲呢:脖颈上的青筋涨得粗粗地,像蚯蚓钻在里面,黑脸膛憋得泛了红,脑门也渗出细细汗珠,他的手臂高高地扬在半空中,停顿着,他很想借助手的力量把话带出来;但是空气如凝固一般,他未说完的话戛然而止停滞在他的窘态里 。听者要是个急性子的人,那就会急忙替他揣测他要表达的思想,主动替他解释话意。倘若说对了大贵的心里去,大贵马上露出如释重负的憨厚笑容,露出满嘴白齿,头儿点的像小鸡啄食;要是把他的意思曲解,他又会痛苦地摇着脑袋,手也直摆,唯恐别人继续误会,急于辩解,“不,不……”一连串地吐了出来的也只能是一个“不”。因而:和大贵谈事,你都最好搬个板凳坐下来,别指望短时间内把事儿搞明白,要拿出半晌功夫来听他掰事。
大贵除了口吃,还有爱喝酒的毛病。他喝酒不像别人细斟慢饮,也不论个点儿,有时不在饭时,兴趣来了也会跑到酒铺里,买上一碗最便宜的散酒,随便地从田间地头摘两个辣椒,或者拔个萝卜,也不用水洗净,放在手里搓搓,撩起褂襟擦一下,咔嚓一口咬下去;然后端起酒碗咕哝咕哝地,像喝凉白开似的,半途放下酒碗,再继续大嚼辣椒或者萝卜;用辛辣的东西就着烈酒,看得酒铺老板也咂舌。喝完酒的大贵亦如他说不出话时一样,表情复杂,眉头蹙着,眯上眼睛,咧着嘴巴,发出啊哈啊哈的低沉叫声。老板顶瞧不起他喝酒的寒酸样子,即使买不起一根火腿,一包鱼皮豆,那么一颗糖果也没见他消费过,这个年代,对自己这么吝啬的男人不多的。但他是大贵,结巴子大贵,他这个样子似乎也是无可非议的。
说了这么多,且不要以为大贵就是一个又口吃 又嗜酒如命的二流子:他有儿有女,老婆孩子一大家。大贵的庄稼用种地老把式的话来说是一流地好。他说话困难,难免遭人嘲笑,受人奚落,别人闲空侃大山,东扯西拉的时候,他仍旧泡在他的田里。细心侍弄他的禾苗,他的菜蔬。他给那些不会说话但能感受到他情意的的苗秧拔草松土,除虫施肥。干旱了,好多人情愿拖着,等着老天下雨,也不想费功枉时的拉水浇苗。大贵等不得,他心疼那些眼巴巴盼水的庄稼,自己挖沟淘井,泉上来的水,他就肩挑手提的把地浇灌。当别人眼瞅着等不来雨才慌忙开始找水救地时,大贵的地里该开花的开花,该结果的结果,一片生机勃勃的大好景象。这样的景象多少令田地相邻的人心里不快,于是人们又开始出戏他,想着法儿找他说话。大贵一说话就会出洋相,那些人逮着机会可以好好出一口庄稼不如人的恶气。大贵很想和乡邻们沟通一下人勤地不懒的道理,但是他的表述确实不尽人意,尽管低头沉思,酝酿好久,也没有把话理通,言明。结果还在努力地一点点想把肚里的话挤完的时候,主动找他说话,调侃,打压嘲讽他的人,已尽兴拍着屁股离去了。大贵蹲在地上,拿着石子或者木条在地上画着横线,竖线,这些线条里流露着一个孤独者的思想和心语;亦有可能是大贵希望有朝一日他说的话语能像这些线条一样顺达流畅。
其实大贵不计较别人把他当作二憨似的看待,他早已习惯他的低度存在感。整个村子,名望再不济的人,只要能用着他帮忙,他也二话不说。他有很好的瓦匠手艺,建房屋,修猪圈盖羊舍,样样干得齐整漂亮。大贵干活,东家省心。他不说费话,也不像其他人南里北里的吹牛侃大山;即使找个手底下使用的工具,他也尽量自己放开眼光找寻,实在找不见,再结结巴巴询问别人;更多的时候,他只是闷头做事,听到别人调侃他,他就低头微微一笑,露出满嘴白牙,摇着头,不去理会。完了工,东家请客,他在饭桌上喝很少的酒,酒桌上的大贵喝得很斯文,只是象征性地小饮两杯,且有带点羞涩,喝下去之后,手足无措,就好像自己的酒鬼模样败露在大伙儿面前似的。啊,大贵同志多么可爱,他真的是很在意在村民心中的形象,虽然多数人或多或少打心里认为他是个可有可无的人。可是他有错么?口吃算错么?喝散酒丢人么?大贵闹不清楚,但他的确爱喝,喝他自个买的酒。大碗白亮亮的酒啊,端在手里,就像端着琼浆玉液,喝下去,有做神仙的感觉:飘啊!飘啊!脚底软绵绵的,倒在地上,皮肉擦破也不疼,不疼?水说得清楚呢?反正大贵又不在人世了,即使疼过,他也不会说了……
那个夏天,一个多雨的夏天,暴雨一场接一场,把路边的沟沟渠渠都灌满了。明晃晃的水,葳蕤的野草,欢快的蛙叫,这是再普通不过的夏日。大贵的西瓜早已上市了,他的西瓜真招人喜欢,又大又圆,模样俊俏好看。而且瓜秧子还那么有劲,长长的青藤已经是二度开花了,大的一茬成熟,下一茬又续上了。对于一个农人,是没有作息时间的,只要不累倒,只要不偷懒,长长的白日属于你,属于你没完没了的活计。大贵把瓜摘好,堆在瓜棚里,眼看着夕阳西下,脚下的田地慢慢爬上黑影,他把田里的野草拔下,盖在西瓜上,防止白天烈日的暴晒。星星出来了,再也看不清脚底的草了,他直起身板,捶了一下酸痛的腰板,朝瓜棚走去。确实累了,寻思等到媳妇送饭来,一定要喝上一口,想到这儿,口里生津,肚子也开始咕噜噜叫了。
大贵到了瓜棚,看见有个黑影坐在他的木板床上,以为是他媳妇,结结巴巴质问怎么不做声,唬他一跳。“媳妇”吧唧吧唧啃着西瓜,依然不说话,大贵摸索着,找到别在棚子上的电筒,打开一看,更是诧异,怎么是村子里满意的老婆啊?她是被人贩子卖给大龄光棍满意的。偷跑几次,都被满意家人找回,回来便是毒打。听说最后一次逃跑找回来被吊到树上毒打到半夜,直到求饶昏死过去才罢了手。打那后,她就不如先前精神了,似有点疯癫状态。这样的她也不再寻思逃走了,这反而合了满意家人的心思。买来就是要她传宗接代的,老实待在这儿过日子才是正事。这不四五年过去了,生下两个男孩,也就真把她拴住了。想到这些,老实人大贵便也多了几分同情,寻思是她家没有种瓜,才偷偷跑到他家瓜地解馋。等她吃好,大贵又抱个大西瓜给她,要她赶快回家。她走以后,大贵累得疲惫不堪,倒在板床上呼呼睡去,直到他老婆给他送晚饭,才大声把他唤醒。他吃着饭断断续续又把满意老婆的事说了一下,两口子直叹可怜。
第二日卖瓜回来的大贵夫妇听到一个爆炸性的新闻。满意的老婆跑了,一夜未归,白日又找了一天,也不见人影儿。假如大贵听了这消息装作什么也不知道,像他素日那样低头沉默,后来的麻烦灾难都不会降临到他的身上。可他偏偏费了好大的劲把昨晚遇见满意老婆的事说了一遍,要是平日,人也懒得答理他,可这次事情不同往常,买来的媳妇跑掉了,满意家人发疯似的到处寻找蛛丝马迹,没曾想是从大贵眼皮底下溜走的,一家人像找到由头似的,耍泼使横,说是大贵唆使他媳妇走的,要他给个说法。要么要大贵赔他买媳妇的钱,要么要把两个孩子交给大贵家要他养着。大贵万万没有想到自己多嘴惹来横祸,气得浑身颤抖双手揪着头发蹲在地上,他说不出理,一肚子委屈;老婆和大贵一样也是个怯懦的人,眼泪哗哗地流着。看着男人受气,想替大贵辩理,一张嘴就被两眼发红一身彪肉的满意挡回去,就拿住一条死理套在大贵身上,他媳妇是从大贵这儿走失的,大贵有不可推卸的责任。村民们七嘴八舌的,但是明着眼谁也不想得罪满意这样不务正业的混子,有的还想借机做个好人,顺道儿也添油加醋地责怪大贵几句……
那满意本就不是什么良善之辈,吃喝嫖赌,混到三十多岁他娘老子才花钱给他买个媳妇,平日也不正干,日子穷得叮当响,这次媳妇跑了找不会来,便又生出歪主意,想敲大贵一笔。他知道大贵是个容易拿下的人,所以狠话放了一箩筐,以便达到目的。可怜大贵觉得又气又窝囊,跑到酒铺不免比往常多喝了一碗。酒店老板给他分析了眼前境况,说不给满意个说法,怕他玩起命来对大贵一家不利。大贵唉声叹气,跺了一脚,狠狠抽自己一个大嘴巴跌跌撞撞走了。
躺在瓜棚的大贵,越发觉得懊恼,心情黯淡悔伤。想自己一肚子理儿摆不出,素日在人前吞声忍气,不曾去得罪一个大人小孩;谁料到这个棘头的赖子缠上自己。更令人寒心的是,没有一个人仗义执言,可见人要有自己的血性。想到血性大贵掏出枕头下的西瓜刀,迎着微弱的夜色,一道寒光闪过,大贵心里打个冷颤:怎么?要和满意血拼?对!软的怕硬的,硬的怕不要命的,他奶奶的,豁出去了;可是老婆孩子怎么办?我是个杀人犯,老婆孩子都将抬不起头做人,再说我这把瘦骨头也未必是身高马大的满意对手,满意是个什么货?满意心狠手辣,他打自己老婆都不论死活下毒手。哦,我肯定不是他的对手,即使我拼上一条命也是他手下败将,我从来就未赢过人不是?自己卑微儿,带着老婆也是那么胆怯地过活,孩子呢,自然都是乖孩子,许是自己不善于和孩子交流,孩子一个个也都内向,但都是懂事的好孩子,想到这些,大贵眼角流淌出心酸的眼泪。可是不做个了断,满意这无赖不会善罢甘休,说不定明天就领着他的孩子去自己家里赖着,赖吃,赖喝;哦,不能,我不能看他这个样子欺负我的家人,怎么办?大贵头疼欲裂,喝点酒也许就不疼了,对,酒是最好的解愁东西,安慰剂;酒是有良知的,不欺骗任何人,它对谁都是一个味……大贵迷迷糊糊地,感觉满天星星都在摇晃,今天的酒咋就格外烧心呢?他觉得有火在他体内燃耗,他要去灭火,他要蹲在水里,把胸中的火焰浇灭。他跌跌撞撞走向地头的水渠里,大贵的水渠是全村子最深的,他没事就喜欢淘土,他喜欢渠子里积满水,有了水,天干地旱也不怕,他的庄稼照样是村里最好的……
大贵下水了,再也没上来,素日他是会水的,可是那次他在水里找不到游上来的方向,只是一个劲地下沉,腿抽搐的厉害,无法伸展。在水里,大贵看到早逝的爹娘,站在祥云上向他招手。大贵泪流满面奔向他们。大贵看到自己一身金光,他像个演说家,满面春风,口若悬河地给乡亲们讲解如何把墙头砌得又直又坚固;如何要西瓜结的又大又甜。他看见众人不住地点头赞许,甚至眼神里流露出仰慕之光。哦,酒铺老板抱着他珍藏的尚好的女儿红,频频向他招手;就连恶人满意也在人群里,低着头,像做了亏心事似的躲避他严峻的目光。这个夏夜,蛙声失去欢鸣,月亮躲进云层。结巴大贵四十三岁就永远停滞在黑夜之中……
都是八十年代的事,距今几十年,我一时想不起大贵的姓氏,打电话问了母亲才知道姓刘。母亲说他老婆孩子在九十年代年初都去广州打工,过得不错,在那安家落户。今年清明他儿子回来把大贵的坟茔打草丛里又往上抬了许多……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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