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1

雷泰站在那里，稳如泰山一般，一切变化似乎就在眼中，又似乎熟视无睹。他的眼睛平直坦然地看着走过来的有庆。

“老刀把子”见状，心里隐隐一动，觉得眼前的汉子自有一股不同一般的神勇气概。

雷泰对几乎已经来到面前的有庆朗声说道：“她受伤了，你把她抱回去吧！”

有庆闻言，定住身子，一伸手欲接。冰姑倏然从雷泰的怀里咯咯笑着回过头来：“有庆哥，你真的是要抱我呢？还是要动手？”

众人一口气松了下来，皆不约而同的收枪收刀。二旦呸地吐了一口浓痰，怪声笑道：“哈哈！俺妹子又活了？没事了！”

冰姑伸张脖子，一口啐了过去：“你死，俺还不死呢！刀客，去，替俺宰了那个二愣子！哎哟！”她扭身说话，后面的话是转回来对雷泰说的。她一心的忙着口不饶人，却不小心拉动了伤口。

有庆一把接过冰姑，向雷泰点点头，表示谢意。然后转身子向人群中走去。周围的人一拥而上的围住有庆和冰姑，再没有人理会他。

没有人的理睬。望着簇拥而去的人流，世界开始一分为二，雷泰油然感到了一种孤独，心中的兴奋感霎时间烟消云散，他现在才感觉出自己的一腔情愿是那么的不实际。他骑上马，沿着来时的路悄然往回走。

其实有两个人在静静注意着他的。当他的马跨上石桥的时候，陶三牵马欲追，“老刀把子”拦住他，对他摇摇头。

两人转身一边跟着人群，一边低声的议论着什么。

2

当夜里，雷泰闷闷不乐的独自返回大岭峰山神庙。直到第二天清晨，出门望远，但见旭日东升，一眼望不到边的山河平川在万道霞光里起伏跌宕，气势雄浑。他的胸襟乍开，纵马山间水畔，心里的阴郁方自一扫而空。此后的日子里，雷泰每天骑马外出，漫游四方，到处探访各村各寨的老者和樵夫，访问和观察四乡民情和风俗，他希望自己能够更加深入的了解这个地方的一切。

这日黄昏，雷泰自韩寨沟打马归来。才来到涧上横卧着独木桥前，就见到破败的庙门前有一个行脚僧人背着个破布囊，正含笑负手的看着他。雷泰觉得这和尚有些面善，只是一时想不起在什么地方见过。直到那僧人说道：“落日碧山寺，萧然古涧边。施主倒是雅兴，竟寻得如此的好地方！贫僧远来唐突，倒要没有打扰施主才好。”

话音一入耳，雷泰展颜一笑。他记起来了，这不就是那个当日在路边茶棚遇到过的行脚僧人吗？雷泰抢身下马，任马匹自去箐沟边寻草饮水。自己紧上几步，躬身说道：“当日若不是得到大师的指点，雷某今日恐怕还是一只四处流浪的孤雁。此时得见大师，倒是喜出望外之致！”

“大师可不敢当！我倒是喜欢施主堂堂磊落的精神，今日再次相逢，我也是喜欢不尽。”

“大师行游天下，一定见多识广。我心里有些迷惑，还想请大师指教，如果不嫌在下鲁莽和愚钝，还请大师庙里坐下说话如何？”

言毕，雷泰伸手礼让僧人进去，僧人笑咪咪的应允，两人谈笑着一同走了进去。

待到两人胡乱的做了些吃食下肚后，天色已经漆黑。山风荡过林梢，起起伏伏的声响宛如江潮涛声。雷泰在黄黑斑驳的土地菩萨神龛面前，烧起一堆跳着熊熊红光的火，在一个角落里燃着一节用来照明的明子，松柴的芬芳一时到处弥漫起来。僧人有一搭没一搭的拨弄着燃烧的柴块，一边说道：“我记得你还有几个兄弟呢，他们怎么不见了？”

“有又去投军的，有去经商的，有回老家种地的，都散了。现在只剩下我一个人不知道要做什么好？”

“你真的不知道自己想做什么？”僧人并不相信雷泰的话是真实的想法，他知道这只不过是一个话头而已。

“坦率的说，当日听得大师一席话，我本来是要来这豫西地面做一个响当当的刀客的，可不知为什么，近日里来心里总有些狐疑不解的地方。”雷泰看着僧人平静的脸庞，仿佛他乡遇故知，不自觉的就讲起了心里的话来。

“你就说来听听，也许我能帮你的。”僧人毫不推让的话语里别有深意，雷泰急于表述心里憋了许久的话，一时间竟没有听出来。

雷泰沉吟了片刻，从自己的身世讲到军旅生涯，从自己多年来悉心搜集刀客的历史渊源讲到与老刀把子一伙的正面接触。自己这些年的所经所历、所思所想，一股脑的倾诉一空，讲了足足一个多时辰才收尾。这一席话听得僧人那两眼闪闪，心底诧异不已。

“大师，你说说我该怎么办？”雷泰今夜对着一个陌生人可以把自己心底隐秘的心事一口气说完，觉得精神上真正的畅快无比，他两眼炯炯的看着听者，急切的问道。

僧人笑了笑，说：“雷泰，我说话直接，你可不要见怪！我觉得你这个人很有些意思，你对于刀客的兴衰走向看得直接而准确，可你又对他们恋恋不舍。你心思缜密，可做起事来着实有是那么的鲁莽任性。你想活得淋漓痛快，挥刀砍尽恶人的头颅，却自己找到的路子上犹豫不决。你说是不是？”

雷泰一愣怔，思量半晌还是不由自主的点点头。

僧人话风一转，郑重其事的说道：“我这次来这里，本来是和一个人约好商量一件大事的。而在来这里的路上，我途经洛神寨，听得有人说起这一条路上，常见一个汉子骑着马独来独往，我仔细打听了一下样貌，觉得可能会是你。我才特地绕路来会一会的。果然不出所料，还真让我遇上了你！哈哈！”

“大师找我有事吗？”雷泰又是一愣。

“当日路边茶寮一见，我就觉得你不同一般，今日你我倾心相谈间，你直言平生襟怀，倒真的是一条好汉！倘若今后行止得当，成为当世英雄也不足为怪！”

“大师过奖了！我一介武夫，碌碌闯荡多年，自己都不知道要干些什么，如何可以成的了英雄？”

“不然。雷泰，听说过朱毛红军吗？”

“听说他们挺能打仗的，连蒋委员长几十万精锐的大军都拿他们没办法！只是现在不知道在哪里？”

“红军已经胜利的实现了战略转移，毛泽东先生和朱德将军已经在陕北的延边扎下根据地！毛泽东先生博古通今，虚怀若谷，广纳天下志士，现在的延边谋士众多，战将如云！你的问题我一时回答不了你，但你如果有兴趣，不妨去投奔，到了那里，也许你的所有迷惑都会迎刃而解的！”

雷泰见僧人讲得神采飞扬，对那个毛先生推崇备至，也不由得心动神往。良久，他幽幽的说道：“虽然如此，可这种利用军队自己人打自己人的事，我是不想再干了。”

僧人呵呵一笑，经过长谈，他已知道雷泰此时的心理。他不想过于急躁的对待雷泰。他起身拿过自己的破布囊，取出一套线装书来递给雷泰。

雷泰借着火光一看，原来是坊间常见的、印制的极为粗劣的一套《忠义水浒传》。他不解的看着僧人。

“我有要事要办，今夜还要摸黑赶路。你的问题我一时半时没办法讲清楚给你。这一部《水浒》说尽了天下的英雄，也说穿了所有的刀客道理。你有空不妨再读读，或许你会有新的认识。”

雷泰见僧人说的慎重，也就细心的收了起来。然后问道：“大师，不知何日才能相见？”

僧人微微一顿，说道：“既然我已经知道你一时半会的还不会离开这里，我一有时间，一定会回来找你的！如果你要离开这里，并急着找我，你不妨按我的话直去陕西，到西安城内找一家叫聚英楼的酒楼，找到后，你对掌柜的说是大肚和尚让你来的，他听了这句话会安排你我相见的。”

雷泰闻言一惊，此时方知对面的游方僧人来历不同一般，按江湖规矩，他压住心里的好奇，没有再追问其他。僧人又说：“我们故乡以前出过一个曾带过兵打仗的大学问家，他有一副对联写得好啊，说的是‘千秋邈矣独留我，百战归来再读书’，望你珍重！人在江湖，一定要洁身自好，不害百姓才是。”

雷泰点点头，细心的回味着僧人说过的每一句话。

“雷泰，你是一个将才，而且精通战术啊。你外面布置的单兵防线，是我见过的最好的了，有攻有守，还有绝处逢生之路，不错，不错！可惜你这次不能和我同行了，唉！”僧人站起身来，独自向外走去，竟没有再回头看一眼，留下被人窥破机密后大吃一惊的雷泰自去发呆。

雷泰半晌回过神来，追出庙外，早已不见僧人的身影。天上月光如水，极目望去，弯弯绕绕的山路间空无一人。

雷泰怅怅然，恍如昏昏然身在梦中，而又心血澎湃如潮！

（待叙）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