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直对简人独行僧式的私旅行感到不解。前些年,他走西北,一个人到过漠河,在冰天雪地里迎风孤行,零下三十摄氏度的低温依旧没有冻住他那颗不羁的心;他徒步四五十里背着一个大登山包来到黄河壶口大瀑布,在壮丽的日出下聆听它气势磅礴的交响曲。我不知道那一刻,他心里想什么。可我知道在大冬天的西北徒步去壶口瀑布是一件多么危险的事。
让一个原本生活优越,事业有成的男人每年拿出一半的时间,乐此不疲地去做这样的冒险,其中必有难以言喻的乐趣。我曾问过他,一个人在未知的路上独行,要是碰到意外怎么办?他什么都没说,只是淡然一笑。这一笑让我看到了他的无畏和坦荡,像一个朝圣者,路途的坎坷和艰险已经不是他关注的第一要素,他关注的是那个在灵魂深处不断召唤的声音。
那个声音是什么呢?
一个星期前,我收到了简人的新书《独自上路——大香格里拉私旅行》,这是一本图文并茂的旅行随笔,虽冠以私旅攻略,却不同于书市上流行的旅游指南,我更愿意把它看做一串珍珠般发光的诗意散文。简人是成名较早的诗人,参加过诗刊社的青春诗会,后来忙于事业沉寂了一段时间,最近几年他重新归来直接把自己当做一首未知的诗歌写进一个个未知的神秘之地。一个诗人的私旅注定了跟普通驴友的私旅有着天壤之别。这种特别流露在字里行间,让《独自上路——大香格里拉私旅行》以独特视角和敏锐的心灵感悟在众多的旅行书籍中散发出迷人的气息。
这本书是对他两个多月在云南、贵州、西藏三地交接处的大香格里拉地区私旅行的一次详尽记述。全书分为十三个部分:穿越怒江大峡谷,从香格里拉到丽江,秋天的泸沽湖,从泸定到康定,沿着川藏南线漫游,最后的香格里拉——稻城、亚丁,横断山峡谷中的秘境——乡城、得荣,走进滇藏线,向北再向北,川藏北线的诱惑,在甘孜的日子里,探访色达喇荣五名佛学院,在藏寨和雪山中游荡。不用阅读全书,仅凭这些标题足以震撼心灵了,一股神秘原始的气息扑面而来。打开书页,这种震撼感更强烈了,一行行犹若诗歌的文字引领我们走进那片神奇的土地,在这片神奇的土地上神、自然和人性通过一种隐秘的渠道达成默契,作为先知先觉的诗人,也许他早已感知到这条隐秘的渠道的存在,他所做的一切努力只不过是一步步靠近它,谛听它最本真的感召。
在秋天的泸沽湖,他写到了走婚;在徒步雨崩,他写到了一女二夫;在川西,他写到了东女国。也许有人觉得写这些奇风异俗有猎奇之嫌。可当作者拨开层层被世俗成见遮盖的迷雾,让我们得以窥见最纯净的人性。
美丽的泸沽湖畔,一个摩梭女人可以拥有不同男人,同样,一个摩梭男人也可以和不同的女人走婚。这在外界是不可想象的,可在泸沽湖一切都显得那么自然。就像那个摩梭司机说的:一切只看缘分,一切只看感情。摩梭人的情和爱不夹杂其他外在的东西。在这个浮躁功利的时代,摩梭人的走婚习俗在看似愚昧的背后难道不隐藏着洞彻人性的真知灼见吗?这让我想到作者私旅过程中遇到的藏人朝圣者,他们把毕生积蓄下来的黄金宝石全捐献给寺庙,自己却过着和乞丐一般的生活,碰到作者要求布施,也只拿走他手里的一块钱,以维持最低的生活需求。对这些朝圣者来说,只要神和自己同在,生活的一切艰辛可以超然物外。如果说摩梭人洞彻了情和爱的真谛,朝圣的藏人则洞彻了信仰和物欲的真谛。作者引用了梭罗《瓦尔登湖》中的一句话:一个湖是风景中最美丽、最富于表情的容姿。它是大地的眼睛,观看它的人同时也可衡量着他自身天性的深度……与世隔绝的美妙境地保护了她们的天性,世世代代生活在泸沽湖畔的摩梭人才能活得如此纯粹,哪怕一生中要经历那么多的爱了不爱了,也会波澜不惊,“不像汉族人,一个个要死要活的。”
雨崩的一女二夫同样温情而默契。兄弟同娶一个女人却不分家而立。或许这是贫瘠生活的种种无奈,或许这是繁衍生息的本能驱使,在雨崩这个几乎与世隔绝的藏区小村落,一个女人和兄弟二人竟然奇妙地组成了一个家庭,相濡以沫直至晚年。作者写这则逸闻只是一笔带过,可留给人的思考却是深沉的。这样奇特的家庭为什么会存在于雨崩?仅仅是愚昧无知吗?两个男人要越过怎样的心里高坎才能与同一个女人相亲相爱?相对于雨崩的奇异婚姻,东女国的漂亮姑娘则充满了火与血的传奇色彩。东女国所在地丹巴盛产美女,如同古希腊一样美人往往成为战争的借口。丹巴一带遗留下来的众多碉楼虽然没有了硝烟的味道,站在山顶极目远眺依旧可以感受到古战场的悲壮和残酷。同样是为了情和爱,摩梭人只看缘分,只看感情,雨崩人则能和谐共处,丹巴人则相对热血了。英雄配美女这个美丽的神话在丹巴显得那么真切。
简人说“旅行让我遇见未知的自己”,每到一处未知之地,必有一个未知的自己在等他。这也许是他这些年来坚持私旅行的乐趣所在。从大西北到藏地,他始终一个人跋涉在陌生的地方。他说只有当一个人无限接近孤独时,才会变得极度敏感,极度的敏感正是一个诗人必备的心智,是他感知人性、自然和神的触角。为了保持这种敏感力,他甚至不惜把自己置身于危险边缘,这么多年来始终拒绝与他人结伴而行。
“高山,丘陵,灌木丛,土地贫穷不堪的乡村,飞扬的尘土和高原山乌鸦一般沉默的山民……然而,正是这些,才使道路深处的往昔世界不经意中保留下来,固执地通往人类失去的记忆。”——穿越大峡谷。在这个依旧保持原始风貌的怒江大峡谷中,作者不再是个纯粹的旅游者,而是一个想重拾人类失去的记忆的哲人。他的私旅不再是征服,而是一次心灵的重温。
“这是秋天的高原,山岗上高大的乔木,落叶无声,生命在这里边的如此安静,而我始终怀揣着孤独,不说一句话,任凭目光在天空和湖泊之间流荡,我只是这个美丽世界的局外人。”——秋天的泸沽湖。在走川藏线和死神迎面相交的时候,作者没有感到孤独,独自一人蹬上6000多米的雪峰,他没有感到孤独,单单在秋天的泸沽湖,他感到孤单了,这是一种彻骨的孤独,在永恒的自然面前,一个人能拥有它的美丽终究是一瞬间的。自然对于简人,不再是美丽的风光和壮丽的景象,而是孤独心灵的一个宏大的底座,越接近这个底座,他越感到它散发出来的震撼力量。
从某种意义上说,简人笔下的大香格里拉有神化的倾向,也许只有神更能接近人类失去的记忆,更能接近自然的宏大与永恒。大香格里拉的每一座雪峰,每一个谷地,每一条河流都散发着神的气息。藏地是个极度神化的地方,神不是孤独存在的,除了寺院里的供养它们还附身在自然界中。玉龙雪山在纳西人眼里是“三朵神”化身,孤傲地耸立在瓦蓝的天空下,主峰扇子陡下云遮雾绕;塔公是菩萨喜欢的地方,传说文成公主曾经路过这里。拉日马在藏语中是“神仙居住的地方”,神仙被大草原的旖旎风光深深吸引,于是违背天规在此定居,护佑着这里世世代代生活的牧民。理塘是六世达赖喇嘛仓央嘉措的梦想之地,他写道:天空中洁白的仙鹤,请将你的双翅借我,我不往远处去飞,只到理塘就回。僧人们依照他的诗歌在理塘地区找到了转世灵童。
没有那个地方能像大香格里拉这样纯粹,这样把自然、人性和神紧密糅合在一起,以致于神成了自然和人性的代名词,生活在这里的人都会遵循神的旨意。凡是神的旨意,都是合理的。这就不难理解泸沽湖的走婚习俗为什么能够延伸至今了。
最后,我想以作者贡嘎雪山中的一段话作为结尾,这足以解开我心头的一切疑惑了。“在螺海沟,我突然明白了那些向这座山走来的人们,他们一路要翻过无数崇山峻岭,穿过茶马古道,翻越万丈高峰的二郎山……他们的内心肯定响彻着一种强烈的召唤,一种声音,一个神的声音——而贡嘎雪山就是他们心中的神,永远那么清晰地端坐在那里!”也许作者的私旅并不能找到神,只是无限地接近神。诗人简人已经悄然转身,用自己独特的方式继续着诗歌之路,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诗歌也是神的事业。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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