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天已十分单薄,在一枚黄叶之上飒飒作响,天依旧很蓝。云依旧稀散。我站在一棵直棱棱戳上天空的枯树下,想着一切我关心的东西。如一条河、如一只麻雀、如一朵独自凌霜绽开的野菊花……
我相信我将会在这个秋天活的异常完美,因为我难以舍弃关注。一个拥有一颗关注心灵的人,他才会打开一个季节甜蜜的嘴唇。
黄叶坠落,在叩响大地的瞬间,生命之门将缓缓开启。而另一些黄叶则舞如彩蝶,以曲线缠绕那份对美的眷念和执着。一地黄叶,我谁共语!
我不禁伸出双手,以清如流泉的心声将一个季节的化身深情接纳。风,小心地走过。几片欲飞还休的叶子,多像徘徊在我目光中的情绪。我是在扼守什么吗?抬头的时候,一只横空而过的小鸟击开了我的眼波……
其实,我想,我是想着站在秋风中的那座堡子了。
我和那苍老的堡子总有一种宿缘。第一次发现它孤零零地站在远处的山尖时,我也是初次品尝孤单的味道。像一朵云,像一只鸟,我总在寻找着所有能承载孤单的东西来慰藉我内心的孤单。所以,我相信,那堡子在我发现它时,它也发现了我,并且在年复一年地跋涉中,总在告诉对方,有一个和自己精神相通的东西朝自己不断靠近。
我至今还能闻到那第一次遥望堡子时从天空飘来的味道。涩涩的,腥腥的。一浪又一浪。而我的心灵便在一起一伏之中,看见一座堡子像呼唤的手,一隐一现。
说真的,我也说不清为什么会闻到那么涩而腥的味道。可是只要翻开有关堡子的记忆书页,那味道便直向我袭来。日子越深,味道越浓。
后来,我走遍了故乡附近的山山梁梁,总是在一片连绵山峦的制高点,耸立着那么一座斑驳苍凉的堡子。它们谁是谁的影子?谁是谁呼喊出的声音?我已无法辨认,我只能在目睹过它们残损破败的堡墙,或者遥望倔强伫立在它们肩头的一两棵树木之后相信这就是一种宿缘。
我曾经写过一篇题目叫《向堡子的家园跋涉》的散文。在那篇文章中,我将堡子和母性融为一体,并以此为入口,对隐藏于堡子内心的日子一一探寻。其实在写那篇文章之前,我还没有进入过任何一座堡子的内部。我是在一段充满神秘的距离之外孕育着一颗颗烫如心灵的汉字的。当然,那时我已知道那些伤痕累累的堡子与一段特殊的时光有关。它是人们逃避匪患的地方。我只知道这么多,然而,仅此足矣。所以,我曾说:呵护生命泅渡困厄的东西绝对比生命本身更让人眷恋叹服。
当我觉得有一种穿越血迹的声音一遍又一遍向我呼喊时,我告诉自己,我必须得跋涉那段逼仄的荒凉小路,打开那段路上的神秘,深入堡子的内部了。
第一次进入一座堡子时,我浑身涌动着肃穆。驻足在高大的堡墙根,仰望粗粝而笨拙的墙体,我仿佛听到骨骼撞击的声响,充满空旷和凄凉。但厚重得让人窒息。惨败的墙头上稀稀拉拉的几棵草在风中摇曳。我可以清楚地看到一些尘埃自墙头飞起,没有多少留恋的时间便消失在掠过堡子的风里。我庄重地躬身穿过用城砖箍砌的拱形堡门,蹑土质的台阶而上。一股劲风吹我如一株枯草。我稍稍定神。原来被厚重的堡围起的堡子之内,是一片幸福而眠的麦子。那正是一个初冬。那些麦子一定在梦的边缘一一苏醒。它们是在等我,等我这个寻缘而来的陌生人。几棵倚堡墙而生的树,显得那么执著。我尽量放轻脚步。当我来到被日子打开的一个豁口,手扶硬如坚石的堡墙时,苍茫世界已在脚下。不远处的村子传来隐隐的狗吠鸡鸣。风吹着我的额头。我发现那刻我已站在最高点上,替等了我百年的一座堡子打开了一双沧桑的眼睛。
我从此爱上了堡子。我不止一次地靠近并走进一座堡子。后来就有了第二座、第三座堡子与我借缘相见。
至于这个叫“北堡”的堡子是第几座与我借缘相见的,我就无法记清了。
这座“北堡子”在北顺村北面的山头。我初来北顺时就已注意到它了。那时正是夏天,四处葱葱郁郁,积翠堆碧。北堡子就像远航而归的船帆,静卧在万顷绿波之中。
但那时我还没有走进它的冲动。因为,我宁可相信它还是我第一次,第二次,乃至无数次走进过的堡子。它用分身术将自己散落在我一生所能到达的地方,当有一日我身心俱疲,回头一望时,它便在我的视线之内。我明白,它们与我的心思出奇的一致,那就是要对方相信什么是真正的缘分。它们永远在不同的山头等我,它们知道那里是我一生中的必经之地。我也永远在走进它们,因为我知道比血还热的呼唤意味着什么。
然而,这次我却出奇的淡然。只是在茶余饭后,踱步校园,不经意地抬头,北堡子便映入我的眼帘。
我默想,也许,我和北堡子都在寻找一个最好的进入点。我们匆匆相遇的目光让我更加相信,我们已然相识,已然相知。只需要那么一个瞬间,我们就能相互打破对方深情而望的沉默,以熟悉的笑容映出对方了然于心的一切内容。
我是在等着这么一个心灵怦然一动的瞬间!
后来,我的同事不断地给我说起北堡子。我初来乍到,自然对此地不甚了解,对北堡子的往昔种种更是全无知晓。他们说,北堡子很大,里面是一座村子。所以直接叫北堡村。由于生活不太方便,现在全村人都搬出了堡子,住进了山脚下的新居。搬离北堡子应该是不远的事,据同事说,十年前,最后两户人家才离开了堡子。
随着有关北堡子的话题增多,我感觉自己和它相视一笑,打破沉默的时间逐渐近了。
夏天已逝,秋日来临,大地丰收。从野外赶来的玉米站满了一屋顶。到处洋溢着庄稼熟透的味道。我必须得走进北堡子了。我认为我们互相拥抱的机缘也在一片秋天的火光中熟透了。
准确地说是在一个下午的7点,我决定走进北堡子。同行的是维刚、高峰。
夕阳已经沉没,只留几缕淡淡的光芒从山尖掠过,落在南边的山峦之上。那些光芒蕴含着此刻全部的宁静。
我们三人踱出后校门,径直向北堡子而行。虽是初秋,但已萧瑟,小路两旁的树木已现败象。枯叶悄然凋零,一簇簇干枯的野草在黄昏的风中低声吟咏。面对此景,我内心更显忠诚。更觉得此时是我与北堡子一唔前缘的良辰佳期。
大概走了十多分钟曲曲折折的山路,便到北堡子脚下。
比起我以前所见到的其他堡子,北堡子保存的算是完好。厚实凝重的堡墙写满岁月的沧桑。破损的堡墙起起伏伏,仿佛在倾诉一段经历的激荡。我驻足在高大的堡墙下,昂首瞻望,恍如隔世的感觉流遍全身。冥冥之中我听见了人语马蹄,看见了袅袅炊烟……我渐渐缩小,直小到消失在茫茫人海!
夜幕四合。已在我脚下的龙川河模糊了自己的婉转身姿。安卧在它两旁的村落,还有新寺小镇亮起了点点灯火,通过它们,似乎可以通向一个幸福的彼岸。
我要说一句什么话的心思全然没有了。我伸手抚摸着驳杂粗劣的堡墙,突然我感到有一双手也摸到了我的胸口,先是冰凉,紧接着是温热,在这长久的相互抚摸中,我终于说出了一句话:我知道,你一定在等我……
维刚和高峰要我进去看看。
我们来到堡门。与我以前所见到的堡子不同的是,北堡子城门似的堡门前,耸立着一堵厚达一米多,高近六米多的照壁。从塌落的一角和支离的土坯上可照见时光投在它上面的深度。要不是这块依旧雄立在前的照壁,站在古雅的城砖箍起的拱形堡门口,可以一览无余地看到龙川河。那些安卧在雾霭中的村落也尽收眼底。 但那样毫无遮掩地观睹似乎没有了探寻的美感,这太过于突然的感觉就被改变在一块照壁的身影里。
我像每一次走进其他堡门一样,首先躬了躬腰。虽然我就是伸直手臂也无法触及堡门顶的城砖,但这样无意识的动作保持在每次进入堡子之时。现在想想,这里边难道就没有对苍老时光里生命痕迹的虔诚礼赞吗?或许说出来反而肤浅了。然而这样不自觉的动作与心理状态除此之外再也找不到合理的解释。
穿过典雅的堡门,便到达堡子的内部。
其时夜色已浓,但月光尚好,堡子之内一片安详。北堡子真的和我以前所看到的堡子大不一样。以前所见到的堡子,一进堡门,一律都是青青的麦子或是荒芜的野地,只有在笨拙的堡墙上残存的烟熏火燎的痕迹里,能听到湮灭在时光里的脚步声。在北堡子,一条宽约两米的主巷道直通北墙的一个豁口。巷道两旁,零零散散的土墙以及留下的地基,很清晰地保持了当时农户各自的庭院范围。在靠近北边高大堡墙的一块斜坡上,建有一座十分简陋的三圣宫庙。高大的堡墙此刻显得那么冷峻,连同艰难站在墙顶的那些孤零零的树,共同书写着日子在北堡子之内神秘的苍老。
夜已深,秋风凄凄。我不禁打了一个寒颤。
我仿佛听到了锅碗瓷盆相撞的声音,仿佛听到了咳嗽的声音,仿佛听到了欢逐的声音……这些声音一齐向我涌来,但我如何走进它们呢?
是从那堵残留的院墙开始吗?是从巷道边的那颗碌碡开始吗?还是从一棵小小的草叶开始?
我突然觉得有些迷茫了。
我站在北堡子内,看着那些断壁残垣,还有一根根倚墙而立的木椽,想象着十几年前这一个世外桃源被结实的堡墙呵护着的淡淡幸福。我想到了一个个人,一头头牛,一匹匹马,还有一头头猪……
所有和一座村庄息息相关的事物都一一浮现。但它们浩浩荡荡的身影蠕动在风尘滚滚之中。此刻,我的肌肤所感受到得却是裹挟着夜色的巨大的寂静!
可我必须得找到一个入口,一直低达北堡子的内心。我来到高大的堡墙下,在夜色的掩映之中,这一周围由于风雨侵蚀而变得破损,由于破损而连绵起伏的堡墙带上了难以解释透彻的神秘。我觉得这些堡墙已扣留了许多日子,以及日子之内艰难而行的人影。有许多的嘴唇已沉沉睡去,也许这一睡便是千年万载。我目睹过自己撕裂四季之风的身影,如今紧贴堡墙而立,我发现它撕裂今夜之风的身影与我已逝的身影是多么相似。
我再一次伸出手指,一遍又一遍轻抚粗糙不堪的堡墙,也摸到了一颗颗探出脑袋的石子。我觉得堡墙和那些石子微微动了一下,旋即又宁静如斯。它们真的紧闭自己的嘴唇,沿一条大梦之路远远走去,永远不会醒来。我只能想象它们被铸进皱痕或者土疙瘩里的往昔。
在如山的堡墙下,我渺小得可以忽略不记。在厚密的夜色紧拥着的如山的堡墙下,我真的忘掉了自己。
背靠堡墙,我和一个沉默的岁月旅客心神相通。在我敏感的肌肤上,我开始感到了堡墙之内沉闷的飞翔之声,穿过北方的山梁,点数过往的四季。一辆辆架子车,一个个背篼,也有一顶顶草帽,它们共同集聚成一个堡子完整的形体。
随即我又感到了巨大的空旷,充满荒芜和死亡的气息。那是一只夜归的山鸟在堡墙上一声啼叫之后,我发现堡墙仍波澜不惊,只有我借着月色艰难跋涉。
堡子内好静!所有的风都绕开堡墙而去。
我看到了几棵高高站在堡墙上的树。在月色之中,盘曲的枝干异常分明。它们同这堡墙一样,仿佛目睹了一次桑田沧海。我想它们一定能准确地叫出曾经居住在这座堡子之内所有人的名字。也许它们原本就站在谁家的门口,目睹了北堡子内的人一户一户迁走。它们目送最后一家人在架子车的颠簸里走出堡门后,它们明白一村子人将沉重而土质的寂寞留给了它们。它们日夜期盼着,它们相信,几番风雨后,那些它们的亲人还会带着所有的家眷迢迢而来。一年过去了,两年过去了……当它们望眼欲穿时,却发现它们在思念里爬到了高高的堡墙上……仍旧朝来路久久眺望。
它们就那样望老了岁月,也望老了自己。它们望老了四季,以及沿四季而逝的天空。它们在心中一遍又一遍地叫喊一村子的人,还有一村子的驴,马,猪,狗……可是它们不会想到,在一个暮色擦肩的时候,它们望来了一个陌生的人。
我不再说话。呆呆伫立。如一棵树。
和厚重,结实,高耸的堡墙相比,那些残残零零的院墙就显得十分秀气。无论是堡墙,还是院墙,它们都是人们用半圆形的石杵子一层一层夯起来的。几经岁月苍凉,它们虽面容皱裂,但石杵子夯过的层层痕迹逐渐清晰可辨。它们一层就是一个年轮,每一层都浸透着时光在堡子内渲染过的故事。
许多院墙已经倒塌,但没有倒下的仍旧傲骨铮铮,它们还在尽职呵护每一个曾经的小院。
我踏过杂草遮蔽的小路,在一堵破败的院墙豁口钻了进去。昔日的庭院,现在已经犁为耕地。只在一旁墙角横陈着土豆的枝杆。另一旁,横七竖八地堆着一些玉米杆,它们用残存的肢体告诉我这里曾经的生活:简陋粗俗。这时,我隐隐闻到了土豆混着玉米面的糊糊味,接着看到了一个饱经风雨的人捧着瓷碗,蹲在墙角,一条狗圆睁着眼睛,死死盯着他,随时等着他的点点恩赐……
然而,这样温暖舒适的情景瞬间云散在刺骨的寒风中。这户人家我不知道是谁,当然,我也无法再从这里的一草一木,一瓦一粒中问知户主的姓名。我只有在那一堵高高低低的院墙上,能隐约感觉到生活过的炊烟味。朝北的墙很高,夯的也很结实,这显然是这户人家房子的后墙,顶端一字排开的整齐的一个个小洞,就是搁放椽子的。当这户人家要迁走,将房子一座座拆除,再一根根抽走被柴火熏得油光锃亮的椽子时,它们不会想到,那些眼睛似的小洞睁开了,并充满了无法言明的孤寂和期待。它们将死死的盯着主人走出堡门,并牢牢记住了它们无所牵过的背影。
我来到这堵高大的土墙下,伸手触摸被土坯糊过的光滑的墙面,仿佛也就是在这里,才能窥探出这村子里生活着的人的最光亮的一面。
我来自农村,对农村的生活自然再熟悉不过了。但对于这座堡子内人们的生活,想象中总不免含有一种崇敬感和神秘感。这座堡子就像巨大的山,让一村子的人在梦中倍感幸福和安全。而鸡犬相闻的院落,更是互相照应,互相支撑着一种让人心灵明亮的精神。
一村子的人都走了,但他们的生活图景仍完好地保存在这些土墙之内。这堵土墙中间略高,两边稍低,我猜想,这一定是一排两小一大的房层。自然,我现在所处的位置应该就是大的厅房所在地了。瞬间,我听到了热情的言语,还有质朴的笑容问候我这个远来的客人。
……突然,一只老鼠惊了我一下。我随即又平静下来。我想,这只老鼠是没来得及跟随这户人家搬走的家鼠吧?不过也好,终于有一个活着的和这户人家有关的东西替一段空落的时光扼守来日了。
和其他荒凉的堡子相比,北堡子算是幸运的。虽然它的现在已和其他堡子一样空落荒凉,但它毕竟有过一段人烟繁荣的美丽时光。就是现在,它也可以在沉静的时光里轻抚着那些残墙碎石,用一段人影绰绰的日子安抚自己冷落的内心。
一村子的人走了,但并没有带走北堡子内的全部。它们只是带走了和生命以及时光无关的东西,真正的精神高地仍安居北堡子之内。
相对于人的匆忙来往,北堡子更加淡定从容。它早迎朝阳,暮送斜日,吐纳所有以它为家的山鸟野兽。它的凝重与日月合拍,它的诚实与四季吻合。它不动声色地在风中回顾往昔,瞭望着流荡不息的现在。
和其他荒凉的堡子相比,北堡子又是孤苦伶仃的。其他堡子在完成了一次对生命的呵护承诺之后,便以梦的外衣遮起自己斑驳的身躯,仿佛逃离在岁月之外。而北堡子没有,它有了一群代代繁息的人的簇拥,便如一位母亲有了难以割舍的牵挂。它一只手上是“堡子”,一只手上是“村子”,任凭怎样的沧海巨变,再也难以将它们分开。
北堡子的呼吸和几代人的呼吸相关,就是当最后搬离的人们豪无顾念地转身时,没有谁会想到北堡子的内心涌动的是连连热泪。这些眷恋的泪水至今滋养着堡墙上几棵健壮的杏树。并让那些伫立墙头等待一村子人在某个日子重归堡子的野草们在每个黄昏点燃自己的心灵之灯,替已逝的人们照亮自己出生和生活过的地方。
然而,与其他荒凉的堡子相比,北堡子算是幸福的。
当每一个夜幕合起,那些草虫就甜蜜地徘徊在梦的边缘。许多山雀衔着一村子人尚有温热的姓名满满地落了一堡墙。那刻,北堡子又围拢起自己厚实的臂膀,听着一村子人宁静的鼾声悄悄入睡。
我,只是一粒梦的种子,轻轻地游离在北堡子之内……
我知道,对一座堡子的深刻认识直至其内核是很难的事情,尤其是对北堡子。它毕竟不是一座单纯的堡子,它还有“村庄”这层让人心灵归恋的身份。
所以,除了那一堵堵仍在残余里尽职守护庭院的土墙让我找到了一座村子的入口时,主巷道旁边,静卧在蓬蓬松松的荒草中的一颗巨大的石碌碡又让我看到了一座村子在粮食的光芒里自在歌唱。
关于碌碡,我曾写过一篇散文叫《遥远的碌碡》。我在这篇文章中写道:“当第一台脱粒机来到这个偏远的山村后,那个石凿的巨大碌碡连同它应该担当的使命走进了尘封的岁月。它用坚硬的躯体充当了山村的一则古老的传说。它安静得仿佛是在密藏着一村子的故事,不愿让人去打扰。我总觉得它不是石头之身,而是凝聚了众多粮食的味道所形成的另一躯体。似乎每一个饥饿的日子有它的陪伴就不会让人感到恐慌。它成了村子里粮食对嘴唇的许诺的坚硬见证。”
的确,在那个物质生活相对匮乏的年月,碌碡的沉稳身躯便是一村子人内心踏实的保证。当野外的粮食背负一个个沉甸甸的季节赶到场院时,碌碡便是火焰凝聚成的许诺。只针对一张张期待已久的笑容。
但在人去村败的北堡子,一颗孤独的碌碡似乎就更有其他的含义了。
也许再过几十年,几百年,当那些颓废的院墙逐渐在时光里坍塌,乃至最后消失殆尽,和北堡子里的土地重新合二为一之后,还有谁会想到,或是从这里看出那份一丝一缕曾是一座村庄的痕迹呢?
可是,有这么一棵万古不化的碌碡,就会让数百年之后的人们在迷茫之时,穿过时光隧道,直达一座昔日繁华的村子。
我站在这颗巨大的碌碡旁,不能不为北堡子的良苦用心而感慨!
一村子人迁走了,但他们没有带走一丝堡子内心的记忆,甚至,连一缕炊烟也不曾带走。北堡子像一位母亲似的,把多年的往事用粗糙的心页夹起,封尘于日子的背后。但它又不能让这些日子的脚步迷失,所以当众多的人一一走掉后,它便独自留下碌碡作为再次进入一座精神村庄的标识。
随着日流月逝,碌碡也忘记了所有的归路。它不再为一座村庄扼守往事。它已漂流于粮食之外。它曾经辗过的麦子,不知在哪个春天,又在另一个出口探出了脑袋,看不见消失的苍茫小路。北堡子沉睡了。碌碡沉睡了。所有和一座村庄有关的东西都毫无顾念地漂荡在一条河面,随水而去。
我蹲下身来。我极力靠近这颗碌碡。放眼整个北堡子,也就是它最完整地保持了一座村庄最原始的模样。它是一个按钮吗?如果我轻轻一扭,一座村子的大门能否为我而开?
此刻,传来一声又一声“吱扭吱扭”的声音。朦朦胧胧之中,摊开一场院的麦子里,两头健壮的牛拉着这颗碌碡,一圈又一圈地在粮食的光芒里舞蹈……
我的双手搭在这颗碌碡的身上,想感受每一粒粮食走过的坎坷不平的道路。
但除了满心的苍凉,什么也没有!
一个人很难扛住时光哪怕一粒的重量。当一茬又一茬的人像麦子一样被某个季节挡在前进之途上时,我们还能从自己的心灵上扣出多少往昔的足迹?
北堡子不一样,它静如秋水,厚重如山。它已然如生命之上永生的莲,用温柔的沉默在反刍中重新走着过去的步态。它和时光平分秋色。当风雨雪霜将所有的苦难凌加于它的身上时,那些岁月的发丝也已变得沧桑。
北堡子的平静和稳重是因了一村子的人。虽然人们远走之后留下的孤寂如巨大的阴云遮住了北堡子,但对于北堡子而言,这孤寂的阴云何尝不是时光和生命的馈赠?只有生长爱的地方才可拥有。
然而,北堡子终归是荒芜下去了。那些曾经的院落如今成了庄稼的天地。西边堡墙下的一堵地基围起的地方,一片干枯的玉米杆在夜风中瑟瑟而鸣,那声音呈枯色,满含长途跋涉后的喘息。有的已经到下,从断处来看,绝非人为。可见所有躲在北堡子内的东西终归会被时光伤害,终归被时光悄悄带走。所以,我现在才明白,这一村子的人与其说是主动迁走,还不如说是被时光带走。北堡子的今天和明天也不一样,它要么顺时光远走,要么逆时光而远走,无论哪种,这都是一种事实。
北堡子就这样走着,在一座山顶,不停地沿时光跋涉!
我还注意到,北堡子除正面堡门口有一条坦途和外界相连外,其他三面堡墙外,均有很深的壕沟。我看到过很多的堡子,像有这样深而宽的壕沟,在北堡子还是绝无仅有。对于北堡子而言,这无疑是一道保其万全的天堑。在乱世,这是一道牢固的拒敌屏障。但我只相信那深深的壕沟,是北堡子向时光凿出的痕迹。它想将所有的伤害拒于千里之外。
是的,掠过北堡子的风会老去,擦过北堡子的时光会老去。有多少风,多少时光路过壕沟进驻北堡子之内,和所有与粮食及其性命有关的物什一起老死,并堆成一颗又一颗细碎的石子。
那我呢?当含有烟尘滚滚的所有日子在壕沟对面跃跃欲试时,我已经走得如墙头的那棵树,无法动弹了。
在岁月之中,谁还能与北堡子迎风共舞,直至下一个沧海桑田?
我不行,那一村子被时光带走的人,也不行!
下面是我写的一首诗,题目也是《一个叫北堡子的村子》。
如果日子比破败的堡墙还要苦涩
那就可以背井离乡了
这个叫北堡子的村子
紧含斑驳的黄昏
举村远迁的人
只留下玉米、土豆做最后的灯火
我来到这座荒废的村子
正是一个秋日的下午
拆除的椽子,檩子在风中看见了走远的人
尚无拆走的庙宇
其实,更像一只含泪的眼睛!
风……被高耸的堡墙继续击痛
而一个人,比疼
陷得还深
这首诗写的比较早,是我第一次从北堡子回来后就写的。
诗中所提到的庙宇有两座,一座是堡门口西侧的梁公祠,一座是处于堡子中心的十分简陋的三圣宫。
从现存的一些资料上来看,三圣宫在龙川河畔还是颇有盛名的。《神骥腾飞——武山县马力地区概览》中有如下记载:“马力地区除了木梯寺和禅殿寺外,还有许多久负盛名的道观佛寺……建于清代的早阳寺,屏风寺,大王庙,三圣宫等。”与此名分不符的是,如今的三圣宫仅仅是由一些残砖碎瓦砌成的一人高的简陋苫棚。里面有神主牌位,经烟熏火烤已变得不甚清晰,但从炉内未燃尽的香烛可以看出,牌位上的三圣依然是人们心灵内不灭的信仰。
《漳县文史》之第四十四集《漳县古楹联》成逸园的《对联燹余》存有三圣宫初建时的对联。太上龛:“大道难名细玩生阳生阴禀识陶形钟灵者总不出忠臣孝子,太清无相谛视立言立德超仁迈义脱頴处何莫非浩气鸿文。横批:道分文武”。关帝龛:“阴翊周公显全吉甫想当时珥笔策勋姓字曾芳柱史,心扶蜀主力抑强侯看累劫鞠躬尽瘁精忠岂让桃园。横批:德配道义”。文昌龛:“垂训觉斯世亦惟是明因著果演化宏仁平常说来卓然立必传文字,显灵佑圣朝初未闻鍊气存神长生久视蓦直做去率尔成不朽真仙。横批:功补仙儒”。此外,还录有中门,檐柱,山门等处的对联。由此可以看出,曾经的三圣宫一定是一座精致华美,雕梁画栋的建筑群。只可惜灭于人类自造的孽火。据目睹过此建筑的老人描述,三圣宫主建筑为大殿。为大七间的三椽厅,檐前是全木结构,36面上明下暗的雕花门扇做工精细,雕刻内容为二十四孝图。这很生动地显现出中华民族在神仙敬奉之中融合的人性化追求,即提倡儒家的孝悌观念。东殿与西殿是对称建筑,为五间房,分别祭祀送子娘娘和药王孙思邈。这样宏伟的庙宇在当时不仅是北堡子人的精神依托,也是整个龙川河畔人们的心灵归宿。
如果说三圣宫是北堡子人心灵信仰劝善归化的依靠,那么处在堡门口西侧的梁公祠就是北堡人缅怀先贤,教子感恩的场所。
传说北堡为梁公夯筑。梁公历来被认为是北堡子村民心中的保护者和地方神。关于梁公,由于资料匮乏,已无法知其详细,只有成逸园的《对联燹余》录有祠中对联:“仗义固金汤人归安土,降神垂龟鉴德合敦人。横批;容保无疆。”祠堂大门联:“名垂一朝千古圣,德负三圣固金汤。横批;梁公祠。”
在龙川河流域,寺庙道观随处可见,而祭拜先贤的祠堂却屈指可数。显然,梁公祠在其中更是众人共仰,无可替代。只是祠堂和三圣宫在人类的自我杀伐中亦难免兵燹之灾,昔日的琼阁玉楼已化尘土。上世纪八十年代中期,村民在遗址上重修了祠堂,九十年代中期,又进行了重建。从中看出了北堡人对先贤无限地敬仰和对后辈见贤思齐的殷切期望。
我听着呼啸而过的秋风,目睹绵延的荒芜,对梁公祠和苫棚似的三圣宫充满敬意。在如今的北堡子,只有这两座人们心灵的精神高地遥相呼应。它们的所有已湮灭在古老的岁月里,它们此刻的萧疏更接近北堡子曾经的伤口。我无法想象昔日它们的华丽,无法想象它们在一村子人的顶扎膜拜中用袅袅香烟抚慰村民虔诚的祈求。风雨雪霜的利剑无物能逃,它们-----这些神性的建筑也难幸免。它们也将愈走愈远,最后消失在暗夜似的天边,消失在一句句诚恳的祷告里。
还好,外表枯涩的北堡子,内心却是滋润的。因为在一堡子的人渐次迁走后,一口水源丰沛的老井被堡子深情地掩藏于内心。当人们一铁锨一铁锨将老井掩埋,最后踩平,以消除他们留在北堡子最后的痕迹时,北堡子就像闭上了另一只含泪的眼睛。远离的人们其实无法割舍那份对堡子清纯的眷恋,它们用自欺的遗忘方式要将留在北堡子的所有一一擦除。可是谁知道,当他们躺在炕上或走在茫茫路上时,一只眼睛似的老井闪烁在他们的心里。他们填埋的不过是被日月过滤的形体,一种更持久而厚重的精神形体却定格在北堡子和每一个与北堡子相关者的心上。
那口已逝的老井,不仅是一只温情脉脉的眼睛,也许还是一张吐气如兰的嘴唇。许多年前的某日,一村子的人或许是听到有那么一张嘴唇不停地呼唤着所有人的名字,他们才携老带幼,举家来到北堡子。是老井用它的柔性之光照亮了一堡子人和谐的生活。全堡子老少的笑声因此水的浇灌而更加灿烂。
据说,那口老井所处的位置离如今苫棚似的三圣宫不远。我徘徊在三圣宫附近。也许我的脚下就是那口沉睡的老井,也许在我前方,也许在我后方,我不停的来往。恍惚间,我似乎看见了那口水波荡漾的老井。用石板围起的的井沿上,还留下刚刚来汲水的人落下的脚印。我又听到水桶相碰的声音,来自清早,或来自黄昏,接着是人们之间相互问候,还有打水时的礼让。我还看到了人们担着两桶满满的水,在北堡子的主巷道上,很优雅地甩着胳膊,迈着稳健的步子,并伴有规律性的水桶的“吱扭”声……
然而,这许许多多的图景都消散在此刻的风里。我知道,那口老井又沿着它曾经走来的路回去了,任我如何呼唤,也难以博得它的温柔一顾。
回首往昔,就是那么一口小小的井,让一堡子的人心里踏实。北堡子是用这口老井将自己的乳汁无私地献给生活在这里的人们。
我想,这么一口老井,它其实是寂寞的。因为在偌大一个北堡子,也许只有它独自深入了一个记忆的深处,一一抚摸着落满尘埃的姓氏。那些扎根深处的树也难以深入到那样的程度。
那口老井沉默了。它不再倾诉自己透亮的心事。它悄悄地隐退在时光的背后。对于一堡子远去的人,它只能隐忍相送。但只有北堡子,还能看见它清澈的水,还有井上泻落的宁静的月光。
我此刻变得轻松起来。因为我已知道所有迁徙远走的人,都将难以割舍那口老井。他们每个人的脊背上,都回响着那口井里清脆的水声。
在连绵不断的四季轮回中,人实在是最弱势的群体。一根白发就可以让一个人深陷黄昏而不能自拔,一条皱纹就可以让一个人依杖喟叹而心灵凄凄。所以,一个人终其一生,不过是光阴的旅客。整体迁离北堡子的人只不过是演绎了一次人生中的即定场景。
北堡子执著地挽留着这一切,连同匆匆而过的时光,但这样努力的结果,只能是让自己伤痕累累,血迹斑斑。它并没有挽留住一个人,没有挽留住一只狗,包括一只鸡……就连深深抓住它内心的那五棵三人环抱的大核桃树,它也无力挽留。也许是在一个大梦之余,北堡子内最大的五棵树一棵接一棵如山般倾倒。只留下五个树桩像北堡子失声的嘴唇。在一个寂寞的午后,北堡子翻开自己的手掌,已发现空无一物。如果说,一村子的人和所有曾在北堡生活过的东西是北堡子的过客,那北堡子又是谁的过客?
北堡子沉默了。
仍旧是日出日落,仍旧是众鸟晨飞夕栖。北堡子紧紧咬住自己的舌头。它也许在往事里幸福着,也许在翘首里期待着。它习惯性地又呵护着扎根于它手心的洋芋,玉米,还有麦子。生命最终和它是剪不断的缘!
北堡子守望着信仰,所有的迁徙终究是一个圆,是起点与终点相合的圆。
它相信那些浩浩荡荡走在路上的人们,总有一两个人会在不经意间回首一瞥。
它也相信,那些伫立在苍老堡墙上的草茎,一定会用记忆点燃一盏盏灯,让某个在傍晚赶来的人找到进入堡子的小路。
北堡子就那样死死守住一个个坚硬的记忆,将自己深深地打进时光里。一茬又一茬的庄稼为它关上欲开还休的心门。一阵又一阵的大风为它不停地喊痛。从堡墙北边吹起的枯草,又落在堡墙南边。被风日积月累年复一年削矮的堡墙逐渐接近自己最硬的本质。
第一次从北堡子回来后,我就找到了一条通向北堡子内心的道路。这是一条通向生命阵地的路,虽荆棘丛生,却洒满阳光。
所以,我才有了第二次,第三次进入北堡子的想法。
那是一个初冬的正午。四处一片萧败,但阳光清澈温暖,会让人误以为是阳春三月。
我很从容地走进堡门,轻轻地徘徊在北堡子内。那刻,没有一丝风,四下里十分宁静,能听到阳光潺潺而流的声音。
我在一块铺满枯草的斜坡上坐了下来。阳光从四面八方涌来,暖意让我越发平静,北堡子也更加慈祥淡定。那刻,我和北堡子都需要阳光般温暖的安详。
这么一座曾经的村子,曾经的幸福港湾,如今只存留在残砖碎瓦之中。哪怕是多么结实的日子,也会在这里变得支离破碎,可是在透明的阳光下,它们又多么情愿地呈现着自己原初的模样。
我和北堡子共同被埋进阳光里!那么深的阳光,那么深的痛!
后来,我又几次去过北堡子,只是一次比一次说的话少了。以致我最后干脆什么也难以说出,只用眼睛抚过荒凉的堡墙,还有沉陷其中的荒凉的往事。
现在,我还是经常在校园里悠闲地散步。一抬头,便远远地看见苍老的北堡子。如果是一个阳光和煦的中午,我会闭上眼睛,让一浪一浪的阳光击打着我,也击打着北堡子。在最后的一浪里,忘记了谁是北堡子,谁又是我!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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