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车是里下河农村一种利用风力提水的装置。古老的风车全是木质的,庞大而笨拙,儿时就已不多见,见得多的是第二代改良型的风车,叫“洋车”。其所以叫“洋车”是因为那个时期的语言习惯,凡是比过去先进一点的东西都在名称的前面加个“洋”字,就像把火柴叫“洋火”,细布叫“洋”布一样,其实“洋车”也不是从外国引进过来的。“人民公社”那会儿,县城里的铁、木农具厂又研制出一种全用钢管和角铁焊接成的铁“洋车”。铁制的洋车一直用到上世纪七十年代末。
解放前,凡是有风车的人家,不是地主就是富农,普通的农民是置办不起的。到了解放初期才有一些富裕中农开始置办洋车。
虽然老风车和洋车都是利用风力从河里提水,但它们的构造是大不同的。老风车的零部件折下来能装一大船,洋车就比它轻巧得多。老风车的风轮是立式的,车蓬(“蓬”是帆蓬,不是蓬屋)用的是草毡子,当风力鼓起车蓬时,立式的轴就形有了圆周运动,再通过立轴的下部的锥形齿轮驱动连着水车的轴,河水就从水车里被刮上来了。(水车就是我在“踏车”一文中所说的“槽桶”,可以通用于风车和踏车)。需要说明的是,所谓“锥形齿轮”也全是木质的,听起来似乎有些不可思议,但事实就是这样,那种原始的将垂直转动变成水平转动的传动装置倒真的是没用一块金属。可见得我们的祖先是何等的聪明伟大!
那种装置的构造是这样的:在一个硕大的圆形木钵的周边装上木齿,木齿是用桑、槐等硬木做成的,约有四、五寸长,用榫接的方法等距离地“栽”在木钵的周边。因为立式轴是主动轴,这个木钵的俗名就叫“主钵”。立轴的下部是一根水平轴,俗名叫“跨轴”,跨轴的一头也装着一个木钵,俗名叫“旱钵”,它与“主钵”组成了一付锥形齿轮。带动水车向上翻水的“水钵”就装在“跨轴”的另一端。为了提高“跨轴”的转速,“旱钵”的齿数要比“主钵”少得多。过去的农民虽然不懂什么叫“转速比”,但他们晓得,齿数相差越多,“翻头”就越大。
“洋车”与老风车的区别主要是它的风轮不是立式的,它有一根平着的风轮轴,俗名叫“天轴”,“天轴”中部套着一个小木钵,钵的周围有六个圆眼,俗名就叫“六眼钵”。六根“洋车篙子”呈放射状地栽在六个圆眼里,篙子的顶端用粗铁丝箍成一个完整的圆圈,每根篙子还有两根铁丝固定在“天轴”前后两端。这就是风轮的组合体,或者叫风轮总成,它的俗名叫“大球子”。每一根篙子上扯一合车蓬,蓬是用粗白布做的,风不大的时候,六合蓬要全扯上去,风较大时可以对称地卸掉几合蓬,风很大时甚至只需扯对角的两合蓬,如果速度还嫌快,就说明风太大了,要卸蓬停车,否则就会有“倒洋车”的危险,那样损失会很大。常听人说,种田人家有三件不幸的事就是“死人、失火、倒洋车”。
天轴的两端都有坚固的支撑和轴承,它的前端是由两根圆木作的“人”字架支撑着,那两根圆木俗名就叫“人字木”,人字木的上部各镶着一小塊硬木,硬木上面的小眼就算是轴承,天轴顶端的铁心就穿在两塊硬木的眼中。为了减少磨损,需要常在那里淋一点油脚子作为润滑。如果的眼子磨损得过于宽松,还可以更换硬木。因为平着的风轮有点像儿童玩具风轮,它必须对着风才会转动,分别移动两根人字木就能使风车转向。早先的洋车叫高脚车,它要求天轴的前端对着风,人字木就必须能移动360度,因此比田面稍高一些的“洋车滩子”就要做得大些,后来又经过改进的矮脚车在天轴的尾部来风也能一样工作,那样只要人字木能作180度旋转就行了,“洋车滩子”的面积就小得多了。
洋车的传动装置比老风车多一套锥形齿轮,它要通过四个木拨先将天轴的水平转动变成“站芯”的垂直转动,“站芯”是用一根较粗的圆木做成的,它的上部有一个较小的木钵,叫“平钵”,天轴的尾部也有一个与之差不多大小的木钵,叫“招风钵”,这两个钵就组成了一付锥形齿轮。“站芯”的下部就是“主钵”,主钵向下的结构与老风车的下部结构是一样的。整个洋车的稳定装置是一付形似大方櫈的架子,四角用粗铁丝牢牢地固定在地面的木桩上。硬木做成的櫈面子上有一个圆洞,“站芯”就在这个圆洞中转动。“站芯”的上部还有一块长方形的硬木,叫“老人头”,上面开着两个“十”字形的眼,其中垂直的眼就套住“站芯”顶端的铁芯,另一个平着的眼就套住“天轴”尾部的铁芯。“老人头”担负着两付轴承的重任,是洋车上的易损件。固定在地上的两付“踏枕”支撑着跨轴的两端,其中“主钵”下部的那付“踏枕”还兼作“站芯”的支撑,俗名叫“地拍子”。上面安着一块凹铁,“站芯”下端的锥形铁芯就在凹铁上旋转。为了尽可能详尽地展示出洋车的构造,不得不作如此冗长的叙述,或许再过若干个世纪,会有考古爱好者能够根据此文勾勒出一幅洋车的写意图。
记得解放初期,父亲和母亲带着我们四、五个末成年的孩子,还种了二十几亩田,灌溉全靠一部洋车。因为二十多亩田分布在远近不同的三个圩子里,因此隔几天就要挪一次洋车,过去的地主、富农家的田大都是成片的,洋车是不大需要经常挪动的。挪洋车可不是一件轻而易举的事,一般需要三、四个劳力化上大半天时间。父亲挪洋车的本领在庄上可谓独一无二,他和母亲两个人用半天时间就能完成拆卸、船运并在异地重新安装、调试、运行。甚至还经常在夜间挪洋车,每当我们早上醒来发现父母都不在家时候,就知道他们又连夜下田挪洋车了,过不了多久,母亲就会回来煮早饭,并告诉我们,父亲已经在田里扯蓬“风水”了(“风”字在这里作动词)。到了大集体的时候,就无需挪洋车了,因为“普天之下,莫非皇土”。那时候,洋车一般都是春耕时下田,秋收后再拆回来。“人字木”就又成了上河工搭工棚的木料。
看管洋车是比较清闲的活儿,不过也是个技术活,首先必须会“校”洋车(“校”是调试的意思),洋车“校”得好,转起来就不吃力,也不容易损“家伙”。其次,看车的人还要会看“天势”,能根据当时的天色、风向来判断天气将会发生怎样的变化。对他们来说,东南风是最理想的风,但也必须注意中午前后的风力会比早晚大些,有句农谚说“南风腰里硬”。刮东南风时一般都是晴好天气,看车的人可以在离洋车不远的田边地头做一点杂活,如果离庄子不远的话,还可以回家吃中饭。盛一碗饭捧出来,一边吃一边眺望着正在欢快转动着的洋车。如果刮的是西南风,情况就不同了,他们称西南风为“鬼风”,风力忽大忽小,而且随时会“转风”,一旦发现西南风转成西北风就要格外当心,有句农谚说“西南转西北,犁耙压上屋”。意思是说将有可能出现掀翻屋顶的狂风。东北风对于“风水”的人来说也是不错的风,因为风力变化不会很大,就是刮久了天就要作变下雨了,农谚说“东风紧,雨儿稳”就是指的是东北风。
在晴热的三伏天,白天难得有风,但到了晚上,一般会刮起悠悠呀呀的东南风,风虽不大,但很稳定,扯足了六合蓬,把“水花”调得浅一些,洋车也能转得动。单干的时候,如果田里正缺水,家里的男将夜里就要下田去扯蓬“放夜风”。讲究一点的人家,洋车滩子旁边都有一间小棚子,叫风水舍子,蓬扯好了就在里面就点着一堆麦稳子呛蚊烟,然后在躺在简易铺上歇一会儿。没有风水舍子的人家就撑一条船靠在田头上,有的船后仓上面盖着一块拱形的木板,叫“龟壳子”,下远田时“龟壳子”的下面可以躲雨,不过放夜风的人可不能睡在里面,因为里面太闷热,蚊子又多,而且也不能在木船上呛蚊烟,他们就只好用棉单裹着坐在龟壳子上面,一锅接一锅地抽着旱烟。实在困得不行了,就在蛙鼓虫鸣声中打会儿盹。“人民公社”的時候,因为有了抽水机,洋車只是一項辅助性的提水工具,就不大再需要“放夜风”了。
洋车作为一种利用风力的机械装置,它的安全性能很差。每当一次突发的暴风过后,就会听到本庄或附近的庄子倒了几部洋车。因倒洋车造成人员伤亡的事故也时有发生。一般情况下,放风的人在看到“起天色”时,就会果断地落蓬停车,有时因为田里太缺水舍不得停,往往会酿成事故。落蓬是靠的蓬的自身重力,当人工拨动机关时,蓬的自重加上离心力的作用,蓬就自动地落成捲缩状。暴风来到时,蓬就落不下来了,强大的风力会将车蓬牢牢地吸附在洋车篙子上,即使落下来也落不到底。洋车还会有很高的转速。碰到这种情况时,唯一方法就是将“人字木”叉开,让飞转着的洋车篙子着地,这样做虽然可以避免“倒车”,但损失也不小,至少要断好几根洋车篙子。有的人仗着自己身强力壮,会试图直接用手去把正在飞速旋转的洋车拽停,如果不成功,人就会被带上天空,伤残或死亡的悲剧就这样发生了。小时候曾看到父亲也经历过这样惊险的一幕,父亲那时才四十出头,正是血气方刚的时候,那次虽然父亲被吊离地面三、四尺高,但洋车终于被拽停下来了,事后母亲怪他,不该舍不得几根洋车篙子去冒这个险。后来到了大集体的时候,就很少发生类似这样的安全事故了,可能是“放风”的人认为,反正洋车是集体的财产,“倒洋车”造成的损失与自己并没有多大利害关系。
光阴荏苒,风车淡出我们的视线也已经有好几十年了。但愿此文能为这位历史长河中的过客在未来的人们心中留下点儿念想。或许,再过几个世纪,随着地球上矿物能源日渐枯竭,人们还会研制出一种更先进更安全的风力提水装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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