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奶奶送回老家让我的心渐渐不安起来,谁为她添一捧土?谁为她燃一烛香?谁为她铲去坟上的草?可这是她始终的心愿,她一直都想回去的,却没有机会,父亲是她唯一的孩子,一家人都在新疆,把她一个人放在老家,没有别的亲人可以照顾她,很不放心,她总说等她老了就送她回去。
她的身体一直都不错的,甚至她的衣服都不让别人洗,都是自己洗,她最怕的就是麻烦别人,甚至在奶奶去世的前一个月她还是自己在洗衣服,她已经八十七岁了呀。父亲的病是她心中的伤痛,她不愿看到白发人送黑发人,当她得知父亲的病是不能救治的时候,她选择了离开。这是我们做孙子孙女没有料到的事,原以为她可以过百岁的。临走的前一天晚上好像约好了一样,我和妹妹一家都不约而同回去看了她,晚上她喝了一袋牛奶,其实妹妹每次回去都买她喜欢吃的,她每次都吃的很高兴,牛奶也是妹妹特意为她买的,可就在我们离开后的第二天早上,她一个人悄悄走了,没有一丝征兆。在送她离开以后,我静静地想着那天怎么会有那样的梦出现,回家的愿意如此急切,她是在托梦给我们,她只是想在临走前再看我们一眼,她心里还是有牵挂,她带了那么久的孙子、孙女,她怎么说走就走了呢?她总是想再见见我们的。
大哥打电话通知我们几个弟妹回到家的时候,奶奶已经走了,走得很安详,看着她的脸,我不能想像她当时的表情和她内心所经历的挣扎。苦守一生,只是为了不让孩子受苦,她经历了太多的坎坷,一个女人生存在那个黑暗的社会该是多么艰难,可她走过来了,本想晚年可以享儿孙的福了,可命运却又是重重一击,父亲的病痛让她再也不能承重。
大哥和大嫂为她擦洗身子后从箱子里拿出她早就准备好的老衣,一套大红的棉衣棉裤为她穿上。看到这套棉衣棉裤,我的眼泪无法再止住。奶奶在她还没满70岁时就准备她的老衣了。
秋天的天空澄澈、高远,阳光很是怡人,她坐在房前,将包裹打开,一块大红绸缎叠得平平展展,她将红绸缎平铺在桌上,手在上面比划了又比划,我很奇怪,她在做什么,她说她在做棉衣,为什么做成红的?她说这是等她走的时候才要穿的。我说为什么不买现成的呢?她说还是穿自己做的可心。奶奶对老衣的准备精心程度远远大于她平时的穿戴。她的眼睛花得已经看不清细小的东西,当她的线用完,就喊我帮她纫针,上衣还是满清时的老式斜门襟,大红的绸衣、绸裤都滚着黑边,都是她一针一针缝上去的;一顶黑色金丝绒无沿帽,帽子上还绣了一朵红梅。从帽子到鞋子都是天然织物,扣子是她费了好些神的盘扣,从动手做到最后做好,她足足用了两年时间。做好的老衣,用红棉布包好放在她的箱子里,每到春暖花开,她都会取出来放在太阳下晒一晒再收好。
奶奶的女红做得很好。在山东的时候,身上衣裤,床上的被单被褥都是她一针针一线线做起来的。母亲说,奶奶就喜欢做这些,周围的邻居、亲戚都知道奶奶的手灵巧,没有亲见,却看到她从山东来新疆时带来的被单,蓝格子、紫格子的一块块都崭崭的又棉软,后来才知道,之所以那么棉软是因为在水里过了好几遍水,颜色也是她自己染的,用的是纯植物颜料,从棉花到最后成形,她都一一动手,不能想像她是怎么做好这一切的。
直到1987年,我和奶奶一起回到山东。9月初,天微凉,棉花都已拾得差不多了,地里的棉花还在开,但质量已大不如头几茬,这时把它拾回来就自己用:或打被子,或絮棉衣棉裤。奶奶每天去地里拾一兜棉花回来,晒在门口的地上。几天后,待棉花中的水分都已蒸发完,奶奶把棉花搓成条,不知从哪儿搬来一辆纺车,每天晚上吃了饭后,她就坐在纺车前,纺车吱吱的响了起来。微弱的烛光把奶奶的影子印在了墙上,棉条在她的手上一点一点的消失成了细细的棉线,缠绕在纱绽上,一晚上,四五个纱绽就缠满了。等积攒的差不多了,就把纱绽上的线缠绕下来泡在蓝草水中浸着,直到颜色完全浸入线中。
下一步就是纺布了。
纺布机有1.8米左右,是纯木制造的手工纺布机,很旧,织机的木纹都已不清晰了,变得圆滑,但很亲切,奶奶坐在织机前织得很入神,虽然她已经很多年没有摸过了,速度也远不如年轻时快了,可对她来说,只是时间问题,不用多时,她又可以很熟练的织出她熟悉又温暖的方格布了。由于纺出的线细度不够,只能织一些粗布,用来做被单、枕套。奶奶把织好的布送给亲戚或者晚辈,抚摸着这些布单,心里暖暖的。偶尔在街上看到卖老粗布的被单、枕套,都会忍不住一遍一遍地抚摸。那些亲历的感觉一直会在心里缠绕。
奶奶是一个比较讲究的人,老衣一定是要自己做的,而且是到了60岁以后才做,做了以后也许要等10年或20年,或更长的时间以后才穿,做早了可以提防突然的不期而至,到了那个世界也可以从从容容,和活着时一样体面。而今把她送回了她心往已久的故地,她只是去追随她内心的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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