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梨花落白,杏花正开,又快清明了。
姐妹几个为了些微名薄利滚打于茫茫红尘,今天才来看望母亲。
干巴巴的刮风,没有下雨。儿女的眼里没有泪水。那一堆黄土---母亲的坟茔。几茎去年的荒草,呜咽的抖。大姐燃起成捆的纸钱,用一根木棍儿细细的翻动,黑色的蝴蝶便在风中飞旋的舞。二姐嘶哑的呼唤:“娘——拿钱来——娘——拿钱来呀!”小妹直直的跪在地上,痴痴的望着母亲坟旁的一株夹木桃,弟弟拔去坟堆上的杂草,用铁锹添些新土在上面,俨然一座新坟了。
母亲去世时,年仅五十七岁,没有一丝的白发,有的全是对好生活的渴望。去世的前一天,她说过:“有了双胞胎的孙子,一手抱一个,大街上走。”这句话分明就刻在我的心里,那一天,我唯一的弟弟结婚刚刚七天。
母亲,就这样抱着美好的愿望走了。一去就是永远!
在我的记忆里,母亲似乎没有年轻过,也不记得有什么皱纹;只记得母亲长年穿一件藏青色大襟褂子,不记得母亲相貌是否漂亮,只记得母亲有一双小小的眼睛,那时候我常说:娘!我的眼睛像我爹,多好看!“母亲总是摸着我的头笑笑,眼睛就成了一条细细的线。
不记得母亲怎样的疼我们,只记得下学了,灶火里会有烧好的面饼和红薯。不记得母亲怎样教育我们做人,只记得母亲拿着扫炕的笤帚打我的屁股,从那以后我再也没有骂过人。不记得母亲短暂的一生有过什么丰功伟绩,只记得母亲的一生极为艰难困苦!
母亲出生在深山沟里,那里有青青的山、绿绿的水。山上有柿子、桃子、杏子和梨子,水里有戏嬉的鸭子,活泼泼的鱼虾。可是母亲家里除了贫穷疾病,似乎什么都没有。母亲很小的时候,外祖母就患病在床,外祖父要到地里刨食,母亲弱小的肩膀扛起了全部家务,到山上打柴、割草;在家里做饭、照顾更加年幼的弟妹。母亲没有读过书,却很早就写着“艰难”两个字。
母亲要出嫁了,母亲嫁给了教书的城里人,这在那个山沟是令人羡慕的事。村里人都在说着:“张家的大女儿,命大福大,这以后可净是好日子了,啧啧!”母亲听了,总是腼腆的笑着,酒窝里灌满满足!
然而,母亲走进父亲家的时候才知道,城里人家的日子也不见得好过。
父亲家,人很多,曾祖母是这个家庭的主宰,她的拐棍一点碾盘,全家大小无不哆嗦。祖父算得半个秀才,会读几卷“五经”“四书”,动不动就翘着几根胡子对母亲说:“要克己复礼!克己复礼!”母亲只能顺从的点头,其实她根本不知道什么是克己复礼。祖母死得早,在我的记忆里是空白。只是听母亲讲过,祖母黄黄的脸总是阴沉着,不见一丝阳光!伯父是个瘸子,生活自理都不容易,伯母脾气乖戾,稍不碰心就大发雷霆,就是祖父祖母也让她三分,毕竟伯父找个女人不容易。父亲在山里教学,回家很少。家庭的重担落在了母亲身上,甚至谁都可以把母亲当作“出气筒”。母亲依然用笑脸面对每一天,面对每一个人。
(二)
春去冬来,花开花落。我们姐妹几个相继出世,带给母亲喜悦的同时给了母亲更大的重负。缺吃少穿的岁月,母亲就像一棵大树,屹立在风雨里,发挥自己的所能吸取着养分,支持着这个家。不管风狂雨骤,不管春夏秋冬,母亲这棵树在我的记忆里总是葱葱郁郁,从不凋零!然而,苦难总是光顾善良的人。那一年,我才会说话。我刚刚十岁的唯一的哥哥,上午活蹦乱跳的去河滩给猪打草,下午却死在了医院的病床上。这对于母亲来说,简直是晴天霹雳!听父亲说,一家人哭天喊地,祖母几次昏死过去。只有母亲依然像一棵挺立的树,没有一滴眼泪。埋葬了小哥哥(母亲旁边那个小小的土丘里埋着我的小哥哥),母亲憔悴了许多,可没几天母亲的脸上就挂出笑容,笑给祖父祖母,笑给两个姐姐和我。母亲说:“他不该成人,不该在这世上受罪,走了!我们活着的人,还是要活着呀!”那时的我,不会懂得母亲的。可是父亲懂,母亲说这话的时候,父亲的眼睛却红了!父亲知道母亲在承受着怎样的痛苦和重压。没有了儿子,只养了几个“丫头片子”,母亲在家里的地位又下了一个台阶。曾祖母的拐杖不知道多少次敲响了那冷冷的碾盘。随着曾祖母的拐杖声,母亲的身体好象一天不如一天了,开始时不时的晕倒,母亲没有看过医生,没有吃过药。母亲醒来后总是在嘴角挂一丝淡淡的笑说:“没事!我好着呢!我还要生个儿子呢!咱们李家不能绝后的!”母亲又挺直了脊梁,操劳着永无尽头的操劳!孕育着也许有也许没有的希望!
那年冬天,下着雪,我们的屋子里没有生火,冷得就像冰窖。曾祖母、三奶奶,四奶奶都来了(那时我祖母已经去世),把我和两个姐姐赶出屋子,满脸凝重的说:母亲要给我们生弟弟了。我这才注意到母亲笨重的身体,浮肿的脸。看到土炕下边铺着的一块破席片、几把干草。后来才知道孩子出生为什么叫“落草”。那时的女人生孩子是不可以在炕上的,更不用说去什么医院。我和姐姐揣着手,瑟缩在雪地里。大姐紧张得睁大眼睛,倾听着屋里的动静,二姐吸着鼻涕看着大姐的眼睛,我心里怕怕的,皴裂的小手紧攥着二姐的衣角。屋子里死一般的寂静,雪落在枯干的老槐树上竟沙沙的响。大姐的眼泪,二姐的鼻涕,我小手上的雪花,结成了薄薄的冰。当空气也要冻结的时候,“哇”的一声婴儿的啼哭打破这可怕的冰冻。门无声的开了,三位老人哭丧着脸,跨出门槛,看都不看我三姐妹一眼。没有母亲的声音,一丝也没有。一直蹲在老槐树下抽烟的父亲,把头深深得埋在腿上,似乎不敢正视什么。大姐冲进屋子,我和二姐也跟了进去。母亲躺在炕上,盖一床土布棉被,露在被子外面的头发像水洗过一样,蜡黄的脸已经是一张白纸了,同样没有血色的嘴唇一长一翕,微微的喘息着。身边的婴儿又瘦又小,静静的睡着。她怎么知道她的降生,会给这个家,会给母亲带来怎样的失落!
父亲终于进屋来了,为母亲端上了一碗红糖水。母亲吃力得睁开眼,看看我们姐妹三个,看看怀里的孩子。第一次看到母亲眼里泪花闪烁。父亲木呐的说:“女孩就女孩吧!”母亲接过父亲手里的旧瓷碗,抖抖的送到唇边。这时,四爷爷的吼声从北屋的屋檐下传来:“南屋的,明天拔坟去了——绝户啦!”四爷只有两个女儿。没有男孩子埋在脚头起,是他今生的遗憾了!这一声“绝户”,喊得四爷声泪俱下,喊得母亲送到嘴边的饭碗掉在了地上,血色的糖水撒了一地!父亲黑的脸色有些发青,眼睛像充了血,愣愣得看着摔碎的碗。
妹妹出生后,母亲不能下地干活了,家里的日子更加艰难。那时的父亲已经不教书,在地里刨食了(我长大后才知道,父亲后来弃教求学,水专毕业后在外干了几年水利工程,“三自一包”时,回乡务农了)。一家几口全靠父亲的工分养活。每到年底大队结账,要贴大队一百多元口粮钱,一百多元呀,在那时,在这个家,可是一个天文数字呀!父母在昏暗的油灯下,蘸着唾沫数着皱巴巴的几张毛票,数过来数过去,数出的是长长的叹息,这叹息足以让油灯更加的昏暗。这叹息,使坐在炕上纺棉花的大姐停了手,纺车发出“吱”的一声尖叫。这叹息,使趴在红漆斑驳的小桌上画字的二姐,咬断了铅笔。这叹息,足以让我小小的心灵知道什么是无奈和悲哀!总是母亲打破这沉默:“没事,我们再紧紧,今年就不添置衣物了,老大的给老二穿……给他爷爷(我祖父)买几块豆腐过年,吃肉对胃不好,尤其是孩子们。”每每听了这话,我就用油油的袄袖子揩着鼻涕眼泪。祖父要是在跟前的话,就会用悠长的声调念:“年难过,年难过,年年过年年年过……”
油灯下的日子走了又来,来了又走。我钻在被窝里,睁着大大的眼睛,看母亲在灯下用零零碎碎花布裁裁剪剪,缝缝合合,给我做着小书包。母亲的影子投在墙上,就像皮影戏里的观世音!
我上学了,妹妹会走路了。那年冬天,母亲为了贴补家用到离家三里地的砖窑给烧窑的做饭。从此后我没有见过母亲什么时候睡觉,却知道母亲什么时候起床。我家的大公鸡第一遍打鸣,母亲就会把我和二姐从睡梦里喊醒。母亲去砖窑做饭,我和二姐要背着挎篓去砖窑捡碳,冬天的用煤就是我和二姐的挎篓背来的。披几颗疏星,冒刺骨寒风,看着母亲的背影,走过坑坑洼洼的田间地头,到了那里,母亲去了四面透风的简易厨房,我和姐姐爬到炉渣堆上捡碳。天快亮的时候,我和二姐就会到厨房去,母亲把烧得不太透的煤渣很快地倒进我们的背篓,有时会迅速的埋进一两块烧熟的红薯。每当这时候我的心口怦怦的跳。我知道这是“偷”。可我并不觉得是我们的耻辱。不知道哪里来的力量,小小的年纪背一大筐子碳,竟能奔走如风!
其实我和二姐,很早就学会了“偷”,傍晚打猪草,总会在背篓里塞进白萝卜、红萝卜、玉米棒子什么的,只要是能填饱肚子的东西,都会“偷”。“偷”到家,母亲会苦涩的夸我们能干。然后流着泪说“只许从队里的地里偷吃的,不许偷个人的东西!”我们会大声地说:“那是坏孩子,娘你放心!”我们除了“偷”还会从地里捉水牛儿、蚰子等,给妹妹烧了吃。那时候母亲笑得很甜!我们的嘴好馋。
我和姐姐背着背篓长大了。妹妹三岁的那年春天,一只长尾巴的花喜鹊落在我家的老槐树上。我看到父亲笑了,眼角的皱纹很美。母亲看着父亲的笑脸,摸摸隆起的腹部说:“我昨晚梦见一条长蛇,缠在腰间!”很少说话的父亲爽朗的笑着:“都是吉兆,都是吉兆!”难得见父母这么高兴,笑容在我们姐妹脸上绽开,四朵迎春灿烂在春风里!
火红的石榴花燃烧在枝头的时候,弟弟出生了!泥坯脱落的小院,到处充盈着喜气。那棵小枣树,弯弯的枝头第一次挂上了绿珠子似的小枣!我叫它“弟弟枣儿”!祖父的小胡子一翘一翘的说:“年年枣花开,唯独今年结子来!哈哈哈哈……”老人家一把把从未抱过的妹妹举过了头顶。母亲看着吃奶的小弟弟红扑扑的小脸,笑容从心底溢出。后来母亲常常说:“桌子腿、桌子面,四条桌腿才能支起一张面。”我们姐妹四个乐颠颠的做着支撑桌面的桌子腿。
父亲做了小学校的武术教师,大姐到县缝纫社作了女工,一个月有了三十元的固定收入。我和二姐除了上学,就到地里打草、刨药材,拾酸枣;到电信局的垃圾堆捡些破铜烂铁,甚至到集市上拾取西瓜皮,西瓜子,总之,尽自己的所能找寻着可以换钱的东西,家里的日子好过多了。
又到大雪纷纷时,又是一冬一度年,今年不似往年年,红红对联映笑脸。
母亲和祖父在厨房里煮饺子,母亲拿着大锅盖,挥动着柳编的大笊滤,哼着没调的小曲:“南边儿过来了一群雁,到俺锅里转三转……”祖父一仰一合的拉动着风箱,随着风箱的节奏吟唱:“爆竹声中一岁除,总把新桃换旧符……”大姐穿一件新做的兰花洋布哔叽褂子,抱着打扮得像小地主一样的弟弟,扭动着腰肢,绕着桌子跑了几圈,说是跳的“忠”字舞,两条大辫子在屁股上一甩一甩煞是好看。这是我那时一直到现在看过得最美的“舞蹈”。我和二姐嘻嘻哈哈跑到了院子里,我一招“凤凰展翅”,姐一招“白蛇吐芯”,施展少林功打得难解难分,观战的父亲开怀大笑,只喊:“打得好!”往日黑脸包公般的严肃都随炮声去了爪哇国!四妹从屋里拖出一杆长矛枪,也来凑热闹!
肉饺子熟了——母亲端一碗饺子,高高地举过头顶,对着上苍念念有词:“天地众神,祖宗三代,十方菩萨都来吃吧——”那声音悠悠扬扬,似乎传得很远很远——(这词儿,我到现在还记得清清楚楚,过年的时候也会念上几声,并告诉儿子:这是你外祖母的声音!)
天地众神、十方菩萨飨了我家年夜的饺子,也许我家的饺子不是最好的,可是母亲的心是虔诚的呀!天地呀!众神呀!能保佑我家过几个这样普通而祥和的年呢?!
(三)
一个刮着风的深夜,父亲从外回来,闷闷的坐在椅子上说:“奇怪了,我从张三家出来,怎么看到一个没有脑袋的白影子,走进了咱家的门呢!问别人都说没看见。”说得我一股凉气从尾巴骨直往上窜。母亲坐在灯影里说:“别吓着孩子们!许是你刚从灯明里出来,看花了眼!”父亲没说话,上炕睡了。母亲却没睡,脸色看上去有些黯然。
那天,母亲正在收拾衣物,一片黄叶飘落在母亲脚下。
“娘——快来呀!”大姐一声尖利的呼喊。母亲手里的衣服飘到了地上。只见大姐手捂着脑袋,鲜血从指缝里汩汩的流……原来大姐在地里刨红薯,被前面社员的镢头砸伤了头。包扎后虽无大碍,却在母亲的心头留了一个暗影。
没过了多少时日,许是初冬吧,二姐被人背到了家里。二姐天生好动,在大渠边上奔跑,不小心摔到了很深的大渠里,不省人事了,后来落了轻微的脑震荡。可强烈震荡的是母亲柔弱而坚强的心呢!我那时是吓得手捂着心口,说不出一句话的。
暗影在母亲的心里渐渐的扩大。
祸不单行,灾难接踵而至:弟弟掉入一人深的臭水坑,多亏一个不知名的妇女救了弟弟的命,也是救了母亲的命;父亲在集市上卖小猪,竟被旁边拴着的一匹马踩了双肩,幸亏父亲练就了“就地十八滚”;母亲惊魂未定,父亲又因架大桥,被凭空而坠的钢丝索砸伤了腰部。我在学校,飞身跳跃,想把房上的横梁当作秋千耍,摔断了胳膊……母亲在流泪,在也在祈祷!天天提心吊胆,生怕什么不测会降临到爷爷、小妹身上。
喜怒亡魂,猝惊伤魄。几年过来,母亲身心疲惫,患上了高血压、心脏病等多种疾病。可是母亲仍然挺立如经霜的大树,泛黄的叶子,采集着日月之光;屈曲的根须,吸取着大地的琼浆。任枝枝杈杈的儿女们从他的身上获得营养!
那年我十二岁,无论走到哪里,见了谁,无人不夸如花似玉,每当这时候,母亲笑得就如秋后的枫叶般灿烂!然而,老天不睁眼。偏要霜打含苞的花蕾,也不知道从那天起,我月亮般的脸,浮肿的像发酵的面团,水杏一样的眼睛红肿成两只烂桃子,一天到晚的咳嗽震得胸口疼。也许是接二连三的打击使母亲的感觉麻木了。母亲只说是感冒了不要紧。不久,我小便困难,开始尿血了。母亲的脸色难以描述,有丝绝望爬上母亲的眼角。母亲拉着我走上医院的台阶,我感觉到母亲的脚步是那么的艰难,每一级台阶踏出的都是无奈和疲惫!
检查结果出来了,医生铁青着脸,几乎是怒视着母亲喝斥道:“你是怎么当娘的?孩子都成这样了!肾炎,不能再严重的肾炎”。母亲的身子靠在了墙上,脸色灰了。我的泪流了,我知道又给母亲添麻烦了,又给这个家带来灾难了!我小小的心扉在震颤!
我不知道母亲怎么交纳了昂贵的医药费,只知道我住院了。每天打四针青霉素,那注入我体内的不仅仅是药,那是父亲的汗水,母亲的心血。母亲,父亲,姐姐轮流着到医院照顾我,可是我不能一个小时不见我的父母。母亲不在的时候,我就会喊着:“我要娘来,我要娘啊——”父亲不在的时候,我就喊:“爹来爹来……”姐姐说我混帐。其实我是在害怕,我怕有一天我会见不到我的爹娘!
那天,不见爹来,也不见娘来,连大姐也不见,我怕得要死,用被子蒙着头哭喊:都不要我了么,不要我了?临床的老太太看我这样,走过来,掀起我的被角,粗糙的手摩挲着我的脸颊说:“孩子!别哭了!你娘在医院的走廊里,昏倒了,是痰厥!”“不——”我一声大叫,推开老太太的手,坐起来。“我要我娘!——”门开了,在我的呼喊声里,爹扶着娘到了我的床边。我一把抱住我娘,哇的哭了!爹抬着头只看房顶。娘的脸贴在我的脸上。母女的流在一起。临床的老太太用衣角擦着浑浊的眼睛!
一个月过去了,我辗转于病榻,不知道家里是怎么过的。只看到母亲的衣服更加宽大了。父亲的脸色更黑了。我的病情却不见好转。一天,二姐来陪我。我问二姐,家里的情形。二姐泪珠子滚了满脸说:“家里能卖的东西卖光啦!山药干都卖给小姨家了,就大姐那台缝纫机没卖呢!再没办法恐怕也保不住了!”“弟弟好吧?”姐姐说“弟弟还好,就是每天一个的烧面饼没有了!”听了姐姐的话,我把脸埋在了被子里。
母亲抱着饭盒来替姐姐了,揭开盒盖,竟然是饺子。我看着母亲的脸笑笑说:“娘!让弟弟吃吧,我吃什么都行的,你看我多胖!”母亲夹起一个饺子,送到我嘴里说:“吃吧!趁热。你最爱吃的茄子陷儿,多吃些,好得快!”我大嘴吃着饺子,连同泪珠子吞进肚子里。
刚放下饭盒,医生来了。医生在母亲的耳边小声地说了几句,母亲和医生出去了。我的心怦怦跳,直觉让我害怕。一会儿的工夫,母亲回来了,眼睛红红的像是哭过。我没有问母亲怎么了,却趴在母亲怀里哭!母亲只是抚摸着我的秀发,什么都没有说。我哭够了,抬起头说:“娘,我们回家吧!我好了!我要上学!”母亲的手滑到了我的肩上低低的说:“好孩子!我们明天就回家,好么!”我点点头:“娘,你歇歇吧,我瞌睡得很!”母亲的手在我的背上轻轻的拍着,我合上眼睛,泪珠挂在了睫毛上……
第二天,父亲用板车把我拉回了家。从此我就泡在了中药汤里,以至看见酱油、醋就呕吐。我疯狂的喝着这些药汤,这药汤里浸泡着母亲的渴望,也是我生命的稻草。
一个夜晚,我躺在床上,闭着眼睛遐想。母亲看看我睡了,小声地和父亲说:“要做手术,费用花不起,也有人说,摘除一个肾,一辈子不可能健康了。怎么办呢?”父亲说:“不打算做手术了,看她自己的命吧!”母亲没说话,屋子里只有我均匀的呼吸声。不知道过了多少时间,母亲叹口气说:“求求神吧!死马当做活马医。我去找咱奶奶了!”剩下的又是沉默。又不知道过了多久,母亲把我喊醒,其实我何曾睡得着呢!母亲把一只瓷碗送到我的嘴边说:“孩子!喝了,病就好了!”我双手抓住瓷碗,一口气喝下了那碗“神水”。我分明看到母亲眼里闪着最后的希望!
第二天,我用小瓶子接了早晨的第一次尿,我看着小瓶子里清清的尿液,高兴的喊:“娘——我好了——尿不混了!”母亲放下手里的面盆跑过来。一小瓶尿液在一家人手里传看……二姐说:“我送医院化验吧?”母亲说:“不,我自己去!”
天呀!就一个+号了!我真的不会死了!母亲面对上苍跪了下去!到现在我也不知道我的病是怎么好的。我认定是母亲的深情感动了上苍
(四)
太阳、月亮迈着亘古不变的步伐,变迁着日子。
三中全会后,农村变了样,土地承包了,家里的日子好些了。
这期间没有读过书的大姐出嫁了,母亲只给大姐作了一双新铺盖。二姐因我的病辍学了。我身体不好,不能下地干活。高考制度恢复了,全家人把读书的希望寄托在我身上了。
我不会忘了那个七月天。明天就要高考了,我忐忑不安,在屋里走来走去,二姐说:“你要考不上大学,就你这身子骨,怎么下地干活!”母亲忙给二姐使眼色,,然后拍拍我的肩说:“睡吧!别想那么多!”早上起来,母亲已经把挂面鸡蛋端到了桌子上。一封挂面两个鸡蛋,寄寓着母亲的祝福、祈祷!
等我考完第一场回来的时候,母亲已经站在巷子口那棵老槐树下等我了。母亲没有问我考得怎么样,只是看着我笑。我看到母亲,却忍不住哭了。我的作文跑题啦!写完了才知道。母亲依然笑着说:“算不得什么,别放在心上,先回家睡觉!我记得喊你!”整个中午,母亲就坐在我的身旁,用一把蒲扇为我驱逐暑热和蚊蝇。下午进了考场,我的心咚咚的跳,眼睛模糊的看不到卷子的另一面,考得一塌糊涂。
高考结束了,我心灰意懒了,觉得对不起母亲,无颜见人,天天钻在黑西屋里,天热得屋子像蒸笼,也不肯出来透透风。二姐愤愤地说:“考不好,有理了?”母亲小声地嘟囔着二姐:“不要说你妹妹了,她已经受不了!”有人到我家串门,总要问问我考得怎么样,母亲总是小心地说把话题岔开。我愧对母亲,愧对家人呢。我就这样在屋子里钻了一个月,母亲没有文化,不会说大道理,可天天把饭给我端到屋里,看着我笑,摸着我的头发说:孩子,’好傻,留着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孩子这样下去,你会病的。我明白了,我不能再让母亲担心了。我终于走出了黑屋子,原来外面的阳光很灿烂,外面的空气好新鲜!
高考放榜了,我不敢到学校去看,我怕我的心粉碎。母亲再三的对我说:“要看去,怕什么,考不上明年再考!砸锅卖铁也会供你上学的。”我怕母亲伤心,点头出去了。
我低头走在太阳下,像晒蔫了的茄子秧。到了学校门口,我终于不敢进去,在外面徘徊踟蹰。看同学们出出进进,有的笑得像太阳,有的和我一样,想找个地缝钻进去。我刚想扭头回家,同学喊住了我。说看到我的名字了,上了中专线。(那时考个中专也难)我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也不敢去学校看,我脆弱的神经就像风中的一缕游丝。我要我的同学和我一起回家看我母亲,告诉她我考上中专了。我母亲会高兴的。我要是有了个吃饭的碗,母亲就放心了。其实我好想复读的,我知道家里供我上学已是不易,好歹有个校上算了。就这样,我笑着上了并不喜欢的师范学校。母亲于是逢人便笑,笑得竟是那么的甜!
许是夏天吧,我星期天回家,二姐羞涩的在我耳边嘀咕:“明天和我去看一个人!”父亲把我喊道屋里严肃地说:“明天陪你二姐去相亲,只许说好,不许说差。”我吐吐舌头没敢说话。母亲走过来,只是笑了笑,那笑容好象掺了些尴尬。
第二天,我和二姐见了那个人,那人矮矮的个子,小眼睛一只大一只小。看看二姐花一样的容颜,我觉得这门婚事不会成就的。回到家里,看着父亲的脸,我只是小声的嘟囔:“平常,一般。”心里却说:“哼!这个人怎么能作我姐夫!”二姐满脸的不快。母亲擦擦手上的水珠说:“二妮子不愿意就算了吧!”父亲的眉毛竖了起来:“你们娘们,头发长见识短,城里人家,没爹没娘,入门就当家。这样的人家那里找?行也得行,不行也得行!”母亲看看二姐脸上的泪珠子,小心地对父亲说:“这么大火气干什么?再想想,也不能委屈孩子呀!”我站在门后墙角祈祷:不要嫁给那个人,不要!
二姐本来有一个不错的对象,可是不管二姐怎么抗争,换来的都是父亲的一句话:“你要不听我的话,棒折你的腿,再别进这家门!”母亲只是抹着眼泪,劝说二姐:“你爹也是好意,就听他的吧!城里生活毕竟好些,你只会武功,不会女红。没婆婆、公公好将就些!”其实父母都没有见过那人一面。
为了省钱,母亲让二姐跟着那个后来成为我姐夫的人走了,去部队举行了结婚典礼。完成婚礼后,二姐夫和二姐一起到我家见过我的父母。父亲看见二姐夫,吃力的笑了笑。母亲的笑容还没来得及展开,就在脸上凝结,母亲晕倒了——二姐的婚事,就成了母亲一块挥不去的心病。从此后,母亲常常跟父亲说:“大女儿,二女儿的婚事都是你做的主,三女儿、四女儿的婚事你就别管了!”父亲也许有些觉悟,每当母亲这样唠叨时,只是点头……
二姐夫在外当兵,二姐依然住在家里,和父母一起劳作,弟妹上学。在祖父的眼里,这已经是活在蜜罐里了。
这年的冬天,我还穿上了第一双棉皮鞋,是二姐用十五元钱在集市买的呢!虽说那棉鞋只穿了一星期,就掉了底,我为此哭了半天,二姐也很是自责。母亲却说:“别为一双鞋子痛哭流涕”
父亲是家里的顶梁柱,母亲就是一堵墙。也就是这年冬天寒假的一个夜晚,一家人围着桌子嗑瓜子,计划着明年的日子。弟弟抬头看着房顶惊呼:“娘!这根梁裂纹了!”大家的视线一下子集中到那根梁上。一条弯弯曲曲的裂纹清晰的印入每个人的心里。我不由得看了看母亲,母亲的眼光从父亲的脸上滑过,然后对着我们笑笑说:“没事的,小小的裂纹不碍事,不早了,都睡去吧!”我和二姐的眼睛在灯影里碰撞出不祥的泪光。
年在我们的疑虑里平安的过去了,我感叹着自己的杞人忧天。
燕子来了,在我家的房檐下筑巢了。一家人在老槐树下吃着新掰的香椿豆腐。父亲突然说:“我的手,我的手怎么端不起碗了?”母亲紧张的看着父亲的手。祖父也凑过来说:“不会有什么事吧!”我们瞪大了眼睛,屏住了呼吸。父亲用力的甩甩手,又端起碗说:“好了,没事了!”母亲的脸色缓和了些说:“早些到医院看看吧,别有什么事耽搁了!”我不由得想起了断纹的横梁。握着筷子的手出汗了。
母亲陪父亲到省城医院看病,医生让父亲握住他的手,用力。然后用很强的鼻音冷冷的说:“没劲,没劲怎么走到这里来的?简直是……”父亲的嗫嚅着没说出话来。母亲赶忙笑着说:“没事就好、就好,谢谢医生了!”不幸的是父母从省城回来的第三天,父亲竟然拿不起筷子,端不起碗,站起来双腿发软。就这样突然瘫痪了。母亲忍着眼泪看看那根裂纹的梁,看看那支撑屋顶的墙。咬咬牙说:“孩子们,别担心,你娘是墙!墙不倒,屋子就在!”
当时大姐刚刚生了二小子,二姐怀着六个月的身孕,我在师范学校读书,爷爷七十五岁,弟妹都上初中。家里的地谁来种呢,母亲能不发愁么,她把愁苦都藏在了心坎里。更让母亲遭难的是治病的钱从哪里来,这几年微薄的积蓄,那里能够缴纳省医院的医药费呢,连住院的押金都不够。母亲拖着浮肿的腿,跑遍了所有的亲戚,踏破了街坊四邻的门槛,能借得都借了,不能借得也借了。听二姐说又从信用社贷了一笔钱,我到现在不知道到底贷了多少,因为母亲从未提起。
父亲终于在省城住院了,母亲在那里伺候。二姐支撑着这个家。
那天,我和二姐去省医院看望父母,乘车到了省城车站,我晕车了,天又热,只想呕吐,想吃根五分钱的冰棍解解渴,二姐竟恨恨的说:“娇贵的起么?以为自己是官家小姐?”我只好忍着酷暑,看看头顶上喷火的太阳说:“姐,坐市内车吧,远着呢!”声音小得像蚊子叫,可二姐听的却像打雷。她不顾周围人们的眼光大吼:“要死!坐车要两毛钱呢!要死!”姐姐的满脸的汗珠在阳光下泛着红红的光!我看看姐姐隆起的肚子,惭愧死了。跟着姐姐看着站牌,走了不知道几里的路程。一路上姐姐说着家里的艰难,并跟我说:“以后上学,不许要一分钱,自己的事情自己解决。不能再让娘多操心了,娘昏倒过几次了。”我含着泪使劲的点头。从此后,学校一个月发给的两元钱,我还可以省下一元钱交给姐姐呢!
我和姐姐到了省医院,进了病房,我抬头看着天花板,我不敢看父母的脸,我控制不住我的泪水呀!父亲打着吊针,母亲就坐在父亲脚边,为父亲按摩着脚部。母亲的眼睛一直在父亲的脚上,并没有看我和姐姐。我知道母亲也不敢看我们,她怕她的泪会流呀!我们不能在父亲面前掉泪的呀!病房里只剩下母女父女掺杂着哽咽的呼吸声。哭声在一刹那间就要爆发。母亲赶忙站起来说:“妮儿,回去吧,别误了车。”我和姐姐看看父亲有些泛白的脸,脸上的那几道裹着沧桑的褶皱,慢慢的退出了病房。母亲随我们出来,小心的关上了病房的门。走到楼梯处,母亲拉着我们姐妹的手说:“二妮,回家想办法准备些红枣、香油,你爹要手术,好给医生些心意——不知道手术会怎样呢?”母亲说到这里,早已泪流满面了,“你爷爷、弟妹都还好吧?三你好好上学,别惦得太多——”母亲哽住了。很少流泪的姐姐涕泪纵横:“娘,你放心,都很好,地里的活计也干了……东西我会准备的,娘……”母亲放开我们的手说:“走吧……只跟你爷爷说很好,不要说手术的事……记得!”我和姐姐不知道怎么下了楼梯,回头看扶着栏杆的母亲,苍老了许多的母亲。我好想放声大喊:我的亲娘,我的亲亲的娘呀,你是一堵墙,一堵不倒的墙呀!我的娘——
一个集日,二姐揣着15元去购买生活必需品,不知哪个天打雷劈的贼偷了二姐的钱,二姐回家趴在炕上哭个天昏地暗。15元对于当时的我们来说那是个不小的数目呀!第二天四妹向二姐要书费,二姐无奈说道:“哪里有钱交书费,就借别人的看吧。”四妹含着泪辍学了。是贼偷走了四妹的读书生涯么?没几天弟弟也不上了,因为十四岁的弟弟已经是家里的主要劳动力,下地干活耽搁了不少的功课,是命运剥夺我唯一的弟弟读书的权利。这些事情都没敢告诉母亲。母亲一直在期望着弟妹好好读书呢!
二姐变卖了一些粮食,准备了红枣等家乡特产,要去省城医院,等待父亲的手术。母亲却捎信儿回来,说手术不做了,要和父亲回家来了。我的心一下子揪得好紧,眼泪决堤而出,我知道了什么是崩溃。我忘不了,我十二岁从医院回家的事。我家这根梁真得要断了么?不知道母亲承受了怎样的重压!苍天无眼!
父母回来了。母亲说:“那天要做手术了,医生看你爹的情况不算好,就先给另一病号做了,谁知进了手术室却没有活着出来,医生放弃了给你爹做手术的打算。保守治疗吧!”父亲是乡土中医,在医院无奈的情况下,自己琢磨着药方,开始了漫长的中药治疗。
其实,死亡的恐惧常常袭击父亲的心。最难忘的是一个夜晚,父亲把母亲从睡梦里喊醒,急切地说:“我不行了,腿冷了,脚凉了,快喊孩子们过来,快想办法通知三妮回来呀!我这就走了呀!”大姐,二姐,妹妹弟弟守候在父亲的身边,父亲喊着我的名字,怕极了见不到他的三闺女。母亲强忍泪水,摸摸父亲的脉搏,细看父亲的情形,攥着父亲的手说:“别怕,你不会死,你的手脚热乎乎的。别怕,我们都在!这个家,离不了你呢!你还要抱孙子呢!”母亲那双不再明亮的眼睛,注视着父亲的眼睛,充满一种罕见的柔情、希冀和力量。父亲的情绪慢慢的稳定下来,嘴边漾起一丝微笑说:“我会好的。我会看到孙子的。”竟婴儿般的睡了。母亲终于长出了一口气,看看孩子们的泪眼,惨惨的笑了。
父亲就这样在床上一躺就是三年,三年里,母亲日日夜夜精心护理着父亲。夏天,父亲没有长过一粒痱子,冬天没有冻过一寸肌肤。农忙的时候,母亲还要起早贪黑和我们一起劳作。
三年里,二姐生了女儿,母亲闲暇的时候,抱抱孩子,苍黄的脸上会绽出一丝微笑,但那微笑里却含着些许的沧桑。
三年里我和二姐吃过一次鸡蛋,叫我永生难忘。出粪是男劳力也怕干的活,何况我家住在一个不到二米宽的小巷里,出出的粪还要用单轮车推到巷子外,又添了一层的苦楚。我和二姐轮流着出粪,推粪。汗水泪水和在一处流。母亲把从老母鸡屁股里抠出的两个鸡蛋煮了,剥好,递到我和姐姐手里,看着我们吃下鸡蛋。用毛巾擦去我们的汗和泪。我们吞咽的岂只是鸡蛋,那是母亲的一颗心呢!
三年里,我毕业参加了工作,这是让父母开心的一件事了。父母开始操心我的婚事了。
父亲固执己见:“找婆家不出城。”母亲只是说:“只要孩子们愿意,什么都好。不要再像二妮了。”父亲不算情愿的点点头说:“我也是为了孩子好,出城五里上学也难。现在改革了,在城里干个活也容易。”母亲笑笑:“你不理解孩子,现在都讲什么爱情了!”父亲说:“是呀!也许那是幸福的。”说完看着母亲笑。
三年里,我的男朋友,在我家的地里干了三年。他和我一样家境贫寒,母亲给我做了三双新铺盖。我结婚时已经实行用小车娶亲了,可我的他对我母亲说:“找车不容易。”母亲就说:“那就不找,让她姐夫用拖拉机送年长的亲戚,你们骑自行车就行了。”他又说:“家里钱紧,那些什么背包袱的费用,怎么办?”母亲一挥手:“免了!”他没有想到母亲竟是如此的痛快,能免的都免了。免得我只有一件家用电器——电灯泡,却连一张木制的床也没有。我结婚是夏天,竟连蚊罩都没有,晚上点火绳熏蚊子,满屋子都是烟,熏得我眼睛直冒汗。他却心花怒放的喊:丈母娘,深明大义!伟大的母亲!其实我在心里感谢我的母亲,母亲深爱着我,懂得女儿的心。母亲一直到去世,对我的他特别的好,胜过亲生的儿。我的他对我母亲的孝敬,就像是他的亲娘。
三年后,又一个奇迹出现了,父亲站起来了,在母亲的搀扶下,蹒跚的走在夕阳里。那是人间最美的一幅画。
(五)
父亲慢慢的康复了,母亲的身体却更差了,母亲固执的不看医生,不吃药,不打针,谁劝都没用。母亲时不时的昏死过去,醒来的时候,总是绘声绘色的说:“我见到阎王爷了,阎王爷瞪着眼吼,你,回去!你的任务没有完成,想到这里图心静,没门!老人发送了,小女出嫁,儿子娶妻了,才是你报倒的时候。”说完总会爽朗的一笑。我每每听到母亲的笑,心里总是酸酸的,是强烈的责任感,坚强的意志使母亲一次次从死亡的边缘挣回。
没多久,二姐夫复员了。二姐夫相貌差了些,人品却很好。他从小失去了父母,对我父母如同亲生爹娘。
没几天,二姐,二姐夫、母亲把二姐家的几间临街的旧房子,粉刷一新,支起几张床开了个小小的家庭旅馆。父母照料这个旅馆。姐姐、姐夫和祖父、弟弟在村外又经营了一片梨园。妹妹也到附近的工厂做了女工。
不久,我家还清了债务,还有了节余。母亲脸上常常挂着笑容,嘴里时不时地说:“好,好,日子好了,就像芝麻开花节节高啦!”母亲是多么的容易满足啊!
更让父母笑得合不拢嘴的是我生了个胖胖的小子,我抱着孩子回娘家的那天,父母一直接到了巷口。父亲抢着接过孩子,又递到母亲手里,母亲抱着孩子呵呵的笑:“哈哈,过不了几年,还可以抱孙子啦!”母亲的脸上洋溢着幸福的波,那波纹一直溢到我的心海。
这一年,祖父已经84岁了,老人满脸的皱纹却少了些沧桑,多了层甜蜜。祖父病了不到一个月,离开了人世,祖父是笑着走的。
四妹出嫁了,嫁的是本村一户相对殷实的人家,父母很满意。
弟弟的婚事上了议事日程。
“春风得意马蹄疾”弟弟的亲事很快说定了。母亲看着未过门的儿媳妇,心里那个美呀,早从小小的眼睛里溢出。
为弟弟结婚的准备工作,紧锣密鼓的开始了。这可是母亲的最后一桩心事,也是最大的一桩事了。
新房子盖起来了,母亲拍着手上的尘土呵呵的笑。
新房装饰起来了,母亲粗糙的手抚摸着每一件亲自挑选的家具,一个劲地说:“哈哈。好呀?好呀!明年抱孙子了!抱孙子了——!”那个“了”字拖得好长好长——
当春风吹醒睡了一冬的天地时,弟弟结婚了。
那天恐怕是母亲平生最高兴的一天了。母亲穿着簇新的天蓝色对襟褂子,银灰色的西裤,头发梳得光光的用两只黑色的发卡卡在耳后。眼睛笑成一条线,眼角的皱纹丝丝缕缕的放射成一朵金色的菊。因过度操劳而苍黄的脸竟挂上了淡淡的红晕。母亲坐在老屋子褪了色的红椅子上,身后是一幅崭新的画:龙凤呈祥。大姐带着虎气生生的两个儿子,二姐两个女儿打扮得鲜花一般,我抱着刚会说话的儿子,四妹抱着一束纸做的红艳艳的花。我们站在母亲面前,看着母亲笑。
大姐夫扯开大嗓门喊:娶亲去了。迎亲的队伍出发了。
媳妇娶回了,母亲的兴奋无与伦比,一张脸被热情的乡亲抹成了一块红布。母亲带着满脸的红,走来走去的招待亲友,呵呵的笑着、说着:“明年就抱孙子,双胞胎,一手一个。”满心眼想着以后的日子,会像她的笑脸一样通红。姐姐多次拉着母亲的袖子说:“娘,休息会,喝点水,别累了!”母亲甩开姐姐的手:“不累,我有劲着呢!哈哈!”
婚礼结束了,亲友们走了,母亲又亲摆酒宴招待了厨子,厨子们笑着离开时,已是深夜。母亲兴奋依然。这是母亲一生最快乐的时光。
第二天,弟弟、弟媳回门去了。母亲躺在床上,看着天花板还在自言自语的笑:“累了,累了,累得高兴,以后不干活了,就准备抱孙子啦!”说着说着发出了均匀的鼾声,香甜的睡了,嘴角带着一丝微笑,脸上却挂着很深的倦意。抱孙子成了母亲最大的渴望与幸福。
七天后,弟弟、弟媳要回来了。几天的操劳和兴奋,母亲的血压又高了,多次出现心慌、头晕等症状。本想简单些迎弟媳回家,可是弟媳娘家的人愿意热闹些,母亲无奈,为了让弟媳满意,硬撑着办完了迎亲酒。亲戚高兴得走了,天也暗了下来。母亲捋了捋耷拉在额前的一缕头发,长出一口气说:“孩子们,我的大业完成了,不容易呀,这一生。明天就要去旅店了,今晚我得出去转转,看看老姐妹、老乡亲们去。”父亲笑着说:“你歇歇吧!累坏了!”我跟姐姐附和道:“是呀,这么多天操劳,太累了,歇歇吧!”“不,不听你们的,去了旅店见面的机会就少了。走唠——”母亲执意要去,拍拍身上的尘土出了家门。
母亲回来时,已是深夜,母亲和大姨睡了,我们也回家睡觉。
第二天早上,我和爱人、儿子吃着早饭,不知怎么手一滑,我的饭碗掉了,碎了。我惊呼一声,爱人说:“不就是摔了一只碗么,大惊小怪!”我摇摇头,在心里呐喊:“这是母亲送我的那只碗呀!”我拾起碎了的碗片,扭头看看身后的台阶,却看到四奶奶颠着小脚急匆匆走来,一股不祥窜上心头。我急忙迎上去。四奶奶脸黄黄的说:“妮,快去医院看你娘——”四奶奶的话没说完,我的泪已涌出。
我和爱人赶到医院,姐妹们围在母亲的病床前,母亲鼻子里插着氧气管,手上扎着输液管。闭着眼睛,祥和、安静。医生用力按压母亲的胸腹,不见母亲有丝毫的反应。我死死的盯着医生的手,这双手似乎握着母亲的生命,攥着我的心。医生走到床头,翻开母亲的眼睛叹口气:“瞳孔扩散了!”医生那双手无情的拔去了输氧管,输液针。拔去了母亲的生命,拔去了我所有的力气。
娘呀!操劳一生,辛苦一世的娘,走了,就这样安静的走了。“老人发送了,四妮儿出嫁了,儿子娶媳妇了,我的任务完成了,就该到阎王那里报到了。”谁知道母亲常常说的这句话竟成了母亲生命的谶语。
也就在母亲咽下最后一口气的那一刻,四妹产下了一个女婴,那女婴“哇”的一声后,竟跟着母亲去了。这女婴也许是上天,是四妹送给母亲的一份殉礼!
我和姐姐、弟弟用板车拉回了母亲的肉体,可载不回母亲的灵魂。
我和姐姐含着泪为母亲穿好寿衣:蓝色的绣着花边的缎子褂子,黑色压着蓝色桃子的绫子裙子,蓝色绸子绣花鞋。这是母亲这一生穿得最漂亮的一次了。姐姐用一把木梳子轻轻的为母亲梳好了头,生怕梳掉母亲一根头发。母亲没有一根白发,真的没有。母亲常说:有了白发,就当奶奶了。母亲没有抱到孙子,没有白发是母亲一生最大的遗憾。我们不敢流泪,我们怕泪水打湿了母亲的容颜。
装裹好的母亲,静静的躺在了灵床上,一方蓝色的手帕盖上了母亲慈祥却苍白的脸。我们的泪水决堤而出,可是我们不敢放声,我们怕父亲经受不住儿女的哭声。乡亲们送来了纸钱,弟弟跪着举起灵盘,那灵盘像是一座山压在弟弟的头上。大姐点燃纸钱,纸钱在灵前化成黑色的灰,就像人的生命一样轻易的完结了,更像母亲的心身为这个家,为了子女燃烧成灰烬,却永不后悔!
第二天,血红的棺材摆在了院子里,这口小小的棺材就是母亲永久的归宿呀!我们姐妹各自拿一缕麻,平铺在棺材的底部,又抓一把零钱洒在棺里。乡亲们把母亲的肉身装入这棺材,我们跪在地上,眼睁睁的看着棺盖合拢了,合拢了——合拢成两个世界。乡亲拿起了冷冷的铁锤,长长的铁钉,要钉棺了。我们大声地哭喊:“娘——娘-,躲钉——躲钉——娘——走好——”凄厉的喊声在初春的冷风里回荡。我似乎看到娘的灵魂袅袅的升入天堂。
出殡了,长长的送殡队伍像一条白色的蛇,蜿蜒在田间小路上,暗哑的炮声在灰色的天空炸响。这也许是母亲一生所得到的最隆重的典礼!
我家的坟地到了,几座荒坟早已等在那里,荒坟上的枯草悠悠的摇摆,像是欢迎母亲的到来,墓坑早已打好,黄土敞开了厚实的胸膛。乡亲们把棺材连同我的母亲一起放进墓穴,弟弟埋上了第一掀黄土——母亲走了,确确实实得走了——带走了一世的沧桑,留下了永恒的大爱!
(六)
“娘——拿钱来——娘——拿钱来——”二姐长长的呼唤,依然在风里回荡;大姐依然翻动着燃烧的冥币,火焰蒸腾,气流形成小小的漩涡,纸灰随着漩涡旋转着上升……弟弟说:“娘来了,拿走了我们供奉。”恍惚中,我似乎真地看到母亲模糊的影子,弯着腰拾取一张张冥币……
然而我却在心里狂喊:娘呀!娘——儿女们纵使烧了整了亚马逊森林,你又能得到什么呢?我的亲娘。女儿记得你说过的一句话‘活着不孝,死了胡闹’。娘你放心,我们一定好好的孝敬父亲的。
娘!你看到了吗?你坟头的夹木桃开花了,春风来了!娘!你闻到夹木桃的花香了,一定闻到了!娘!你最大的愿望就是抱抱孙子,给孙女扎根红头绳!
娘!你的孙女已经和夹木桃一样高了!你没有孙子,可是你的外孙子已经是大学生了!
娘,我的亲娘,安息吧!我的亲娘!
本文已被编辑[北方的雪狼]于2005-4-6 17:09:39修改过
-全文完-
▷ 进入一帘疏雨的文集继续阅读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