堂妹夫三十岁生日,大伯按习俗过去参加。
我伯母早早地就养好了公鸡,这几天在纠结是要杀好了带进城里,还是带进城里去杀。
以前整天看着一群大鸡小鸡在院子里叽叽喳喳啄来啄去,伯母心里乐滋滋的,想着到了女婿生日的时候就可以抓只大肥公鸡过去的,这样在习俗上便很得体。
但是这几日,伯母脸上很不乐,对着那几只公鸡挑来挑去,抓在手里掂量了半晌又放下,嘴上骂骂咧咧道:亏给你们吃完那么多大糠饭,都吃白食了,尽拉屎就是不长肉,一副骨头比毛还轻。伯母恨不得把鸡抓过来,把糠饭一把一把地塞进鸡的嘴巴,让它们多食一些好长得快一些。
伯母上我家来了,手里还端着那盆喂鸡用的糠饭。
伯母见我娘在门外搓衣服,就笑嘻嘻的问我娘:“这下可怎么是好呢,那几只鸡看起来很大,抓在手里才一点点,都是一层皮毛。过几天就要杀给给我家小郎做生日了。”
我娘一听,就问伯母:“你的小郎生日就到啦,我都记得还早嘛。”
“是,就是后两天了。”伯母告诉我娘。
我娘道:“小就小送,大就大送,一只不够就送两只咯,实在不行就去城里买一只大的,送去也得体。”
“短命鸡,害得我天天拌糠饭下去,留起来喂猪都比被它们化作鸡屎要好。”伯母端着糠饭盆子回了屋。
大伯挑着粪桶回来,我娘瞅见了,就叫住了大伯。
“大哥,你要进城去啊,几时去,提前知会我一声,托你带点东西给二宝。”我娘收起搓衣板,双手在围裙布上擦干了。
大伯咧着嘴笑了:“是啊,小郎三十岁,我都说不要折腾了,这大老远的路上多么费劲……你要带什么东西,重了可是带不了,一只公鸡我都很难带了,怕路上闷死了。”
大伯高兴的时候,他总“呵呵呵呵”地笑,那张布满麻子的脸上可以很清晰地看见一颗幸存的门牙。
我娘道:“刚才嫂子说公鸡太小了,我还说上城里去买一只呢,是啊,这又怕路上闷死了。”
“那你给二宝带什么?”大伯挑着粪桶站在原地问道。
我娘一边晾衣服一边说:“没啥东西,我能有啥,就是二宝说想吃山里的野果,你给她带一包。”
“好好,你包起来,我去的时候你再给我,到了城里记得让二宝来取。”大伯说完,挑着粪桶就回去了。
大伯回到家里,听伯母在那屋里唠叨开了:“你说这鸡都还这么轻,送去给小郎会不会失了脸面,亲家母会不会嫌小气了。”
大伯没吭声,大伯耳背,伯母说话他一般不回话。有时候是没听见,有时候是懒得搭理,伯母话多,要是理上了,就跟话痨一样。
“发瘟了啊,好好吃饭,啄别人干嘛……啄,啄,啄,再啄一下把你抓来杀了,喔,出去,回你自己家吃去……”那屋里就听见伯母的声音,应该又是在给鸡喂食了。
伯母是想两天就喂出一只大公鸡来了。
我娘第二天就去山里捡了一些野果子,回来挑干净了树枝端,用塑料袋子包了两层,还包了一些凉茶草药。
要进城了,大伯去了村里的理发店,让太保师傅剃了个头,把胡子也刮了。
太保闲得慌,没事就拉着大伯聊上了。
太保师傅给我大伯递了一只烟,大伯拒绝了。
“你可真戒得下,抽几十年你都说戒就戒,我这要是戒了就有钱娶媳妇了。”太保说。
大伯笑道:“你就是有钱也没人嫁给你啊,你看看你,萝卜条似的,嫁给你腌咸菜啊?”
“嘿,就你能,娶了个二手货就敢嘲笑我了,我一门手艺也不至于饿死,哪像你,天天给妇人家挑粪桶。”太保打趣道。
季红叔刚好路过,听到大伯和太保两人在对话,就凑进来看了。肩上还扛着锄头呢。
“老和,明天是要去城里坐上座了咯,小郎没有派车来接你吗?”季红叔一进来就问。
大伯咧嘴笑了,道“哪有那享受,又不是当官的,他派来我也不敢坐,不是?”
“你就要跟他们提呢,要我是没车来就不去,自己去一趟得多累啊。”季红叔打趣道。
大伯回话:“不去的话,那边又会嫌我们不懂礼数咯,累死了也要去啊。”
季红叔蹲在太保师傅的店门口,一个人在那裹着烟丝。
永才手持镰刀,左手戴着一支棉线手套,一摇一摆地走下来,路过村口,见季红叔在裹烟丝,他也上来要一支。
季红叔问永才:“这是要去割草啊?”
“是咯,老牛没牵出去,割一把草回来给它吃,饿得肚子都凹进去了。”永才边说边伸手过来。
季红叔把那烟丝递给永才了,永才见大伯在里面理着头发,探头道:“嘿哟,和老哥这是要做新郎的样啊,年轻了二十岁了。”
大伯一个白眼挤兑过去,道:“你才要去做新郎了,我外孙都五岁,要做新郎也轮不到我了。”
“嘿嘿,是啦,是啦,永才你就不要挖苦和老哥了,你自己的新郎什么时候当呢。”太保端着一盆水出来,倒在永才的脚下。
“哇呀,太保叔你端着点,泼我裤上就跟你没完,让你媳妇给我烘干了。”永才往后跳了几步出去,手里的烟丝也落在了地上。
“我是打算给你洗洗脚的,你看你那双脚,多久没洗了,鞋也是,都破成啥样了,你以为修行参悟呢。”太保的话引了季红叔和大伯的一阵笑声。
霞婶子和春香姐回来了,她们在河里洗衣服,提着湿漉漉的衣服显得有点沉。
“聊什么呢,笑得那么起劲,是不是又在给永才说媳妇了?”霞婶子大老远就问了。
永才听见,转身笑着说:“没,没,他们在说和老哥当新郎的事哩。”
“又在这里胡说八道,一个个不下地了还是咋地,不想回家吃饭了?”霞婶子觉得很无聊,把他们都骂了去。
被霞婶子这么一说,季红叔扛起锄头走了,永才也屁颠屁颠出了村口。太保叔继续给大伯刮胡子。
春香姐跟在霞婶子后面,问道:“和伯都六十了,咋还当新郎呢?”
“他们就是无聊,拿老实人开玩笑呢,怎么可能还当新郎,他家那口不得跟他闹翻了。”霞婶子笑着说,“到时候可能连命根都给他剪了。”
春香一听,噗嗤就笑了,笑红了脸颊。
大伯要进城的事,很快就在村子里传开了,那两天,大伯走到哪都听得见有人问他:“和伯,要进城住洋房子咯?”“和伯,回来给我讲讲城里的生活”,“和伯,去城里不要迷路咯”……
大伯被各种问话忙坏了,弄得哭笑不得,本是一桩喜事,却让他走过来被问两句,走过去被说两句,搞得好像是多大的事一样,一下子引来这么多人的关注。
大伯的前一天晚上,伯母在屋里又喂了一次鸡食,对着院子里的鸡就骂了:“都吃到屁股兜里啦,大半年了就长了这么点,再不好好吃明天就要把你们全部宰掉,鸡头落地……”
大伯回了伯母一句:“骂骂骂骂,你骂了那又能听得懂吗?要是听得懂它们早就长膘了,还用得着你在这骂。”
伯母好像也明白了,就不再骂,又问大伯“你说要不要宰了带出去,还是带活的进去城里再宰杀,我怕小郎家杀只鸡都困难。”
“也对,宰了就宰了吧。”大伯说道。
伯母抓起一只公鸡,在手里掂了掂,说“这最大的一只也这么轻,杀了可惜,也显得不够体面啊。”
“那也要杀,杀两只了。”大伯就这样决定了,去厨房拿了菜刀,准备下手。
伯母又叫住了大伯:“再养一晚上,明天早上起来杀。”
伯母从大伯手里拿走了鸡,把两只鸡关进了笼子。
晚上,大伯突然决定不杀了,说“两只鸡都不肥,杀了拔了毛更显得瘦,还不如连皮毛一起给小郎,总比光秃秃的看起来顺眼……”
伯母也同意了。
大伯起身的那天,上我家去了。
大伯耳背,很多年了,所以说话的时候声音比较大。站我家大门口往里喊道:“二弟家的,你要我托的东西包好了没,我这就要去了。”
“大哥,来了,你这就要去啊,吃饭了没,没吃就在我这吃点了”,我娘端着碗出来,看见大伯背了一个袋子,手里还提着一个蛇皮袋,就问:“大哥,你这是啥呢,这么多?”
“你嫂子给小郎稍的地瓜,黄豆,还有几个野果子,挺沉的,肩膀都要裂开了”,大伯提了一下勒在肩上的带子,又提起手里的蛇皮袋,说“这是两只公鸡,礼数就是这样。”
“那我这个就提不咯?还能提得去吗?”我娘指着地上一筐地瓜说。
我娘见大伯后退了几步,知道也是很为难,就说“那算了吧,就桌上这些野果子带着,还有这把凉茶草带上,这个不重。”我娘从桌上抓起那包野果子。
大伯接过我娘给的东西,放进袋子提了一下,说“这样不行,提到路上肯定要累死我,你把个袋子给我,我挑着走”。
我娘从屋里取了一个布袋,给大伯的东西分了两袋。大伯到我家柴堆里捡了根细木,穿了两个袋子和装有公鸡的蛇皮袋,挑在肩上就走了。
大伯走了几步,被我奶奶叫住了。
“和子,等一下,我这剥的花豆给二宝带去,她喜欢吃。”我奶奶放下手里的盆,到橱子前伸手从橱子后面拿了个袋子,手脚还是挺利索的。
奶奶喜欢把装过东西的袋子都赛在橱子后面,要用的时候随手就抽出来,也不管是装过什么东西的。
大伯怯怯地说,“婶子,好重了,都挑不起了。”
“多这一点点就会累死你啊。”见我奶奶这么说,大伯乖乖地打开了我伯母自己缝的背袋。
奶奶往里瞅了一眼,说“我看看都带了什么东西,黄豆,地瓜,红包……”奶奶笑了一下,又问大伯有没有准备银元。
大伯摇头说:“我家哪里有那东西。”
我奶奶把那包花豆放进了大伯的背袋里。
“我叔呢,你们和我一块去城里,去小郎家吃一餐饭就回来。”大伯笑道。
大伯和我爷爷相差十二岁,老得却像我爷爷的兄长。
我奶奶说:“你叔去赶牛了,我家里还喂了畜生怎么去啊,你叔每天都要赶牛,去不成”。奶奶摇着手说去不成。
大伯离开了,挑着两袋子的东西上路了。
大伯到了县城,坐在我姑姑店门口等车。
我姑姑问他,“都带了什么东西哦,几个袋子鼓鼓的。”
“哇呀,不要说了,你大嫂给小郎稍的地瓜黄豆,你二嫂又给二宝托了野果子和凉茶草药,这有两只公鸡,婶子又剥了一袋花豆子,我好不容易挑下来了,腰都要断了。”
我姑姑笑道:“生鸡装在袋子里,恐怕没到城里就死了哦。”
大伯说:“死了也没办法,礼数到了就好了,其他的不管了。”
姑姑给大伯拿了一瓶饮料,叫他拿着路上喝。
到了天要黑的时候,大伯还没等到车,一打听说车早就发了,估计是大伯那会打盹没看见,所以错过了。
晚上,大伯又挑着那些东西回到了村里。
伯母在屋里就骂开了:“你个死老,怎么就没有搭上车呢,你就是泥菩萨,你自己怎么不会去死呢,两只公鸡就这样被你闷死了……”大伯挨了伯母的骂,一句话也没回。
村子里静的只听见伯母的骂声,趁伯母歇停的空隙,偶尔还有几个人的笑声。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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