盯上无为男子“林步山人”的文字是在五年以前,但凡他投上来的文字我每篇必看,后来索性请了他来做杂文编辑,准备看完他所有的文字,再好好为其写一篇赏析,但是,他却因为琐事缠身,最终辞了编。这一拖便是好几年,不过机会还是来了,我的文字跟他的文字被一家杂志社看中,乃至印成铅字。这样一来,我有机会近距离观察他。这一观察可不得了,我被缠上了。不是我缠上他,是他的文字缠上了我,反正说不上什么感觉,就是忘不下,就是一有空就调出来,一天粗读,二天细读,三天精读,四天品读,品那情调和风格,含英咀华。就是觉得每一篇都有味,他写小黑,说它来的自然去的也自然。但是他不知道,他的小黑牵动了静月的心;他写老屋,说他带着女儿回乡祭父,远远地看着老屋泪流满面。但是他不知道,流泪的还有静月。他写烟花,说绽放着的都是别人的烟花,而自己不过是一观花人。但是他不知道,烟花爆开,群仙乱舞中,他的背影总是出现在静月的脑海中。
把书合起来,开始绕着阳台转圈,心里漾上一种模糊的喜悦。对里面一句话加深了理解:“日子还在继续,绽放的都是别人的烟花,而我,不过是一观花人。”对的。就是这个意思。日子再怎么精彩,我们始终只是一观花人。很多时候,我们的愿望过于热切,忘了生命只是一趟不知道来路也不知道终点的旅程。我们过于看重大房子、小汽车、钞票、美人,却忽略了生命最本质的爱、道义、友情和责任,而它,势必演变成最后的遗憾,无可改变。
这就是《寂静的烟花》带给读者的冲击力。这份冲击力源自琐碎。琐碎原本并没有什么意义,但是,当这些琐碎从不同的人口中说出来时,它就有了不同凡响的意义,比如说《寂静的烟花》第一个出场的人物岩。岩应该是因为孩子上辅导班的事跟山人联系,岩说:“孩子不想补习英语,说只补习数学。”山人回:“哦,她的事我一般不过问,你直接和她联系好了。”
两句话,一问中洞见的是一个父亲对孩子的关爱,包容,理解。换作静月,孩子的这个请求会被一口拒绝。世上所有选择,都遵循一个规律,舍此必得取彼。大多数人幸运的原因不是因为没有面临选择,而是选择的两方在心的天平上一头轻一头重。好弃好取。这种选择相对轻松。真正大不易的选择是无法作出选择的选择。这个时候,人的心无论选择哪一种,都会被硬生生撕成两半。我都能想像出,我的孩子要是被我拒绝后,眼泪一定是在眼眶里骨碌碌地打转。岩是个好父亲。赞一个!
一答中洞见的是一对结婚多年的中年夫妇平静安稳的静好日子。做丈夫的并不对妻子的事业指手划脚,因为他有这份自信妻子会处理好所有的事。这对夫妻好象两条欢乐的鱼,从时光里摇头摆尾地游过来,游到我的窗下,布开阵势开始居家过日子:做妻子的改作业,上课。做丈夫的坐在爱人对面读书,看报,接妻子下课,或许还有一个小人儿躲在墙角偷偷看小人书。读这句话,我在想,再过五年,再过十年,我和先生应该也跟他们一样的了吧?十年后,会是什么样子?二十年后?三十年后?四十五十年后?聚坐在一起的他们,会用怎样的枯枝一样的手,互相握住对方的风尘岁月?会用怎样的五味杂陈的眼神,去看透朋友和自己背后撂下的霜雪满天?读的是他们,但是从窗户里望出去,我看到的却是殊途同归的未来。
“永远以绝美的姿态出现在我最没能提防的时刻的是那不能接受也不能拒绝的命运
而无论是哪一种选择都会使我流泪使我在叶终于落尽的那一日深深地后悔“
席慕容用轻倩的笔调,诗意地叙述了一个事实,这和林步山人的哲学殊途同归:日子还在继续,绽放的都是别人的烟花,而我,不过是一观花人。
接下来浓墨重写的这个人物就是庆了。庆有梦回唐朝般的雍容和优雅,她说的第一句话是:“有人托我帮忙打听一个人,叫方**,他号称w市电视台是他承包的,在北京和w市两头跑。40来岁,在追我一个朋友的朋友。”好家伙,w市电视台是他承包,来头不小。正如庆说的:“党的喉舌耶。”看到党的喉结这四个字,就有了先入为主的印象,阅读触角顺势打开。因为,按常理,这句话,应该是第一小节的核心寓意,是导词,是起势,它必将在之后叙述的进一步深入中,得以最大限度、最为细节、最为具体的扩容和拓展。试想一个这样的男子,不是高富帅是什么?高富帅追的不是白富美,就一定是漂亮美眉。果然精彩的还在后头,几次打听,得出的结论是:“经调查,无论是电视台还是广播事业局,无论是电视台节目部还是广告部,均查无此人。”这样的结果是不是早在山人的意料之中,我不知道,但是,我注意到他其实就是一个观众。他只是冷静的想,冷静的看。但是,我想,他的脑子里的念头一定像走马灯一样转来转去,不安分的上蹿下跳,和外表的安逸沉默形成强烈对比。寂寞的烟花里,山人在熟悉的世界里做了一个陌生人,却又不得不深深沉陷进去,做一尾一天到晚游泳的鱼。由此,整个作品的寓意微微探出头来,让静月隐隐意识到,貌似由第一句话、第一段落先入为主的感知,有些不对头了,也就是说,《寂静的烟花》说的可能不完全是关于党的喉结这类政治性的问题。“又不是我要来的,是他自个花银子请的”,看,山人隐匿于意象间的庐山真面目,峰回路转地有了初始的、略微明朗的展示:“你估摸着房市的严冬咱啥时能过去”,于是,顺着这个脉络,静月看到常从打工到做老板到有钱又有了妻子之外的女人的一个转变过程,山人没有过多的交待事情的原委,但是,看到常的那个女人当着常和妻子的面理直气壮的提出要帮两人养小孩时,我也笑了。由此,静月“左跳右闪”,拨开繁杂的意象,豁然明白:原来山人就是要借“交谈”,与我们话说人生。人生的组成有许多层面,衣食住行是最本原的东西,果然,在《寂静的烟花》第三节里,我读到了山人的六个同事的走廊会议,因为是走廊会议,故而会议的议题不算规整。
涛说:“省城牛肉是18元1斤,我们这儿买到了30元1斤。”
羽说:“这可是商机哦,你不妨贩点回来,咱们内部消化。”
伟说:“每周带100斤,内部价28,一次就能赚2000元,管你一年的路费了。”
红说:“切,他那么干净的人,让他背着两蛇皮袋的牛肉,不可能。”
潇说:“小心他的腿被打断了,牛肉市场是那么好进入的?东门的蔡撇子那年为搞食品生意,和食品公司干起来,最后闹到政府都没有闹赢。”
伟说:“对,前不久百姓论坛还爆料,西门的一个搞牛肉被不明真相的家伙用刀砍了。”
涛说:“小老子们,咱没想要发这个财,还要留着头吃碗安稳饭。”
六个人的都在说,但是,山人没有说。他没有参与其中么?非也。山人实是一个敏感到超常的男子,从他的系列散文,我们可以直接感受到他为文的不同,为人的不同。他总是能够从再平常不过的对话中,场景中捕捉到独属于他个人怦然心动的感知,并受此感知诱导,无限放大那些场景、那些影像对感官的冲击,从而更为细微、诡异地获得独特的心理辨析过程,而把这种超敏心理辨析的过程直陈于文字,便形成山人一篇篇婉约而率性的散文。是的,率性。坦率本性,是山人的散文的魂。静月知道,这种品质对于作者来说,是多么重要。因为这种品质赋予作品与众不同的个性,而惟有个性卓然的文字,才具有勃勃的生命力和灼灼的感召力。那么,再次具体到《寂静的烟花》,我们来看看,山人对于人生各个阶段不同的“交谈”,有着怎样的个性感知?
枫说:““春面不含杨柳风,早上起来,看见外面风大,犹豫中还是把大棉袄穿上了。上午在亭子里呆了一会儿,就感觉身上笨重了,有点奇怪,此时坐在太阳直射着的窗子玻璃后面,更是觉得身上多了东西,打开关着的侧门,一阵风正好吹过来,习惯性的避让和抗御心理却在一瞬间放松了;这风一点儿敌意都没有,竟仿佛一个稍微熟悉的人在淡淡的打着招呼。我于是站在亭外更空旷的地方,任满面的风吹过来,心里竟起了些野意:是时候了,仿佛该干点什么了。”
果然,枫不愧了他写小说的料,细致入微,可是有这样发短信的吗?我笑了一阵,迅速给他回了一条短信:
“是发情了吧?!”
等着他的短信,隔了一会儿,短信来了:
“也许你也关得有点久了,更应该干点什么了,是闷在家里,还是到旷野外呼吸更新的空气,随你的便了,总之,压抑着对工作不利。看来你闻得出我身上的气味。”
人与人之间带有普遍性的交谈、两个情感交融的人的交谈、自己与他人的交谈……山人置身于这几种不同的人生状态中,触角恣意地扩张,意象丛生。在这一段里,我们就不能将文字仅仅当散文来看,山人融入了小说的手法,这样的散文作品,很是考验读者的心智。他的文字中,总是流动着一种无形的声色,他总是把自己对于世事、对于人生、对于情感超敏感的意象,捕捉入字。山人和枫的关系,枫的情感轨迹……一切的一切,山人均用“交谈”来涵盖、来导读,静月不由地为山人的精妙,叫好喝彩。静月想不到如此精妙地话说这样一个人生命题,居然能联动如此寂静的意象,但有一点要请山人留意。如果仅是自己内心的感受、自我平衡想说的话,你可以尽情地任性表达,但,一旦成文,你就是作者,你就有了读者,有了受众,那么,你由感而生的意象,就必须要做适当的剪裁,对文本进行疏密有致、线路合理的布局和铺陈,从而使读者在充分享受你美妙的意象中,明快地随了你的文字,与你共鸣,与作品共震。静月有一个朴素的为文之道:让文字自己说话。也就是说,一个作品,无需作者做更多说明、更多注释,读者的会意一笑,就是作品最大的成功。静月会心笑了几次,我没有统计过,我只知道,笑过之后,我更长久的陷入了寂静。手机响了许多次,我也没接。这种感觉就像山人所写的那样:手机在振动,家里的电话,没接。已经很晚了,散了吧……夜,越发的显得诡异和迷离。空旷的街角不时的飘过几个影子,一位醉汉爬在栏杆上狂吐,楼上的窗子里传出一阵*荡的*吟,还有路边红房子里或高或低的窃窃私语,车子前方的夜空划过一棵流星,继而一切复归于寂静……
寂静?当这个词出现时,静月又试图在下一回里找到它的延伸线。果然,在第六节里,锋,阳子,季,山人这几个大男人就凑在了一起,他们应该是到乡下探幽去了吧。山人如是写道:在并不忙碌的日子里,每一件小事都能放大成一个借口。不如早前在乡下做农活时来的充盈。每一天都有很具体的目标,踏着露水,将一畦稻子在一个上午收割完毕,或是将一亩田的秧在规定时间内插完。累了,就将疲惫的躯体扔在河埂好,看蓝天白云;或者躺在夜晚的竹床上,看看繁星点点。
读过这一段,脑子里出现了两个词:荒凉。
是的,荒凉。
同生共死的愿望变得荒凉,灯红酒绿中的心情变得荒凉,你侬我侬之后的结局变得荒凉,叱咤风云之后的夜阑人散变得荒凉,从牙牙学语到青葱少年,再到沉默中年,僵滞老年,微风吹动我的华发,人的一生真是,越变越荒凉。
深夜读着山人的文字,感觉自己成了一个戴老花镜的塾师,留着山羊胡子,一盏煤油灯下回顾一个人和所有人的一辈子,外面风吹落叶发出沙沙的声音。一辈子就这样过完了,想到这里,不由得想起了山人在第七节描写敬亭山时写的一句话:过者,程也。你是,我是,李白亦如是。
而在无为,在灯下,我知道山人或许会掩着嘴,指着我笑:无非是一些散乱的文字,无非是往事不可追,无非是不曾得到已经失去,没想到荒凉和寂静在你这里产生得这样轻易,弥漫得这样彻底。静月,不该呀,不该。
这些。我懂。只是静月想知道,当你用精致的小盒子将那只似曾相识的螳螂下葬时,是不是一直沿着通往佛的方向和通往道的方向朝高处走,在高处,佛在那里等你,道也在那里等你,他们要你把所有的欲念都褪在山下了么?那时,和那么多的静在一起,和那么多的空在一起,和那么多的广阔在一起,林,你应该不会孤独吧。
一室俱静,笨笨狗和儿子细微的鼾声在夜里显得更加的响,敲打键盘时,恍惚中感觉平铺直叙的气流在我的周围被搅动、划开,又在身后回旋合拢,汇在一起,然后继续浩浩荡荡奔着夜空而去。这种不句名状的情绪,只有寂静,可以承担。
就像山人《寂静的烟花》的第十一节最后一段所写的那样:心里有花才能列出那么多的花,而我竟然鬼使神差地想起了《红楼梦》里那千红一窟、万艳同悲、如痴似癫的宝哥哥......
当宝哥哥婉婉转转叫妹妹时,他不知他的妹妹心死继尔是身死。相同的物种永远无法交流,不同的物种永远无法沟通,这难道不是大观园最大的荒凉和寂静。
而谁又能说,整个大观园的荒凉和寂静,不是宝哥哥和林妹妹两个人的荒凉和寂静。而宝哥哥和林妹妹的荒凉和寂静,又让这整个大观园怎么承担?
还好,除了这些令人睹得慌的描写,山人安排了一位伶牙俐齿的小师妹为我们解花语。
小师妹说自己喜欢“有钱花”和“随便花”。静月也喜欢,因为小师妹说中了我的心意,我猜测也说中了你的心思吧。 这两句话让文字有了统慑的力量和气势,林,你这个小师妹真不得了,让我为之一颤,简单的六个字,真有气吞万汇之势。只能用“深刻”二字来表达了。
这一路读下去,静月长见识了。 此时,林仿佛在搞文字理论的深入探讨,看他安详的望着寂静的烟花。我必须知趣的退下。享受美好,也不能过于流连。
对不?
读到这里,我明白了山人所写的寂静并不是我们肉眼看到的寂静,他在有意无意间向人们说,看,这就是现实。我们要考虑的,恐怕不是怎样脱离现实,因为现实是脱离不开的,而是怎样给现实安一扇花窗。花窗外是世界,花窗内是我家。
虽说现实不总是光明的,甚至很多时候总是不光明的,一味深入,如泥入滓,只能是白沙在涅,与之俱黑。只有把心放在窗内,隔着窗格向外看,目光带一点微凉,可以审视,可以剥析,才可以做君子,对窗外的世界有所取有所不取,有所弃有所不弃。
山人的散文以意象丰润、喻意绵厚为特质,大段对白为主线,所以,释读山人作品,需要耐心地与他同步“起飞”。只有抵达同样的高度,才有可能在丛生的意象中,寻找到他意欲表述给自己、意欲传递给读者的寓意。
看的是山人的文字,读的却是他的生活,对与不对,静月和山人都不会太在意了。因为,我们都只不过是一观花人呀。
《寂静的烟花》原文阅读地址:
http://yanyu.love/article/971788.html (一)
http://yanyu.love/article/978078.html (二)
http://yanyu.love/article/978080.html (三)
http://yanyu.love/article/978082.html (四)
http://yanyu.love/article/988987.html (五)
http://yanyu.love/article/995185.html (六)
http://yanyu.love/article/1007871.html (七)
http://yanyu.love/article/1009939.html (八)
http://yanyu.love/article/1025063.html (九)
http://yanyu.love/article/1057435.html (十)
http://yanyu.love/article/1154536.html (十一)
http://yanyu.love/article/1154717.html (十二)
-全文完-
▷ 进入静月清荷的文集继续阅读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