胶东多山也多水。那山,其实是丘陵,不过当地人都叫它山;那水,有山泉形成的河流,也有小河汇成的大河;半岛周围,多的是海水:北面是渤海湾,东面是黄海,南面也是黄海,碧蓝碧蓝,站在海边,一望无际。
其实,胶东半岛也很有几座名山,如崂山、大泽山、大基山、罗山、牙山、艾山、昆嵛山、伟德山,等等,远远看去,气势雄伟,高接云天。山上怪石嶙峋,松涛如海,都是极好的森林公园天然氧吧。当地人讲起山来故事成串,大多与道家长春教丘处机以及其他神仙有关。但相比之下,这类山不过是有数的几座,更多的是连绵起伏的小山。这些小山,远看不行;驾车沿高速路或者国道浏览,看去不过高高低低无边无沿呈波浪状的苍黛或者斑驳,有些灰蓬蓬。想了解胶东的丘陵山,你得进入山沟沟缘溪而行,深入到里边去;凡有溪流的地方,必有路,那路,现在是越修越宽,通向有村庄的地方。
进入到丘陵山中,你才会看到丘陵山乡的美。
一年四季,那里满眼都是绿;濯濯童山是没有的。有些绿,自下而上,深沉而苍郁,那是山脚下的杂树和山腰直至山顶的松坡柏林,间杂栎树;有些绿,则点翠如茵,一片片青葱,那是梯田上的庄稼。那梯田,有的很整齐,是名副其实的登天的梯子;梯子凳一层叠一层叠上去,这样的梯田多是石堰;有的不怎么整齐,长长短短四棱八角,大大小小,随坡就势,多是草堰。无论地块整齐与否,都是由山下一直排到山顶,使你不得不钦佩胶东农民自远古以来代代传递的毅力:他们镢头砍筐子抬垦壤铺土搬石开辟出了这长长短短宽宽窄窄或瘠或沃的粮仓。梯田之间有弯弯曲曲的山路,大多呈盘旋状,过去是供牲畜和人一起行走的,现在已经大多能通拖拉机。春天送肥,秋天运回放倒的庄稼,全凭这些盘曲着上下的道。梯田泥土层的下边,大多是酥石硼或者半风化的花岗岩。酥石硼吸水,涝雨天,多余的水可以贮存在里边;旱天,它吸吮的水又可以释放出来供给作物。此外,酥石硼的表层不断泥土化,跟上边的土层结为一体,就避免了涝雨天滑坡的危险。这些年,报上、电视上不断报道南方暴雨造成山体垮塌或泥石流,但在胶东,这类事没听说哪里有发生。坍了地堰那是难免的,秋天收获了作物以后重新修整得更结实就是了,这说的是石堰;草堰坡度较缓,上面长满杂草和低矮灌木,再大的雨也不会坍塌。
暴雨季节天上落下来那么多的水当然是顺势而下:长满松、柏、栎和各种山草的山坡,天雨沿地表入沟壑,由沟壑入山溪,奔腾欢跳,汇进山下的河,浩浩汤汤东流或者北去南归入海;地表的树根、草根盘成一体,天雨连一些儿泥土也冲不走。而落入梯田的水,除一部分沿梯田内侧的阳沟流走以外,大部分渗入地下,沿地下酥石硼以及风化岩的坡继续渗流,进入最低一层梯田的外侧那些叫做“坝头”的池子;那渗出的流,就是泉了。有的坝头一年四季不会干涸,是入山干活人的解渴处;常年向外流淌的便成了山溪的源头。
近几年,人们发现山坡梯田的土质极其适合各种水果的生长,便立下了大片大片的梨、桃、苹果,于是农民的收入大大增加,丘陵山也被装扮的更加绚烂。和煦的风不仅欢乐了绿色的草和树,也次第催开了花:黄、白、红、蓝、紫,那才叫五彩缤纷。黄的是长满山坡草堰的迎春,白的是香飘十里的刺槐花和梨花、苹果花,红的是笑靥娇羞的桃花和山顶崖上傲立与之呼应的杜鹃花,蓝的紫的是挨挨挤挤与野草亲热的各种天然药材,如桔梗、黄芩、地丁、石竹,还有牵牛、紫花槐等等。假如某一处山村有山有水有绿树繁花以及娇艳的水果还有通向山外宽敞的路,心眼活泛而执着的村子带头人就会把这里开发成农家乐旅游区,该村便富甲一方。
熟话说,大河不满小河干,这话其实应当反过来说:小河不干大河才满。胶东丘陵地带的山里,打从五十年代末以后,遍地建起了水库。水库是为人所用的,它有利也有弊。最大的利是水可以上山了,靠近水库的地方,山坡地也能浇上水,这就可以救一时之急,避免了旱灾的侵袭,增加了地亩的产量;其弊是水库切断了山溪的流,一些半大不大的河便有了枯水季节。不过几条著名的大河还是无碍的,如大沽河、胶莱河、五龙河、夹河、辛安河等;这类大河上游一般都连通水面广阔蓄水量可观的水库,大水库是要不断调节水量放水的。
在胶东丘陵地看水的最好季节是夏秋两季。天上的水下来了,地下的水往上涌,小河欢跳,大河滔滔,全都奔海而去。
有了水,放眼处便分外有了勃勃生机:山更青了,梯田更绿了,人也分外精神。午饭后,晚饭后,村溪畔几乎随处可以看到劳作后休憩拉呱的人群;欢声笑语飞扬着,好似扑棱棱闪翅的鸟,一会儿这里,一会儿那里地轰起,山前岭后的村庄平添了欢快飘逸的轻松。城市里,凡有穿城而过的河或者据地荡漾的湖,那里的游人也分外多。
百川归海,胶东得天独厚,三面环水。
进入丘陵山区,你感到的是质朴幽静,恍然有出世之感;而来到海边,你顿时会心胸空前地开阔,仿佛有许许多多大事情要你去做。
大海是有性格的,根据季节的不同。小学语文课本上有一篇课文,题目是《烟台的海》,那里边生动地描述了大海四季不同的性格:冬天,海面是凝重的,而浪涌却有些暴烈,“像千万头暴怒的狮子”“ 锲而不舍地扑向堤岸”,“发出雷鸣般的轰响”;春天,海水是绿盈盈的,像极了一个顽皮却又害羞的孩子,嬉笑追逐着用波浪去亲近海岸;夏天的海,常常水平如镜,“宛如一个恬静、温柔的少女”;秋天呢,大海步入高阔旷远,“平添了几分充实与忙碌,渔家驾船出海了,货轮起锚远航了……”。
在胶东半岛很有几个看海的好去处,譬如莱州三山岛、蓬莱阁、烟台山、养马岛、成山天尽头、威海银滩、海阳防波堤、青岛崂顶和栈桥、日照石臼等等。不同的去处,又各有各不同的景观:莱州三山岛三峰毗连高耸突兀,形如偃月。据说秦始皇为了寻找三仙曾经到过这里。蓬莱阁那是八仙过海的地方,登阁远眺,浩瀚无际且空溟缥缈,运气好的可以看到海市:旷远的海面隐隐约约出现仙台楼阁或者不曾见过的岛子,据说那里有神仙居住。烟台山除了远看星罗棋布的清晰岛屿和群集嬉戏的鸥鸟,还可以引发你怀古之情,远的到几千年前的烽火台,近的到开埠百年前多家洋鬼子的各具风格领事馆。天尽头是中国版图大陆的最东端,看到日出最早的地方;一大早站在景区矮墙后边看海,会看到最初的一轮红日从万顷碧波里喷薄而出,金光万道。
一方山水一方人,人性格特点的养成和山水有着密切而直接的关系。
胸怀坦荡、豪爽、直快、敢喜敢怒是胶东渔民男子的性格,三句话听着不顺耳,便动起嗓门,但吵得再凶,过后也不记仇,依然是好兄弟好爷们。在家里,那是绝对的家长。出海归来,主妇的眼睛时刻随男子转;饭时,男子坐下,小酒和可口的菜肴便随时端上。也可能是是担惊受怕惯了,她们打懂事起,一颗心就无时无刻不系在出海人的身上。有过这样一个故事:一家渔民爷仨出海打鱼去了,风浪骤起,家人的心便吊吊在半悬空。恰巧家中的女儿生病发起了高烧昏厥,做妈妈的掐着女儿的人中大声呼唤,女儿忽然醒了过来,却放声大哭,边哭边喊:“弟弟落水了啊!”做妈妈的一边给女儿上冷敷一边安慰:“孩子啊,你发烧了;菩萨保佑,你可醒过来了。”女儿边哭边断断续续说:“不是!我一手拉着爹爹,一手拉着哥哥,用牙齿咬着弟弟的衣襟,您喊啊喊地叫我,我张嘴一答应,弟弟落海里了啊!”两天后,风平浪静了,出海人船破被救回来了,果然没了弟弟。女儿却没逃过疾病的一劫,后来又演绎出许多海上风浪中红灯引航救人的故事,这个姑娘便被尊崇为海神娘娘。文革前,烟台北大街还有她的庙宇,每年正月十五是渔民们许愿还原上香的日子,有大戏唱的。
陆上丘陵地的农民又是一种性格,可归结为质朴勤劳几个字。男子,年轻的时候质朴勤劳之外,不失天真活泼,一旦成了家,便老成起来,顶着门头过日子了。携着东方冒头的旭光上山,带着星星回家,日复日月复月年复年,习惯成自然;真正的庄稼人很少为干活出力而叫苦。也难怪,部队上下来征兵,最青睐胶东的小伙子。农家女子,质朴勤劳之外,那叫贤惠。白天跟男子一起上山下泊,提前半个小时回家做饭,准备干活的男子或上学的孩子回来吃晌;饭后,男子可以少憩片刻,而女子洗涮完了锅碗又拿起了零星针线活,夏天找阴凉,冬天上炕头。如果家中来了客人,做饭的主妇一向是不上席面的,男子陪客人在炕上细酌慢斟或者热火朝天滔滔不绝说得有滋有味,她便在地下来回炒菜上饭;男子陪客人吃完了,她这才站在锅台边三口两口用撤下来的饭菜填巴一下肚子。这跟女子的家庭地位无关。有的女子在家庭中已经拥有了否决权或定夺权,许多事男子得听她的,但这侍奉人的惯例却家家如此一直不变。
胶东尽管不是孔孟的出生地,却是礼仪之邦。无论本家本挡还是街坊邻里,言谈举止,在礼节上那是错不得的。譬如见面问候,只要打招呼,必带上称呼。杂姓(或单姓)的村子,由于岁月的推移,那辈分便往往与岁数无关;爷爷辈和孙子辈岁数颠倒者比比皆是,被尊为爷爷的极可能是个小青年,而孙子却已经七老八十。打招呼的时候,矮辈的口吻必带上恭敬的称呼;那被称为“爷”或“叔”的哪怕少了几十岁,也一本正经以长辈的口吻应答。互相开玩笑也常见,但即使开玩笑,辈分也不能乱。直呼其名一般是岁数相差无几而且曾经是同学的,同学之间是另一层关系。
毛主[xi]老人家曾经教导我们,看问题要一分为二,胶东人当然不是没有缺点。最突出的缺点是伴随憨直而来的倔,认死理,九头牛都拉不回。这跟北京人普遍有大都市沙文主义,上海人精于计算,东北人脾气暴躁不善心计死要面子活受罪差不多,算不得什么。
时代发展,山水依旧。随着经济大潮迭起,本地的中小城市业已遍地铺开,胶东人早已不再囿于鱼屯山村,或远或近外出打工挣钱已成常态。世面见得广了,生活方式在发生着天翻地复的变化,习俗理所当然地在变;但那种坦荡、直快、质朴、勤劳而又有点倔的性格,却是深入骨髓,不会变化的。无论走到哪里,与生人接触不长时间,人家便看得出:这是个值得信任可交往的胶东人,他浑身散发着胶东丘陵的山水泥土或者海风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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