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吃罢早饭的老顺,听得自己家的那个半大的壳郎猪在圈里哼哼直叫,知道它是肚子饿了。“饿死鬼托生的!就知道吃,还不长膘。”老顺心里骂了一句,左手拿起镰刀,用右手拇指轻轻在镰刃刮试了一下,试试镰刀是否锋利,老顺感觉镰刃子有些钝,“磨刀不误砍柴工”,就在磨刀石上细细地磨快了镰刀,收拾了装草的笼筐,准备去割些猪草。
老顺的壳郎猪爱吃猪草,若果再拌上些麸皮或玉米粉,那就吃得更好。每次给猪喂食,老顺都要在旁边守护,隔壁的那个大红公鸡很是讨厌,老顺不在跟前时,就敢用尖利的鸡喙啄得壳郎猪后退,大红公鸡带领老顺家的几只芦花鸡,跳进猪槽,叨取猪食,吃就吃吧,还不时用爪子在猪食里刨上几下,在里面挑挑拣拣,吃倒是没有吃多少,一多半猪食全撒在了猪槽外。
壳郎猪可怜地用嘴拱食落在槽外的猪食,偶尔还得防备大红公鸡的突袭。一次,老顺喂猪,就见大红公鸡越墙而来,和猪抢食,老顺生气,拾起一块石头,使劲砸向大红公鸡。那料大红公鸡早有防备,扑棱着翅膀躲过了飞来的石块,竟怒目相向,恶狠狠扑向老顺,老顺大惊,向后就闪,不料后退摔倒,小腿裸露处,被啄了一下,血淋淋疼得老顺直龇牙。老顺砸过来的石块没有砸着大红公鸡,却把猪槽打掉了一块,猪槽是铸铁的,这被秀秀嘟囔了几天,才算作罢。
老顺恨毒了隔壁家的那只大红公鸡。想起这些,老顺就觉着肚子胀鼓鼓的,肺泡了充满了怒气。隔壁李四平家的大红公鸡也敢来欺负他。非得要把大红公鸡收拾了。
老顺刚要出门,就见隔壁邻居家的那个大红公鸡耀武扬威地飞到了院子的夯土界墙上。
“你个骚公鸡,看老子哪天收拾你,拔你的毛,吃你的肉。”老顺想象着,自己用嘴吹开大红公鸡短密漂亮的羽毛,用锋利镰刀轻轻划过大红公鸡的脖颈,割透大红公鸡的血管和气管,那血会从刀口处喷涌而出,会染红紧握住脖颈的手掌,当然,不能握得太紧,太紧了,血流不出来,太松,大红公鸡会拼死挣扎,如果挣脱手掌控制,大红公鸡难免会扑扑愣愣地乱飞,要是再跳过界墙,那可是了不得的大事,破坏邻里团结,引起邻里冲突。
如何把大红公鸡捕获,才是首要的事。老顺知道,即使把大红公鸡抓住,杀了,也不能在家里炒炖,老婆秀秀会不依他的。老顺为自己有这些狠毒的决定微微有些吃惊,似乎自己这种龌龊的想法像是被人发现了似地,赶紧四周打转看了一下,好在没有人,只有拴在圈里的壳郎猪不停地昂头,伸长赤红的猪嘴,四边探寻,看有无可以进餐的美食;几只芦花鸡,懒散地刨着那堆麦子打完所剩的麦草堆,看里面是否还有遗漏的麦粒和潜伏的虫子,尽管每天都刨,似乎每天都能有新发现。
那公鸡体格健硕,浑身毛色如缎子般滑溜鲜亮,院子界墙在它眼里犹如无物,轻墙展翅扑棱,就能飞上墙头。要是如苍鹰般用力展翅,那直接就会从隔壁鸡笼空降至老顺的后院。
老顺对畜生本来毫无恶意,但见那大红公鸡那骄傲的样子,气就不打一处来。院墙上边,已被它锋利爪子刨掉了虚浮的褐色墙土,陈年的绿苔也早已被踩踏得消失殆尽,只留下坚硬发白发亮的秃顶。居高临下的大红公鸡,灵活的转动脑袋,左摆右晃,四下观察一番,喉里“咯咯”几声,清脆而洪亮卖弄一阵雄浑的低音,再引颈“喔喔”高歌打鸣,再伸展翅膀呼啦啦啦扇一阵,那简直像极得胜的将军在检阅千军万马似的趾高气扬。老顺家的几只芦花鸡,注意到了大红公鸡的卖弄表演,像是待嫁闺中的少女,看到了白马王子,顿时来了精神,纷纷伸长脖子发出“咯咯”的声音应和着大红公鸡。可老顺家的那个土色公鸡则猥琐地蜷在墙角里,把头埋进翅膀里边,似乎还没有睡醒,亦或者是对隔壁大红公鸡自惭形秽,早已失去了斗志,任凭大红公鸡勾引自己成群妻妾。
老顺拾起一个土疙瘩,朝墙头大红公鸡瞄了瞄。大红公鸡却不惧怕,亮黄色的鸡腿,来回在墙头走动,要么抬起左右脚,要么抬起右脚,无论是哪只脚,都会在空中稍作停顿,来个金鸡独立。再把鸡脸左转右转,圆睁着双眼,观察着老顺,鲜红的似锯齿般的鸡冠随着脑袋的转动而颤抖。这样的对视,犹如儿童的打沙包游戏,大红公鸡随时准备做规避跳跃的动作,连大红公鸡都不怕他,藐视他,老顺顿时气馁下来,没有把土块扔向大红公鸡,而是扔向了自己的土色公鸡。土色公鸡似从梦中惊醒,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把埋在翅膀底下的头伸出来,看着气呼呼的老顺,不明所以,干脆又换了个姿势,把头又埋进另一侧的翅膀地下,继续埋头大睡。
老顺像是像是泄了气的皮球,顿时萎靡了下来,刚才杀鸡的雄才伟略和雄心壮志一下消失得无影无踪。
“我去打猪草,”老婆秀秀在厨房洗洗涮涮,老顺和老婆秀秀打了招呼。他知道,即使他向老婆打了招呼,老婆也不一定回应他。他习惯了。
2
太阳像个橘红色的盘子镶嵌在灰蓝的天空,还没有散射刺目的光芒。山里的湿气重,薄薄的雾气虚无缥缈,似蓝绸般低矮覆盖在半天空,一切看起来都似虚无空灵。清新的空气犹如凉水般漫散开来,冰凉凉沁人心肺,老顺闻惯了这种潮湿而又略带泥土清香和青草味的空气。
河边的水草很茂盛,凡是打猪草的人,都喜欢来这里。沿着河边的水草早被勤快的人割得所剩无几,间或有一片新发上来的嫩绿。老顺放下笼筐,蹲下来,左手撸住水草的顶部,把零散的猪草聚成一撮瓷实的捆子,右手用明亮锋利的镰刀在水草根部朝怀里一划拉,齐整的水草就被老顺割了下来。割水草有点像割韭菜的味道,听着刺啦刺啦的声音,老顺觉着这也是一种享受,河道里,近岸边,有淤泥的地方,水草长势都好,靠的就是河水的滋养,有些打猪草的人,只在岸边割,老顺却把鞋子脱掉,双脚踩进淤泥,尽捡浓密茂盛处下手,割满一把,扔到岸边,再接着继续。
一阵剧烈劳动,老顺微微有些出汗,背上粘糊糊地,索性老顺停止了手中的活计,直起身来,活动活动并不魁梧腰杆,努力挺值,弯曲,再挺值,似乎舒服了一些。河道里,雾气已经散去,太阳亮晃晃的刺眼,老顺眨巴眨巴眼睛,努力适应太阳明亮耀眼的光线。一丝丝带着凉气的风吹来,老顺顿觉畅快了许多。
老顺喜欢一个人独处,远离嘈杂的人群,田间地头,河道沟坝皆可。只有一个人的时候,才感觉到世界是清静的,他是这静寂无声世界的主人。他可以听青蛙呱呱地歌唱、听虫子的唧唧的缠绵细语,感受微风温和的抚摸,听风低低的呓语,看荘稼枝叶齐整的集体摆舞。
老顺务农荘稼是把好手,老顺勤快,地里一颗杂草也没有。长荘稼的地方咋能容得了野草呢?那是禾苗的地盘,不是野草的温床。收成虽然和雨水、地的肥力有极大关系,这些事老顺控制不了的。但除草却是老顺自个能控制的,野草只要露个头,老顺就会把它薅掉。
老顺歇了一阵,整理好水草装进笼筐。想着家里的壳郎猪肚子还饿着,不能在河道里过多停留,就背起沉重的笼筐晃晃悠悠朝家走。
家里,屋子已经被秀秀打扫完并收拾好了。秀秀帮老顺把笼筐从肩头卸下,捡摘了老栓头发和衣服上粘上的几根杂草。
猪在后院嚎叫得厉害,老顺把猪草按在砧板上,胡乱剁了几下,捧起一些,倒进猪槽,再拌些麸皮,壳郎猪吧嗒吧嗒香甜的咀嚼起来,偶尔对着老顺还哼几声,摇摇拇指长的小尾巴,惬意地享受着当天的第一顿美餐。
几只芦花鸡也飞奔过来,咕咕叫着,啄些猪槽外掉落的青草拌麸皮。看着壳郎猪吃的差不多,老顺回到屋里,把染满青草绿的手,放到秀秀打了水的脸盆,撩着水,搓搓青绿的污垢。
老顺在给壳郎猪倒水时,发现隔壁李四平家的那个大红公鸡也不知什么时间,又越墙飞到了自己的院子。可能是太阳的温暖激起了大红公鸡的欲望,竟丝毫不避讳老顺,在后院追逐着老顺家的几只芦花鸡。老顺家的那个土色公鸡对几只芦花鸡的四散奔走是冷眼旁观,好像一切都和它没有关系一样的冷漠。一只芦花鸡的奔跑似乎更激起了大红公鸡的兴趣和欲望,芦花鸡跑跑停停,似不谙世事的小姑娘,又似视贞节如生命的贞女般左躲右闪,不让大红公鸡靠近。老顺正暗暗赞许,却不料那芦花鸡像是在挑逗大红公鸡,振翅奔跑一阵,竟然不跑了,任由大红公鸡跳上山芦花鸡的背部,完成了头部被大红公鸡的一啄、芦花鸡尾部翘起、大红公鸡下压的光天化日之下的媾和。
老顺看得烦躁,不管不顾,拾起土块就砸向了刚刚恩爱过的大红公鸡。
3
秀秀年轻时,也是方元百里数得上的漂亮姑娘。人长得白白净净,高挑的身材,丰满的躯体,一头秀发,虽衣着朴素,却愈发显得清纯美丽。老顺娶了她那是老顺的福气。秀秀为老顺长了不少脸面,老顺办不成的事,只要秀秀开口,都乐意帮一把。村子里的年轻人都挤破脑袋朝秀秀跟前凑,献殷勤。秀秀年轻,也喜欢和小伙子们打闹,在嬉笑打闹中被人掐、捏、拧、摸一下,也是常有的事。老顺老实,有时在旁边看着,憨憨的傻乐。
秀秀能看上老顺?显然不会。秀秀爹把她嫁给老顺,秀秀是极不情愿的。她爹不管,死缠滥打,非要促成这件事。
这只怪秀秀爹当年一再坚持要报恩,人穷志不短,才违背秀秀意愿,自作主张,把秀秀嫁给了老实得几棍子都打不出个屁的老顺。秀秀爹当年在季家沟采药,一不留神,从岩上滑落,被卡在了半山腰的一颗歪脖槐树下,饥饿了三天,在奄奄一息的时候,被放羊的老顺他爹发现,给救了回去。
秀秀的幸福,被他爹当人情还了。要说以秀秀的模样,找个家底殷实的人家嫁了,那也是情理之中的事。在物质匮乏,家家都穷得叮当响的年代,谁家父母不为儿女的未来生活考虑呢!嫁进穷窝,啥时能翻身啊!
老顺家只有三间厦方,还是老顺爹勒紧裤腰带,从牙花缝里挤了再挤,拉了一屁股帐才盖起的房子。屋无门、窗无棂,想要说有个像样的家具,那更是梦想,就连炕上铺盖卷,都是用陈旧的死棉花疙瘩在弹网套处翻新而成。平常的衣物,无非就是秀秀纺织而成。
老顺个子本来就矮,常年的体力劳动,吃不饱,整天弓个腰,越发显得矮小,真成了挫丁。秀秀和老顺两口子走在一起,老能让人联想到潘金莲和武大郎,老能让人联想到鲜花插在牛粪上的形象比喻。虽说是极不般配,但他们二人的小日子倒也过得无争无吵,亲密恩爱。
那年,秀秀也不知道生了什么病,不思茶饭香,没有进食欲,整天困顿,病恹恹卧床不起。村里的赤脚医生,想进了办法,也没能让秀秀有所好转。老顺蔫蔫地守着秀秀,唉声叹气,要是没了秀秀,天不就塌下来了,那就没有家了。
老顺思索再三,才决定把家里的一只羊、一头猪、三只鸡带到县城集市上卖了。给秀秀到县医院看病。
那天,天还是漆黑一片,星星还在空中眨巴着眼睛的时候,老顺就起了床。他把平常人都舍不得吃的黑面粉,给猪食里加了些,为的就是哄着猪稀汤寡水多吃上些,好在过秤时,能多称些份量,多卖几角钱。羊跟着猪沾了光,也吃了个肚子圆。等老顺牵着猪,赶着羊,背着老母鸡出山走到公路边的时候,天还没有大亮。看到有来往的车辆通过,老顺招手拦了一辆,离县城还有几十公里路程,要靠步行,那要走到猴年马月啊!想赶个早集,卖个好价,就得看人脸,还真有热心人,一辆卡车在路边停了下来,司机帮老顺把猪、羊、鸡抬到卡车上,直奔县城。
这事老顺回想起来,都有些恨自己。自己哪来那么多屎尿,憋憋不就行了,非得要麻烦人家司机停下车,让自己在路边撒泡尿。其实在卡车上,掏出那个东西,对着车外,一通乱射,也不就解决了。眼看快到集市了,就可以交易自己的猪、羊、鸡了,就可以拿钱给他亲爱的秀秀看病了,却不想一泡尿,让他一无所有。
老顺站在路边,痛快淋漓的喷洒尿水,却不料,那卡车司机,看到老顺下车,一脚油门,把车开走了。老顺在车后边拼命哭喊着,那车却消失的无影无踪了。老顺一路哭喊着来到市场,想在市场看看能不能找到他的猪、羊、鸡,看看能不能找到那个缺德的汽车司机,等到日上三杆,也没有找到。老顺伤心地都快把眼泪给哭干了,也没有找到任何踪影。
有人给老顺指点着,让老顺去报案。警察倒是热情,可老顺在天还没有亮时上车,没有注意到司机的体貌特征,也没有注意到车屁股后边的阿拉伯数字,警车只做了记录,也只能表示爱莫能助。
4
在集市要散时,伤心欲绝的老顺遇到了隔壁的邻居李四平,是李四平用飞鸽自行车把老顺驮回村子的。
李四平下班路过集市,看到落魄的老顺蹲在集市旁边的一棵大树下哭泣,认得是邻居老顺,劝慰老顺想开些,硬是拉扯老顺和他一起回家,说他有时间就会去找警察了解案情的进展,老顺这才稍稍放心,坐上李四平的自行车回了家。
老顺回到家,只是抱个头蹲在墙角,任凭秀秀咋问集市交易情况,老顺只是一声不吭。
老顺丢了羊猪鸡的第二天,秀秀被送到了县医院。
“老顺,这是一百元钱,你拿去先给秀秀看病,要是不够,我再想办法。”李四平一大早就来到了老顺家。
“这怎么能行呢?把你这钱用了,我怕这辈子都还不上啊!”老顺木讷,嗫喏道,他心里感激李四平,看到钱,他都有想给李四平下跪的想法。
“咱们不是邻居么,互相帮个忙,有啥!给秀秀看病要紧,钱啥时有,啥时还!”李四平慷慨说道。
李四平和老顺同岁,其实两家平常来往并不多,老顺只知道李四平在县供销社上班。老顺平常多和放羊挖地的村民来往较多,而这个近在咫尺的邻居,却只是平常的交往。
躺在炕上的秀秀脸消瘦得已失去人形,看到李四平主动借钱给他们,挣扎着坐起来,理了理额头前的流海,感激的看着李四平,一再坚持不愿借李四平的钱,怕还不起,拖累李四平。
“秀秀,再别瞎操心了,要是还不起,就别还了。”李四平涨红了脸,激动地说道。他知道,人贫的时候,生病了都是硬扛着,等哪天实在扛不住了,就算一生过完了,都认命。
在那个年月,一百元钱可是个天文数字,对老实巴交的老顺来讲,那基本上就是多半个家当。
县医院的医疗水平就是高。秀秀的病很快就有了起色。脸色红润了,人也显得精神了,胃口也逐渐好了起来。
老顺家离县城远,家里的猪羊鸡都被骗了,没有活口,不需要喂食,也就安心的在医院陪护。
经常来医院看望秀秀的就是李四平。李四平每次来的时候,都带来些好吃的,像点心、麻饼、芝麻酥、蜜饯、冰糖之类的东西。秀秀可真是饱了口福。特别是那冰糖,只要添上一点,那简直就能甜到心里,甜到脑子里,说不出那种美妙,让人有种魂不守舍的感觉。李四平是供销社的,这些东西他都有办法弄到。
每次李四平来探望秀秀,都带来些奇闻轶事,秀秀昂着头,专心而又崇拜的听李四平给她讲,时不时还莞尔一笑。老顺则木讷的站在旁边,好像李四平和秀秀才是亲密的两口子,他则是外人,是多余的旁观者。李四平对秀秀简直比对他自己的亲娘娘都好,老顺这样想。
要是几天李四平没来,秀秀好像很失落一样,也不愿搭理老顺。这让老顺很气恼,可有啥办法呢,谁让李四平帮他们解决了困难呢,再说,人家李四平也没干啥坏事啊!李四平和老顺能有什么好聊的话题呢!
秀秀恢复得很快,不到一个月就出了院。秀秀依旧模样秀俊,依旧惹人眼热。
老顺还是和以往一样,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过着平淡得不能再平淡的生活。
北方的头伏天,异常炎热,村民们早已脱去夹衣,换上了夏装。荘稼绿油油长势喜人,山上树木郁郁葱葱,生机盎然。
老顺吃过午饭,要去棉田里给风长棉花掐心打叉,好让棉花开花座桃结果,秋天收获白如雪花绒丝长长的上等棉花。秀秀则在家里清扫收拾。午后,太阳火辣辣的,棉花植株长得和老顺个头差不多了,老顺在棉田里干活,就像自己在广袤的森林行走,枝枝杆杆相互交错,艰难前行。没有一丝风,老顺一阵功夫就汗流浃背,地亩数大,干了半天,才干了三分之一不到。老顺取下头顶的草帽,使劲扇了一阵,也没有凉爽多少。手指头全是墨绿色棉珠汁液,老顺擦把汗,汁液就染到了脸上,一道道的,成了花脸。
老顺端起装着开水的瓦罐,摇了摇,只剩了一瓦罐底,老顺一口气喝完,还不解渴。老顺决定回去再提上一瓦罐,再一口气干到天黑。
老顺刚到家门口,就听到屋里传出了异常的响动,那是男女之间才可能制造出的聒噪之音。那声音,让老顺脑袋嗡嗡作响,老顺晃了几晃,终于没有栽倒。老顺掀开门帘,就进了屋子。秀秀和李四平衣衫不整,正躺倒搂抱在老顺的大土炕上。老顺举起瓦罐就要向李四平砸去,又突然停住,把瓦罐狠狠摔到地上,转身出了房门。
真应了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的古话。老顺早都怀疑李四平和秀秀关系不正常,可他没有朝这方面多想,李四平家里条件好,帮衬老顺家,人家可能出于好心,自己没有抓住把柄,那是对别人的污蔑,可今天撞了正着,真是丢人现眼。
怪不得,李四平有事没事就来老顺家串门,醉翁之意不在酒啊!秀秀也是没事就去李四平家串门,村子里早都传开了,可老顺还蒙在鼓中,这顶绿帽子戴得真窝囊,还是自己最感激、最尊重的邻居李四平给他戴的。秀秀也真贱,一点好吃的,几尺花布就被人哄着解开了裤腰带。
“老顺,你既然知道了,我也没有啥隐瞒的。我就是跟李四平好上了。”秀秀向很晚才回家的老顺摊牌。
“这种日子我过够了,要咋办,说个痛快话!跟上你真是窝囊透顶了,这穷日子啥时是个头啊!”
老顺蜷缩着身子,斜靠在炕边一声不吭。
“明天,我就回娘家,你啥时做了决定,让人给我带个话就行。”
良久,老顺还是没有说话,守个红杏出墙的婆娘总比打光棍汉强啊!老顺觉着有些屈辱,无奈。自己家徒四壁,穷得叮当响,连个婆娘都守不住,可又有什么办法呢!老顺眼里默默流向下了两行清泪。老顺甚至觉得自己真的有些猥琐,人家李四平和秀秀才是般配的一对啊!李四平有本事,脱离了农活,端上了国家的铁饭碗,秀秀想过上好生活,也是人之常情啊。
偷情之事被老顺当面撞到后,李四平收敛了许多。做事也隐秘了许多。老顺欠人家李四平很多钱呢,除了住院的花费,还有在李四平处赊欠的尿素、氰胺、农药等花费。李四平也不好张口再要还,两家谁都不提这事,日子就这样平淡的过着。其实秀秀也知道,要因这事和老顺分开离婚,不管咋说都是不光彩的事,老顺既然没有打算离婚,默然接受了这个事实,自己也不好再造次。
5
隔壁李四平家的大红公鸡每每都能刺激到老顺最脆弱的那根神经。大红公鸡漂亮的红色羽毛,光滑闪亮,粗壮的小腿健壮有力,走个路都透着一股傲慢,高昂着像是戴了红色桂冠的鸡头,甚至还有些盛气凌人和趾高气扬。老能吸引老顺家的几只芦花鸡。
老顺老把大红公鸡和李四平联系在一起,仿佛大红公鸡爬上芦花鸡的背,是在讽刺秀秀的红杏出墙,更可恨的是大红公鸡竟对老顺毫不畏惧,尽管是飞落到老顺家,也敢和老顺针锋相对,有时趁老顺不备,还敢偷袭老顺。
老顺下定决心,要收拾了大红公鸡。该采用哪种方法呢?
老顺见过收鸡人用的那个捕网。其实也很简单,就是用一根长杆,前边用铁丝握个圆环,把网缠在圆环四周,瞄准目标,直接套下去,猎物是逃不了的,可那要在追逐的过程中完成。骄傲、甚至有些彪悍的大红公鸡会束手就擒吗?那还不撵个鸡飞狗上墙才怪,大红公鸡一“咯咯”叫,秀秀肯定会跑出来看的。老顺家空荡荡地,一眼就能看到底,再说也不能阻止大红公鸡的大呼小叫才行。这是要秘密对大红公鸡进行抓捕。老顺否决了这个方案。
咋样不让大红公鸡发出响声呢!除非大红公鸡睡着了,翻墙而来的大红公鸡,会像老顺家土色公鸡把头埋进翅膀地下睡觉吗?在老顺家的院落了,有那么多芦花鸡诱惑,大红公鸡激情四射,和芦花鸡嘻嘻欢乐尽情纵欲还来不及呢,哪会乖乖地把头埋进翅膀底下睡觉等你来捉啊!
对,想办法让大红公鸡睡着,睡个浑天黑地,睡个迷迷糊糊。老顺曾见过,村子里的狗,舔过醉汉的呕吐物后,醉得狗事不醒、迷迷瞪瞪的,即使孩童也敢摸凶残的狗头。
老顺想到了制服大红公鸡的办法。既然有了办法,老顺就开始实施。老顺咬了咬牙,平常舍不得吃,舍不得喝,今天要干大事,也顾不得那么多了,于是花了两元钱买了瓶高度大曲酒。老顺是不饮酒的,有人看到老顺买酒,也觉奇怪,老顺只说,腿上有瘀伤,要用烧酒来擦抹。
老顺把酒分装在一个小瓶,把一些干玉米粒放进酒中浸泡。老顺想,等干玉米粒吸足了曲酒,再洒出来,让鸡吃。等大红公鸡醉倒了,就把你装进尼龙袋子,找一个山沟,扒光你华丽的外衣,露出本来的面目,再放掉你的鲜血,把你裹上泥巴,点燃篝火,烤熟了吃。以解心头淤积的那股恶气、怨气。
第五天头上,干透的玉米已经浸上高度的曲酒。
老顺早上没有下地,秀秀有些奇怪,也没有过多搭理老顺,自顾自忙着找农村的婆娘纳鞋底做针线活去了。
老顺躲在后院墙边,静候大红公鸡的出现。说来也怪,那天,喜欢串门的大红公鸡的表现比较奇怪,等了一上午也没有出现,大红公鸡不出现,计谋完全用不上啊!老顺多少有些泄气,这狗东西难道有未卜先知的本事,知道今天老顺家这边有埋伏、有陷阱、有危险?老顺气的跺跺脚,看到芦花鸡们散漫悠闲的在院子的麦草堆上刨刨捡捡,平常不是挺喜欢和大红公鸡苟且的吗?老子今天要用美人计,可母鸡们咋不会勾引大红公鸡了呢?本事都长到哪去了?
老顺气愤地拾起一土块,咬牙砸向芦花鸡。芦花鸡看见平常温和的老顺用土打向它们,“咯咯”就是一阵奔跑乱叫。恰在这时,隔壁的大红公鸡似乎听到了芦花鸡的声音,扑扑愣愣就翻墙而至,一探老顺家这边发生了什么事。
老顺倒出泡好的曲酒玉米粒,洒在了地上,自己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不去窥探,回到前院。
看到老顺撒了一大把玉米粒,大红公鸡“咯咯”飞快的跑过来,芦花鸡们紧随其后。这些是现成的上好食物,不用费力的去刨土,去在麦草堆里寻觅可吃的食物,芦花鸡们开始叨食酒泡玉米。大红公鸡眼放精光,可把喙凑近亮黄黄的玉米粒跟前,一股刺鼻的气味让它难受,大红公鸡喜欢无味的那种精玉米饲料,就像经济条件好好的李四平一样,吃食上也稍有讲究。不像老顺家的芦花鸡,只要有吃的,管他什么味道,先填饱肚子再说。其实这就是小康生活和温饱生活的差别。
老顺在前院磨蹭了一阵,估摸他不在的时候,大红公鸡肯定会独占鳌头,欺侮芦花母鸡,自个独享美味,嘿嘿,看我一会咋收拾你。老顺心里美滋滋的。以为计谋得逞。
等老顺来到后院,酒泡玉米早被啄食完毕,大红公鸡和芦花鸡都在院子树荫下休憩。刚开始,鸡们一切正常,大约过了半个点钟,芦花鸡们开始萎靡,似要瞌睡一般,不停的打盹。大红公鸡却精神矍铄,高昂着头。估计是看到芦花鸡们状态不好,也失去了追逐嬉戏亲密的兴趣,呼啦啦飞回隔壁李四平家里去了。再看芦花鸡,一个个逐渐歪斜着身子半倒在树荫下。抓捕计划宣告失败。
老顺费尽心机的筹谋落空,芦花鸡醉倒一地,秀秀数落了老顺一顿。老顺只说不小心把曲酒洒进了水槽,芦花鸡们喝水给醉倒的。秀秀只是嘟嘟囔囔,也懒得仔细去查看究竟。
计划的失败让老顺难过了几天,大红公鸡竟然不上当,人还都不过个畜生?老顺琢磨来琢磨去,还是没有想明白原因。老顺通过这件事,至少明白一个道理,在缺少大红公鸡的出场的情况下,要想大红公鸡出场,可以用让芦花鸡的叫声来吸引。
第一套方案失败,那就制定第二套方案。老顺吃饭想、睡觉想、干活想,还是没有更好的计谋。
人常说,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老顺在吃饭时,不小心掉了一根粉条,长长的那种,一只芦花鸡见主人掉了饭渣,飞奔过来,用喙就叨,粉条太长,一下子没有完全吃进去,老顺踢了芦花鸡一脚,那芦花鸡竟嘴里拉着粉条绊绊搭搭跑了。老顺由此受到启发,心里有了主意。
吃罢饭,老顺拿了秀秀的纳鞋底的锥针,挑了几粒个大饱满的玉米粒。竟在玉米粒中间钻上小孔,把纳鞋底的线穿过小孔,打个死结。他要钓鸡。玉米粒后面拖个长长的线,只要鸡啄玉米,那线也会被带进鸡的嗉囊,嘴里拌个绳子,鸡叫不出来,那就会手到擒来。老顺为自己小伎俩还自乐了一阵,仿佛他看到了成功的希望。
第二天,天刚蒙蒙亮,老顺穿衣起来,挖了一大碗玉米,悄悄洒在后院,芦花鸡下架早,不知主人老顺在干什么,等发现是满地玉米,那叫一个高兴,尽情啄食,落个嗉囊鼓鼓。老顺等天亮后,清扫了芦花鸡吃剩的玉米粒,倒进猪槽,壳郎猪用嘴拱过来,嘎嘣嘎嘣吃了个香甜。
老顺把线绳拴在房子背后遮挡处,不让人有机会看到,再在诱饵旁边撒了几粒玉米进行引诱和瞒天过海。等一切收拾停当,老顺拿起土块使劲打向芦花鸡,芦花鸡“咯咯”不停在院落惊叫,大红公鸡果然闻声呼啦啦飞过来,探究芦花鸡受到了何种侵扰。
哪知老顺早已离去。大红公鸡一看,芦花鸡不知道在搞什么鬼,自顾自瞎跑乱叫,明晃晃一片玉米美食,也不知道去吃。于是发出“咕咕”地叫声安抚芦花鸡,并呼引芦花鸡进食。看到芦花鸡无动于衷,自己先开始进食。
老顺躲在房头,伸出脑袋窥测大红公鸡,一看可了不得了。大红公鸡已啄食完了所有玉米,嘴里拉着一根长长的细线,嘴里发音不清的“咯咯”声,并不停用喙去啄线绳。要是啄断绳子,那就会再次逃脱。老顺赶紧溜边过去解开绳子的另一端,慢慢手里收绳,那大红公鸡此刻才感到了恐惧,老顺仿佛就是那恶魔,嗉囊、脖颈、以及舌根都火辣辣难受,身不由己的被老顺牵了过去。即使受制于老顺,大红公鸡依然怒视老顺,依然昂着头,极不情愿地一点点前行,大红公鸡藐视老顺,老顺做得并不光明正大,要是真的来个人鸡搏斗,大红公鸡相信至少自己不会吃亏。
老顺拉着大红公鸡,就像是拉着李四平,拉着李四平给秀秀使坏的那个裤裆里家具。让你再欺侮、让你再盛气凌人、让你再耀武扬威、让你再趾高气扬。老顺仿佛看到了李四平求饶道歉的模样,这种复仇的感觉太惬意了。
老顺拉近大公鸡,一把攥紧大红公鸡的脖颈,反手一拧,就把鸡头塞进了鸡翅膀底下。顺手就塞进了早先准备好的尼龙袋子,扔进打猪草的笼筐,笼筐里还放有上次没有用完的半瓶大曲酒。
“我去打猪草。”老顺给秀秀招呼道。秀秀依旧没有回应。
秀秀不知道那天老顺为什么打猪草打了一天,也不知道老顺为什么一天都没回来吃饭,嘴里还有那么大的酒味。秀秀更不知道猪草笼筐上为啥还粘了几根红色的鸡毛。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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