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秀儿,你啥时回来?我好把粽子叶泡上,等你回来给你包粽子……”穿越几百公里的电缆线,我依然能十分真切地感受到她的那份深深的期盼。
“这些天有点忙,等工作的事情处理好了,就回去!”我搪塞着,眼眶忽的一下就热了起来,仿佛做了亏心事儿。也是,对于她,我此生抱憾。
电话那头也就沉默了,不过只耽搁了几秒钟,她赶紧说:“没事儿,家里都挺好的,啥时候回来都行,就是,想你了……”她又唠叨了几句别的,就挂了电话。她,像极了母亲。
我们兄妹四人,哥哥柯海自小双腿残疾,没有生活能力,大姐柯娥也就是她,二姐柯梅,我是家中最小,也是一直以来最被娇惯的人。因为哥哥的缘故,按照老家农村的风俗,我们三个女儿长大了得留一个在家,也就是所谓的“倒插门”。大姐长我十岁,二姐长我五岁,等我十岁时,大姐就该成家了,二姐也即将成年,所以,父母暗暗定了我担此“重任”。
岁月如果一直静好,那么我们的人生应该就此大致定局了,我也希望是这样。
但是,天有不测风云。
我八岁那年的秋天,父亲因为一场矿塌事故突然离开了我们。原本一个幸福的家,顿时变得满目疮痍。母亲因为伤心过度,经常会晕过去,好多事情无力操持。大姐这一年才十八岁,但是她已接起了父亲无意间递过来的重担,为全家遮风挡雨了。在我儿时模糊的记忆里,她那段时间很少笑,天不亮就去地里劳作,太阳落山还不肯回来。最让我记忆深刻的是,每次家里的粪坑满了,都得用大桶挑着那些粪汤到很远的地里当肥料使,我一闻那臭味儿就恶心地哇哇直吐。可是她,不得不用瘦弱的肩膀挑起那两个只有老爷们才能挑动的粪桶,一步一挪的往地里走。一路上,她看见村里的人们因为怕臭而左躲右闪嫌弃的样子,脸羞得通红,泪啪嗒啪嗒地往地上掉,心神一不安,衣服也经常会被溅上好多粪汤。母亲捧着姐姐散着臭气的衣服,更是心疼得不知道哭过多少回。
父亲去世的一年后,大姐突然有一个别人所谓的“绝处逢生”的机会。
矿上的负责人因为觉得这个事故给我们全家带来了巨大的伤痛,所以经过仔细研究,决定让我大姐到国家地质队,给安排一份稳定的工作。因为哥哥残疾,我和二姐都未成年,所以这个机会留给了大姐。这个消息,对于我当时那个风雨飘摇的家来说,不是雪中送炭,而是雪上加霜。大姐一走,家里没有了主要劳动力,靠年迈多病的母亲是万万支撑不下去的。
但是,母亲竟然答应了让大姐走,她说她不能耽误大姐的一生,这一走,就有可能是荣华富贵,要是不走,只能是在这个深山僻壤里受一辈子穷。
大姐也心动了,因为她可能真觉得很累,当然,也有青春年少时对大山外边生活的憧憬。她在做决定的那些天,经常会牵着我的手,到河边的大杨树下捉鱼,看着水里悠然自得游泳的鱼儿,泪珠就一串串掉到平静的水面上,激起一串串涟漪。我懵懂地知道,大姐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肯定心里难受才哭的,就用白白嫩嫩的小手去替她擦泪,大姐就宠爱地一把把我抱在怀里,久久不肯松开。她很舍不得我们,她怕我们因此就走散了,因此就缘尽了……
矿上催促着母亲和大姐尽快打定主意,因为地质队就要离开这里去很远的地方了。母亲“苦口婆心”地劝她:“娥,你走吧,家里有我照看着,不会散的,你要是不走,我会愧疚一辈子的!”她看着母亲鬓边的白发和满脸的皱纹,一句话也没说就早已泣不成声。她知道,母亲是宽慰她,这个家没有她怎可能不散?不散的唯一办法就是母亲改嫁,而依照母亲的性格和对父亲的感情,她是万万不可能走这一步的……
姐姐那几夜好像很少合眼,我看见她一直坐在那盏枯黄的煤油灯旁边落泪边给我们缝衣裳,大大的眼睛肿胀得像个核桃,手指头也被针扎的淌着血,我和二姐去叫她睡觉,她也不理,还把头扭一边去,她似乎在“狠狠”地把我们从她心里“拔”去。也是,没有我们,大姐也不会这么艰难。
终于,那天早晨醒来,我哪里也找不到大姐,哭着跟母亲要她,母亲抱着我,泪水糊了我满脸:“你大姐,跟着地质队走了……他爹啊,你个没良心的,撇下我们孤儿寡母的可怎么办啊?”,我哇一声就哭了,任谁也劝不好,非得拽着母亲去找大姐,母亲一急,就又晕了过去,这一天,过的好混乱,好难过,我幼小的心灵又被割开了一道无法愈合的血淋淋的伤疤。
终于捱到黄昏了,太阳斜斜的照着,无比凄凉。村里来探望我们的人都散了去,就剩下我们母子四人。二姐在喂母亲米汤,她刚刚缓过来,还不能下地走动。哥哥拄着他那双木头拐杖,在院子里来回走着。我则站在屋前那颗大枣树下,踮着小脚板朝村口张望着,盼着大姐还能回来……
天,渐渐黑了,母亲喊我回屋吃饭。我硬是不肯,我认定了大姐不肯抛下我们独自去享福而让我们受罪。二姐过来了,她悄悄俯在我耳边说:“快回去吧,要不你又气着母亲,可真没人管咱们了!”我怕了,转过身。可,就在转身的刹那,我似乎看见了一个模糊的身影正在朝家的方向走来。
我疯了似的朝着那个身影飞奔过去,近了,再近了,真是大姐,她,她真回来了!
我一下子扑到了大姐怀里,使劲地哭着,小脸蛋一张一合的,用这种属于小孩儿的方式努力彰显着那份无与伦比的兴奋。大姐一把抱起我,把我高高的举过了头顶,大声喊着:“小臭丫头,我还是舍不得你们啊!”
后来,大姐跟我们说,她一走出家门就后悔了,她怕自己的自私会毁了母亲及兄妹,但是,那份对生活的不堪重负的感觉又催促着她往前走。到了县城,她在大街上看见了个要饭的孩子,披头散发的,衣不遮体,身上的虱子乱窜,捧着个破洋瓷盆,盆里放着个馊了的馒头……她就一下子清醒过来,她说,她不能为了自己去过好日子而让亲人沦落街头。她回来,虽然可能一辈子没有机会走出大山,但是,她可以和母亲一起照顾哥哥、抚养妹妹长大,日子肯定会苦,但是会过的很踏实。
就这样,大姐选择跟了跟我们在一起。她孝敬母亲,心疼哥哥,照顾我和二姐,虽然我们恨不得一分钱掰成两半花,虽然身上穿的都是补补丁的衣服,但是,我们能吃饱穿暖,我们能一家人其乐融融地在一起,这样,就足够了。
过了两年,大姐夫来到了我们家,当起了地道的“上门女婿”,大姐的重担从此也有人一起扛了,她的笑容,也渐渐多了起来。再后来,二姐成家了,我也在大姐和大姐夫的全力支持下,上小学读高中考大学,一路顺畅地走来,现如今也有了属于自己的另一半。而我们的母亲,却在前年因为久病缠身离我们去了。临终前,她拉着我的手说:“秀,你们都长大成人了,多亏了你大姐,要不是她,咱家现在还不知道成啥样呢?以后她还要照顾你哥哥,你和你二姐可常回来看看她!”我望着母亲,心碎成了千片万片。不过,看着膝前儿女,她也许没有太多遗憾了,是大姐成全了母亲,也成全了我们。
大姐刚过四十,但是因为过度的操劳,她的身体已经佝偻,不少青丝已变成了白发,而不变的是对我们时刻的牵挂。人生数十载,谁不想自己活得更潇洒更滋润?在决定自己一生命运的路口,是选择向左还是向右,天平该向哪个方向倾斜?她毅然选择了放弃自我,拥抱亲情!
而我,竟然在她想我时敷衍她!想想,自己为她做的真是甚少。我赶紧拨通了她的电话,用最温柔的声音告诉她:大姐,我明天回家!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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