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天到了,北风那个吹。
一活抖,二活战的,就想到浴室里泡泡,放松一下心情,舒缓几番筋骨,别有一分惬意在周身洋溢。浴池里温汤汤的水就是爽哪,置身其中犹如鱼儿得水,游兴有余,荡涤了污垢,洗去了烦忧,真乃生活的一大乐趣。
浴室就是好,但不知何年何月有了浴室这个让人忘乎所以的地方,至少我很小的时候是没见过浴室。老家在盐城西乡一个叫做林家庄的闭塞小村子,那时的人家通常有椭圆形和圆形的两个由本地箍桶匠纯手工制作的木质澡桶(盆),里外涂上一层厚厚的桐油。椭圆形的澡桶一般是男人用,圆形的澡桶一般是女人用,这两只澡桶也只是在冬天用得多,洗澡时先在锅屋房梁上悬挂下来的的钩子上吊一顶塑料薄膜制成的浴帐,桶就置于浴帐里面,然后在土灶上烧一锅热水倒入桶内,这时,热腾腾的雾气就弥漫了整个浴帐,人钻进去,如果嫌水烫人,就再加点冷水兑一兑,水温适宜后开始洗澡。因为水越洗越凉,所以这个洗澡的过程并不长,抹了肥皂后的身子仍用桶里的水滤一下,也不便讲究得用清水汰,就擦干水渍从浴帐钻出来抖抖索索地地穿上衣服。虽然如此简易的洗澡,但干燥的身体有了水的润湿后总会舒坦得多。
后来,在村前小河边有了村里唯一的工业——小碾米厂,便衍生了小村史上第一座浴室,村人都管它叫澡堂子。碾米厂是村集体所有,主要为全村人有偿加工粮食:轧稻,磨面等,碾米机是由一台老式的大功率柴油机通过一根宽阔结实的帆布带传送动力,柴油机有一根细铁管通到河里,吸水冷却机械,由此产生了富余的热水,浴室因运而生(专为男性服务)。碾米厂一般是在午饭后开门营业,下午两三点钟的时候就可以到澡堂子洗澡了。
进澡堂子是要买澡券的,也叫筹子,是把毛竹劈下来制成大约二寸长、手指宽的小竹块,上面用红漆描上价格,记不清是五分还是多少了。用现在的眼光看,澡堂子极其简陋,分内外两室,外间的门上挂了一副草帘,掀开草帘入内,室图四壁,周围依墙一圈是砖块和水泥砌成的台子,上面铺着草席,脱下来的衣服就放在上面,有点暗黄的石灰墙壁上写有几行隶体字“各照衣帽”、“贵重物品请交柜”等。赤身果体后拿了廉价的公用毛巾,脚穿简易的公用木屐(也叫达达子)沿着稻草编的垫子进入内间的浴池。浴池不大,就是一个水泥砌成的池子而已,一下子最多容十来个人,水温还是蛮宜人的。澡堂子一点名堂都没有,纯粹就是各人洗各人的。洗发精好象还没出世,只有肥皂,由于没有淋浴,所以浴池因为充斥肥皂沫而变得十分的混浊。虽然条件差强人意,但村里的老少爷们为了洗掉身上的滋垢不得不在此共浴浑水。细想想,我蹚了这趟浑水也有好几年呢……
二十世纪八十年代中期,二十岁的我走上工作岗位。在偏僻水乡小镇北龙港,虽没有喧嚣的霓虹,浴室倒是有两个,不再是碾米厂的衍生物,而是以烧煤炭或锯木屑取得蒸汽的专业浴室,我比较喜欢到供销社浴室洗澡,因为这里宽敞,也整洁,当然要比我老家碾米厂的澡堂子进步多了。浴室分三进,靠近门口的一侧摆了一张上了荸荠漆的办公桌,一个老头像入定的僧人那般耷拉着脑袋,每天按时按点地正襟危坐着在此售票。老头身后是一扇门,挂着两片厚厚的靛蓝色的夹了棉絮的门帘,进入里间就是大堂,四周是一溜木制躺椅紧挨着依墙排开,这躺椅可是带了柜子的,掀开一块面板,把衣服放在里面,墙上一样的贴有象我老家澡堂子的“贵重物品请交柜”等字样。脱了衣服后直奔最里边的浴池,这浴池贴了奶白的磁砖,水呈淡绿色,看起来就舒心。众浴客忘情地泡在浸过脖颈的池水里,有的无动于衷地闭目养神,有的漫不经心地用毛巾在身上划来划去,还有几个小孩如鱼得水般嬉耍、狗爬式游着——池不阔,照样凭童跃,呵呵!
等在水里把滋垢泡得涨起来的时候,就自助式地用毛巾在身上使劲搓,然后在淋浴喷头下冲一冲,擦干,回到大堂。此时,大堂里弥漫着男性味道的暖湿气流,洗过了的浴客们有的已穿上三角裤衩,有的仍是赤身果体,或躺或坐在躺椅上,抽烟的抽烟,喝茶的喝茶,吹牛的吹牛,散布小道消息的则煞有介事地散布,更多的是发布一些乡村风流韵事和镇村干部的桃色新闻——这个嘛,嘿嘿!大家一般都喜欢听,并且积极参与其中讨论。总之,男人浴后的谈资就是广泛,张家长李家短,天南海北,天花乱坠,天马行空,管它什么道听途说,博得一笑就是好。
——这样,在狗爬式的浴池里忘我踏实地洗了几年澡,不知不觉到了上世纪末、本世纪初,忽如一夜春风来,洗浴场所遍地开。仿佛世道一夜之间就变了,大街小巷到处是浴城,洗澡成了一种奢侈的消费项目乃至礼尚往来。在城市或者乡镇的街道上,浴城是相当有脸面的,其门庭霓虹闪烁,光彩夺目,不象过去的简易小浴室,先在窗口买筹子,而是进门就在吧台脱了鞋子,领取包厢衣柜钥匙,此刻,吧台女用对讲机告知包厢接待人员有客人光临。入得包厢,坐立未稳,服务生似一阵风飘来,递上茶水或果盘。稍坐片刻,定了定神,便脱光衣服,昂首阔步走向浴区。浴池阔大,连着几格小池,有坡度可躺着泡澡。开了脉冲后,不知加了什么粉的蓝莹莹的池水似一汪山泉氤氲着热汽,泡在暖洋洋的水中,真是惬意,就是神仙来此也要说快活啊!
在温暖如春的浴池里泡了约莫一刻钟左右,擦背工就开始哟吆喝了:“哪位要擦背的?”于是,红光满面、腆着肚皮、身体温润的浴客像鸭子上栏一样心甘情愿地躺到案板上,任由孔武有力的擦背工刮猪毛一般,从头到脚褪去滋垢——是的,此时舒坦的浴客俨然乌克兰大白猪,哼哼唧唧。尔后,已是大汗淋漓的擦背工就在浴客的前胸后背拿捏几番,再用海绵块醮了香皂从上到下打个遍。用洗发精洗了头发后,到淋浴水龙头下冲洁净,整个洗澡程序就告一段落。浑身湿漉漉地走出浴区,有上了年纪的老服务生快速拿热毛巾在浴客身体的前后擦除水渍,便穿上干净的浴裤,一身轻松地返回包厢。刚在包厢软绵绵的床上躺下打看电视准备看,就有穿着十分性感的年轻女子一闪而入,问:要不要敲背?答曰:不要。就又问:摩个脚吧?答曰:不要,喊个修脚的过来。于是,有点太监模样的修脚工拿着小爬爬凳兴致勃勃地进来;于是,慵懒的浴客微闭双目躺在软床上,伸出行万里路而多么辛苦的双脚让修脚工精雕细琢般侍弄。——这个过程,浴客是沉浸在极度的享受之中,所有的疲惫和烦忧皆抛到九霄云外。
倘若什么项目也不要,那就静静地躺在软床上眯一会吧,或者拿着遥控器对着面前的电视机胡乱摁一番……然后嘛,潮湿的身上晾干了,那就穿上衣服到吧台结了账,一身轻松,打道回府。
洗澡的事,絮絮叨叨了这么多,其实都是一些生活中的琐碎经历。不经意中,我们洗了一年又一年的澡,洗去了污垢,也洗尽了铅华,但却洗不掉对过往生活的有点酸也有点甜的回忆——酸酸甜甜,香浓人生。每一天里,我们或许在奔走,奋斗,或许在庸碌,无为,但风尘总会扑面而来,并且还能遇上霾。有霾的日子里,对面看不见人,抑或伸手不见五指,我们无奈,我们喟叹,我们束手无策。于是,未知的情形下,就有点丧魂落魄,找不着北,难免想到向天再借五百年。
啊,北风呼啸!不如洗澡去,赤条条跳进美人泉,身无挂碍,苟活当下。浴室自有美妙的春天,从浴室出来走向外面的世界,一身从容!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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