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见过我的外婆么?
你以为我在跟你开玩笑?不,你确确实实是见过我的外婆,只是,你已经忘记了。
你又何曾见过我的外婆呢?你连你自己的外婆都未曾见过。
你知道,祖母很喜欢翡翠,所以,你知道了祖母绿的昂贵,如今,它正紧紧贴着你的情人的胸怀。
可是,你不知道,外婆,其实,也是很喜欢翡翠的,只是,那却不是外婆绿,你不知道,我也不知道。
你吃过外婆蒸的年糕,你喝过外婆烧的大碗茶,你穿过外婆纳的草鞋,你还走过外婆流的眼泪。
外婆说,年糕都酿成酒了,你怎么不回来?
外婆说,大碗茶都开出花了,你怎么不回来?
外婆说,草鞋都结出籽了,你怎么不回来?
外婆说,眼泪都晒成盐了,放一撮在你的山珍海味里,你怎么还不记起回家的路呢?
你爱恋着你的情人,可是,外婆不认得“情人”这两个字,她只是知道“有情人”。
情人从来都是不回家的,只有,有情人,永远记得回家的路。
五月到了,外婆问你,知否?知否?应是思乡情瘦。
我记忆里的外婆,我眼前絮聒在生活中的外婆,如何竟成了两个世界的人呢?
你知道五月是一个怎样的时节么?
五月,是一个悲伤的时节,只有孩子们沉醉在自己的狂欢世界里。
屈原跳进的毕竟是汨罗江,而不是我的家乡的清水河,可是,每年的龙舟照样划得欢快。
粽子打好了结,屈原毕竟忙着游泳,或者,还在水府,兢兢业业地打草稿,只为明年这个时节,楚王不再那么介意他的措辞,所以,哪有时间解开千年以来的扭结,只有孩子们,拿一把剪刀,“哗啦”一声,剪断大人世界里的所有紧绷的弦,然后,外婆笑了。
粽粿佶屈聱牙,想来,屈原年纪也老,算不得年轻了,嚼上一口,也许都是一件费劲的事儿,只有孩子们,拖一把矮矮的板凳,坐在夕阳中,看着外婆,拿一根细白细白的棉线,勒着粽粿,一片一片,好像秋天里的叶子一般,掉入了谁的盘子里。捣碎芝麻、花生,白糖,呼呼噜噜,拌上,混上,褐黄色的粽粿黏着牙,一扯,竟不只是一丝一缕,却是千丝万缕,外婆过来,用一根竹筷子,卷起丝丝缕缕,再送进你的心腹里,然而,你还是没能记起回家这条路,外婆的眼中含着笑,笑着,笑着,不小心丢下一颗浑浊的泪珠,刚好打在你的手背上,你被烫了一下,却只是扫开它,继续看你的风景。
然而,五月,究竟是一个与水有关的时节。
外婆忙忙碌碌,早上就不见了踪影,我问外公,外婆这是上哪儿去了?外公说,田垄边上的小破庙里,你外婆上那儿去给你求佛祖保佑去了。那小破庙,我识得,自己走过石拱桥,弯弯绕绕,穿过稻田,找到了外婆。
外婆跪在那儿,一个圆鼓鼓的香台,插着枝枝丫丫的香梗儿,还有尚且飘着香味儿的燃着的熏香。那里究竟拜的是什么神仙?我竟是不知道,似乎,那里也不曾供奉什么神仙。一丈开外的小庙,如何能供得起那天大的神呢?两只冲天的蜡烛常年屹立不倒,烛芯上都堆满了墙梁上不时洒下来的灰,偶尔一只长脚蟢子爬过,绊倒脚了,也不恼,顺便,它也在那上面铺上一张网,收罗了更多的灰尘。
外婆絮絮叨叨的,碎碎念着的,不过是“我是虔诚的,求佛祖保佑我的家人平平安安……”。这些个话,我也不知道听了几回了,外婆然而,总也是不会觉得厌烦。末了,她利索地走向神台,用手拨了拨熏香上未曾掉落的烟灰,那一片红红的小半截纸接着,然后,细细地包着。收拾了祭拜的物事,扯起我,往家里走。我总是知道的,外婆总爱教我喝那些什么佛菩萨的水,可是,涩得很,我也总不爱喝,外婆就会哄着说,喝了这些水,我们家猪娃就会聪明了,长大了……我究竟有没有聪明了?长大了?这是不需要探讨的问题,总之,我喝了那些佛菩萨的神水了。这就是五月的水了。
外婆似乎从来都是弯着腰的,即便是睡觉的时候,也不见她能够真正地舒心开了。她让我喝了神水,又带着我带林子里折了几枝榕树枝,还大把大把地攀着一些青色的草,也许有什么艾草、蒲草的,我认不得那些青草,尽管,孩子的时候,年年洗,然而,总也是不留意。
回到家里,外婆教我如何在窗口插上榕树枝,我学着模样,在每一个窗口都竖上一枝榕树枝,鲜绿的叶子,嫩褐色的枝条,竖在狭窄的小巷中,微微的风从两端挤了进来,一下子就变得激烈了,那弱弱的树枝就在其中,摇摇摆摆的,可爱极了。
不到晌午,外婆便将早上采的青草和着干枯的积久的灰白的草,熬了一大锅水。我不知道那草的前世今生,所以,也叫不出个名儿来。然后,她便嘱咐各人舀了水去洗澡。你会觉得奇怪么?为什么这天还是明明白白的,怎么这会子就赶着洗身子呢?我不知道,外婆说,必得在这中午时分,用那熬了草的水洗洗身子,这一年就不怕什么妖邪了,而且,这一年也都平平安安,无病无灾。不能过早,一定是撞在中午的时候,因为,外婆说,要的是五(午)时水。
究竟是五时水,还是午时水,我也不清楚,外婆那儿是管它叫五(午)时水,这是方言与正儿八经的官方语言的差别了。我想,这两个名儿都有着自己的意思。若是五时水,那是因为这会儿正是旧历的五月初五,可不是么,都刚好赶上“五”,所以,就成了五时水了;若是午时水呢,那也是不至于错的,家家户户在过了十一点之后都争着蓄水,必须在正午十二点之前结束,因为,过了十二点,就不是午时水了,这也是没有什么疑义的,尽管我不清楚个中缘由。
外婆蓄水的时候显得格外的高兴。到了清水河,一大群孩子在河里嬉戏,每个人都拖着一个过分的拖拉车的轮胎,奋力一扔,自己也跟着在水上沉浮。大人们给孩子们准备了果子,我的外婆也给我备着桃子、李子,这两样儿是必备的。然后,大人们便往河的上游挑水去,赶在十二点之前往自己家里蓄上一些水,这时的水,是可以存放上些时候的,有的人家,甚至存着一个多月,也总是还能舀出来饮用。这也是五月的水了。
我是格外地羡慕那些在水里爬来爬去的伙伴们,可是,我的外婆不让我下水,我只能在边上脱了鞋子,把脚放进水里泡着,一边跟别的伙伴聊着,一边咬着桃子、李子。他们在水里也啃桃子,噎着的时候,就着河里的水啜上一口,再继续嚼果子。那河里水被孩子们搅得土黄了,几个大人穿着短裤,围在另一个角落,“啪啪啪”,捞起水,就往自己身上拍打,时不时冲孩子们也闹一闹。这还是五月的水了。
玩得累了,回家时,差不离就是吃中饭的时候了。因为祭了神,本来应该有更多的饭菜的,可惜,今天的神仙们只吃粽子和粽粿,凡人总也得跟着。然而,外婆总是最疼爱我的,她早早地下了面粉,走了一个上午,如今正擀着面,准备给我做别的馃子,里面满满地衔着椰菜丝,虾米,瘦肉,香菜,还有晒干的鱿鱼丝。我搬着个矮凳子杵在那里,抱着一个瓷盆,等着我的馃子起锅。起了锅,却不是我的,外婆着我去唤屋后的“癫子”过来,还有那些阿公阿伯的,我跑着腿,一边计算着自己能够吃上几枚馃子,不禁泄了气,人一多,哪有叫自己吃得满足的时候呢?然而,我还是乖乖地“请”了人。
过了午,大人们都睡去了,或者铺一张草席在地上打鼾,或者到桥边上的两株大榕树下歇歇,过路的人也不会去打扰你的。我那时不晓得大人们为什么一赶上午间就要睡上老长的一段时间,简直就是不知道玩耍的乐趣,就跟着几个伙伴们四处游戏去。
你觉得五月该走了么?
没有呢!我带你去看一种花——午时花,或者,五时花,这个名字也许更显得有诗情。
你嚼过马齿苋么?或许,你连听都不曾听过。五时花就是马齿苋科的,看着它时,你会觉得这个世界怎么会有干旱的地儿呢?肥肥的枝叶,咬一口,满嘴里都是汁液,眯斜着眼睛,酸酸的,涩涩的,还有一股奇特的清香。我看得最多的便是紫红色的,或者说是桃红色的,我是分不清颜色的,只觉得红得十分鲜艳,怪惹人怜。有人说,这花儿是一年四季都长着,但是,在我的世界里,只有它在五月这个时节才是最美的。山坡上,田野里,外婆家的屋檐上,当然,我可没有孙猴子的勇气,敢望屋顶攀爬。卧地便生,密密匝匝,在一片绿得不那么正宗的地上,轻轻吐着红艳艳地小蛇,绽开的小嘴,冲着我的童年笑了不知多少个五月。
你又是何曾听过外婆的歌谣呢?外婆这辈子也许就只是围绕着那方灶忙个不停,冬日里给你蒸糕,夏日里给你擀面,春秋的岁月里,也向着那方灶,问你爱吃糍粑么?爱吃锅巴么?
我想,你已经忘记“外婆”这两个字了,你把“外婆”锁进废墟里,然后,一个人在繁华喧嚣的霓虹灯下,向记忆深处,乞讨一份用一只草鞋盛着的童年的五时水。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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