题记:幸福和危险,都没有栅栏。
下面要说的,是从一九八七年到一九九零年前后,关于我的一小段生活。这段生活,包容了我远逝的一段青春岁月,还有在异乡的某个地方,我青春的鲜明的足迹……
从我所居住的3号公寓往西,穿过国营棉纺厂宿舍的一排排平房,于300米左右便抵达潍徐路(就是现在的潍州路),再往南走大约400米,眼前就展现出一条东西走向的铁路。铁路两边并没有设置护栏,当人们爬上两米高的缓坡之后,就算是真正把铁路踩在了脚下,就算是真正走入一段历史,就成为铁轨似乎无限延伸的意义之一部分。
据说,这条铁路始建于1899年,1904年建成通车,距今有将近100多年的历史了。其东起青岛,西至济南,当时被称为胶济铁路。这条铁路是山东大地上第一条铁路,是德国人强行占领胶州湾之后,便迫不及待地强行修建的。围绕这条铁路,发生了许多可歌可泣的,我山东人民自发起来武装反抗外国列强的英勇事迹。可以说,当年的这条铁路,凝聚了许许多多的鲜血和汗水,同时也凝聚了一个国家和民族的辛酸和屈辱。
刚进入国营第四棉纺织厂工作的头几年,每年夏季的晚饭后,大多数情况下,我会信步走到这里。当然,我来到这里,并不是抚今追古,也不是借此抒发国恨家仇,而纯粹是为了消磨时间。有时是一个人来,有时约二三好友,有时则是一群人。总之,这里成为当时人们的避暑胜地,不仅是我们3号公寓,还有2号公寓(国营棉纺织厂)的单身汉们、1号招待所(国营棉纺厂)的姑娘们,还有纺织厂生活区里的人们,都喜欢站在高高的铁路路基上面吹吹风,或者在铁道边随意溜达。
其实这里并没有什么迷人的景观,铁路北侧靠东,有一家预制厂,生产水泥的预制板块。靠西,有一处垃圾场,再往西,有一片树木稀疏的树林,基本都是一些黑着脸的槐树。铁路南面要好些,有一片长长的、宽阔的草地,还有一垄垄茂盛的庄稼。路基上,铺满细碎的石子,人走在上面有些硌脚,喜欢做脚底按摩的,似乎并不多。我有时踩着那一根根排列均匀而规则的枕木往前走,只是单纯的行走,不觉间,会走出去很远。再有就是踩着一根铁轨行走,为了寻找平衡,我们的胳膊一般都向两边伸展,就跟现在电视上,那些表演走钢丝之人的动作差不多,尽管没有高空行走的刺激性,很多人却乐此不疲。当然,要说到浪漫,还数那些搞对象的,他们相互拉着手,每人踩着一根铁轨,迎着夕阳,或者是背对夕阳缓缓而行。
我记得当时的火车,大部分都是烧煤的那种老式蒸汽机,有时开车的司机发坏,或者是故意对行走在铁道边的人们以警告和惩戒,会在火车快速经过你身边的时候,大声鸣响汽笛,让火车从底部喷出一股白雾,叫白雾,其实就是一些废气之类的,并含有一些脏东西,如果谁躲避得慢了些,就会被喷到身上。我们管火车喷雾,叫做“黄鼠狼放臭屁” 。
因为我们这里距火车站不算远了,所以,很多火车就会在此慢下来,那“哐当哐当”的节奏,似乎也变得有气无力似的。这时,有几个调皮和大胆的小青年,会攀上火车,然后冲着站在边下的人们大呼小叫,以显示他们的威风,他们以为,他们以为自己是铁道游击队的队员吗?过足了瘾,他们就会向火车行驶的方向奋力一跳,等直起身子了,再使劲搓搓手,张口嘴巴傻笑。从火车上往下跳,特别要注意一个技巧,那就是一定要顺着火车行驶的方向,而不是相反,否则,就会有很大的危险了。
我们有时会在铁轨上面放置一枚硬币,放二分的,或者是五分的,那时候,没有现在一元钱的硬币。当火车呼啸而过的时候,快步跑过去,寻找自己的那枚硬币,看看它在火车这有力的巨轮重压之下,变成了什么面目。这个危险的游戏,我们每个人都做过三两次。起初,心里头有种莫名的兴奋,后来,就感觉兴味索然了。或者,我们把耳朵贴在铁轨上,煞有介事地听着,听火车由远及近,听铁轨的震动。
也难得有安静的时刻,一个人拿着一把口琴或者是吉它,坐在铁道边高高的水泥预制板上,静静地吹,或者是轻声地弹唱。这样的时刻,就会情不自禁地想念家乡,思念亲人,忆起自己美好的童年。夏季的微风吹过来,拂过我脸上的泪痕,拂过我心底莫名的忧伤。看火车呼啸而过,看铁路蜿蜒伸向远方,似乎没有尽头……对于年轻的人们来说,未来还有太多的未知,太多的向往,而自己的头脑里,更是有太多千奇百怪的想法。
铁道南边宽阔的草地,是我们最活跃的舞台,在草地上散步或者奔跑,或者摔跤,或者戴上拳击手套练拳击,一群年轻人,在这里尽情释放或者是挥洒旺盛的精力和汗水。最让人难以忘怀的,是草地上放置一块录音机,放磁带的那种,伴随富有节奏的迪斯科舞曲,大家跳起各种舞蹈,比如抽筋舞、霹雳舞等,有些人干脆胡乱地摆动身体……
当时播放的舞曲,首选就是《荷东》,乐曲中欢快的节奏,以及散发出来的生命活力,真正迎合了那时的我们。一些年轻的生命,自然焕发出勃勃生机,哪怕生长的方向近乎于迷茫。我很难用一个准确的词语,去概括那时的我们,这是一群什么样的年轻人呀,盲目、冲动、狂躁、粗野、荒唐、纯粹,或者是这一切的综合体,与时下的年轻人身上所体现出来的气质,截然不同。还有一点,当时的我们,不像现在的小青年,往往把胡须刮得光光的,而是基本上都留着胡须,有些爱臭美的人,还会对着镜子,用小剪子修剪自己的胡须。这就是时代的差别,时代,为我们每个人身上留下了难以抹掉的烙印,无论是自觉,还是不自觉。当时社会上并没有“酷”这个词语,我们只是自信有几分潇洒。除了这些,还有抽烟、喝酒,偶尔打架,还有人搞些小偷小摸,还有人喜欢追逐女孩子等等。我不想对于我们身上的恶习进行隐讳,以上所述,可以说是我们那帮人生动的写照。那个时候,主动跟陌生女孩说话,不是一种礼貌和得体的行为,甚至是一种流氓习气,可是这种青春期的躁动,多像一匹脱缰的野马,又有谁能够阻挡?那时娱乐场所很少,不像现在有手机,有电脑,有ktv等,我们的大部分活动,都是在露天中进行的。从我们的所作所为来看,与西方国家的嬉皮士运动有些接近,但还是有很大差别,在这里,我就不赘述了。
在铁道边发生的很多故事,有些令人高兴,有些令人忧伤,并始终伴随成长的烦恼。我想告诉大家两件不平常的事件,相信大家听完我的讲述,是很难做到无动于衷的。
某个夏日黄昏,我一个人在铁道北边溜达,被眼前突然出现的一幕惊呆了:有几个女孩,抬着一个女孩,斜刺里向我这边走来,她们后面,还跟着一群人,并不时传出窃窃私语声,间或有人小声的抽泣。被抬着的女孩可能已经死了,据说是被前进中的火车撞死的,可我又有些怀疑,因为在这个女孩身上,没有发现伤痕或者是血迹。总之是出事了,这个黄昏!我没有感受到死亡的气息,或者是对死亡的恐惧,或者在心底生发出对另外一个生命的怜悯和同情。真是该死,我与这个看上去死了一样的女孩,相距十米左右,当我的视线,在她的身上短暂停留之后,我感觉我的身体竟然一阵战栗,就像被一股强大的电流所击中一般。这是个面容姣好的女孩,夕阳照射过来,映着她洁白的皮肤,一阵风鬼使神差地掀开了她白色的连衣裙,露出一条粉红的内裤,泛着异样的光芒。眼前的这具“女尸”竟是那么骨肉匀称,那么鲜活,那么的美,甚至布满神圣的光泽,这个时刻,我内心对异性强烈的渴望,被倏然唤醒,并且如此不合时宜,或者让人无地自容!可这一切毕竟是发生了,我感到我的呼吸有些困难……
还有一件事,是一对年轻男女卧轨而亡,当然也是发生在夏季的傍晚。事情是这样的,死的那个小伙子,家住棉纺厂宿舍,而那个女孩,是住在1号招待所的棉纺厂女职工。小伙子看上了这个女孩,并且热烈的追求。虽然那女孩有时也跟男孩一同出来玩耍,但是,一直不同意搞对象。小伙子深深陷入一厢情愿的爱情里不能自拔,结果,酿成了这样的悲剧:一列火车开过来了,这个小伙子突然抱起女孩,向铁轨上冲去。女孩子拼命挣扎,可是无济于事,她的力量,在身高马大的小伙子面前,太微不足道了。事情发生的太突然,也许这个女孩肯定会大声呼喊,也许周围有人,也许当时周围刚好没有人,火车,更不可能突然刹车停下 ,一切都来不及了,来不及了,两条生命,两个人的青春,就这样葬送在车轮底下。
把这两个令人唏嘘感叹的事件放在文章的结尾,其实没有太深的用意,也不是想暗示什么,尽管,这会给我铁道边的青春岁月,染上一层暗淡的色彩,可现实就是这样,有很多事情的发生,总让人措手不及,总让人深感遗憾,或者留下无尽怅惘。即使站在今天,即使对那个逝去的时代大加嘲讽或批判,或者是大方的宽宥,也终究无法唤回了。
现在再回想起我那些曾经的玩伴(我没有把他们称为我的朋友,是因为我们的确是太年轻。),有一个死去了,在某舞厅的门口,被人用枪射穿了头颅;有人入狱,出来后不知所踪,还有一些人,在社会的浪潮中起起伏伏,渐渐走入平静的生活;还有一些人,在市场经济的中似乎如鱼得水,发了财,这些曾经很少务正业的人,在物质上没有走入贫乏。世事如此,因为年轻,我们走到了一起;因为成熟,我们又分道扬镳,各自走入各自的生活。在后来的生活中,有的经常见面 ,有的已经难得见上一面,即使碰面,也只是象征性地点点头,很少说话,有些,甚至即使擦肩而过,也如同路人一般。
现在,那片空阔的野地早已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座新世纪公园,而铁路线仍在,只是两边增加了防护栏,现在,已经很少有人去铁道边溜达了。我尽管多年没有到那条铁路线上走一走了,或者临时还没有去走一走的想法 ,但是火车飞驰而过的身影,那高亢的汽笛声,或者哐当哐当的声音,偶尔仍会浮现在我的脑海或耳畔。那列轰响的火车,向着记忆的深处,也向着未来,一直驶去,没有丝毫的停留。
2013.12.3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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