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幅图,一直逗留在我脑海里久久不去。
每逄学校放长假期间,每个早晨不论是火烧云彩,还是乌云密布,不管是狂风暴雨,还是绵绵细雨,母亲都会步行到我家来接替我们看着柔儿,好让我们安心的上班去。然后她就会这么陪着柔儿度过一个平静的一日,等我们下班回来接替她。
那天早晨,母亲一如既往的老早就来到了我们的家。当时的天空似在酝酿着一场狂风暴雨,铁窗微微开启,疾风穿过缝隙,舞动着婆娑的窗帘。我一边熨烫着要上班的衣裤,一边望着母亲坐在冰凉的大理石地板上电视机前,细心的为我们折叠洗好的衣物。
窗外是一片灰白的云海,布满天空;窗内是母亲灰白的发丝,随着折叠的动作轻轻晃动,与那一片云海互相辉映,禁不住地感叹岁月催人老。于是乌云、窗帘、老人、白发,勾画出一副静默的图画。
母亲的动作很缓慢,很仔细。从一件衣服,到一条裤子,甚至是袜子、手帕,在她手里都仿佛有了生命似的,任她轻轻抚摸。每一折,每一叠,在她充满爱怜的眼神里折叠成一叠叠整整齐齐的衣服。那从容的动作,细心的料理,让我感受到母亲心里那柔柔的情怀。
叠好了一堆后,母亲又到按摩椅上提了又一堆衣服准备折叠。经过我身边时,我轻声地道:“妈,留给我们自己弄吧。”“没事。反正我闲着也是闲着。”母亲回答。于是她又坐了下来做着重复的动作,折折叠叠,一座高峰在顷刻间被她铲成一座小丘。
望着母亲双手那干枯皱褶的肌肤,不由自主地想起她最擅长的技艺——叠牌。母亲来自“赌博世家”,从外婆、外公,到阿姨、姨丈、舅舅、舅母,无一不是以赌博为生的成员。每逢过年佳期,就会看到她们姐弟几个汇聚一堂,翻开麻将桌,噼里啪啦地就开始洗牌,叠牌,然后就是“碰”、“杠”、“吃”、“胡”声此起彼落,其乐融融。
从我懂事开始,就知道母亲日夜除了与麻将为友,就什么也不懂了。她也总说自己才识学浅,连小学文品也没有一张,因此对于时事也不多理睬。在我眼中,母亲和赌博是分不开的;它是母亲唯一的嗜好,唯一的消遣活动。很多时候,母亲的芳踪只能在那些非法聚赌场里才能找得到。
除了麻将,母亲对扑克牌也並不陌生。在闲暇的时候,当她毫无去处,母亲就会扭开电视,一边叠着、翻着扑克牌,一边看着电视节目来消耗时光。
或许是叠牌叠出了一双灵巧的手,母亲的厨艺在我们姐弟眼里堪称一绝,煮出来的食物,吃在我们的嘴里都是赞不绝口。可惜的是,母亲曾经懒惰的性格却让我们极少有机会尝到让人垂涎三尺的美食。
若说女人是水做的,那么母亲就是最典型的女人。印象中的母亲很温顺,也很爱哭,总是在看悲剧的时刻哭得稀里哗啦的;当她受到委屈的时候,也只会躲在一个角落黯然以泪洗面。然而我知道在她心底深处有一股毅力让她一直都是逆来顺受,随波逐流,不管生活多么艰难,她始终保持一颗平常的心态去面对所有磨难。
母亲曾经告诉我们她小时候的贫穷,因此书读的也不多,英文字母只懂得“abc”,中文字也认识不了几个。小时候,只记得母亲当过裁缝,当过公车的售票员,却不曾真正的去了解母亲当时的困境。偶尔会听到她唠叨年少时和父亲的贫困,以至于父亲总需要向她借钱挨过日子,而她也只能做些收入不高的工作来维持生活。经常在她娓娓道来的时候,会感觉母亲也曾妒忌我们这些子女,认为在父亲的工作环境渐渐好转之后,他给予我们的爱,多过给予她这个妻子。
母亲不像其他女子,从不与我们唠叨功课,也从不对父亲唠叨家事。她只会默默地关注我们的成长,在适当的时候给予我们鼓励和赞赏。她总说她不识字,什么也不懂,因此也不便给予我们太多的意见。只要不违背道德的事,她都会支持我们。
曾在电视上看过一些赌鬼的恶习与脾气,经常在输钱后拿子女来出气,看了有时会感到一阵唏嘘。所幸的是,母亲虽然好赌,却从来没有因为输得两袖清风而发泄在我们姐弟身上,也不曾因此而与父亲闹得一个家鸡犬不宁。
我不知道母亲和父亲是怎么走到一块儿的,只知道不是媒妁之约。记得小时候常听母亲提起奶奶因为她的好赌成性而不喜欢她,甚至讨厌。可是,母亲仍是秉着尊老敬贤的心态去面对奶奶的冷漠,或是偶尔的讽刺。
我似乎从来没有看过父母同床,也没有看过她们牵过手,甚而是坐下来聊天。在我很小的时候,只记得父亲总是和我们三姐弟睡在一起,而母亲是我们家里的神龙,总是见首不见尾。她似乎有工作,又似乎终日都把自己沉浸在一叠叠的麻将牌上,洗洗推推叠叠,就这样地走过了无数的岁月。
若不是母亲的双眼生膜,几个月前必须动手术割除,我不会看到父亲对母亲的爱只在他心间,从来都没有在眉宇间流露。
那天,在母亲动完手术后,父亲挽着母亲的胳膊慢慢地向医院门口走去。父亲一边走一边唠唠叨叨地嘱咐母亲注意阶梯,注意墙角等等,而母亲却在众人面前以很不耐烦的口气回复:“知道啦!”。尽管母亲的口气不好,父亲也没有因此而感到尴尬或恼羞成怒。在他心中,或许他已习惯了这个陪他走过数十年的老伴的对待吧。
那是我第一次看见父母这么靠近过,在那一刻,我感动得偷偷让泪水打湿了我的双眸。
近年来,母亲仿佛老了许多。她脸上的皱纹,是岁月为她折叠的痕迹。瘦小的身躯,在她折叠衣裤的时候,一双手松弛的肌肉与皮肤,如浪似潮地在手臂上翻涌着,随着双手的挥动而此起彼伏。
最害怕看见母亲为我流泪。多少年来,我似乎没有见过母亲为姐姐或是弟弟落泪,而我却总是让她担忧,甚至是心痛而导致泪流满面。有时候我会想母亲眼角的鱼尾纹、额头上的皱痕究竟有几条是被我这个不懂事的孩子逼出来的。
清晰的记得二十多年前的一个夜晚,母亲拿着一枚戒指给我,告诉我以后要什么尽管跟她说,不可去偷去抢。那件事就发生在我在商场偷东西被逮之后,而这些年来,我一直将这件事收藏在心底的某一处,对于母亲无言的爱,我实在无以为报。
三年前,我陷入人生最大的考验,婚姻在悬崖边缘摇摇欲坠,我似闯入迷雾一般看不清前方究竟是什么样的道路铺在我面前。就在那么一个夜黑风高的晚上,当我在外游荡回来踏入家门时,惊见母亲、妻子还有孩子都在家里。母亲轻轻地牵着我的手,泪眼婆娑的要我为了孩子无论如何也要保住这个家。
曾经,母亲望着我日渐消瘦的身躯,以及黯淡无光的神色,忍不住地随口问了一声:“你没事吧?怎么瘦成这个样子?要不要去看医生啊?”我知道在她心底,看见自己的孩子郁郁寡欢,着实心痛。
如今,每一次当那花白的卷曲的头发映入我的眼帘时,我都会有一份愧疚在心底升起。在母亲步入古稀之年的时候,仍在为我这个不孝子落下心痛担忧的泪水。
每一次看见母亲一板一眼的折叠,衣裤都是那么整齐,而当我望着那一堆排列整齐的衣物,我仿佛能看见母亲把最真挚的情感都投入其中。我也时常折叠衣物,但不论我如何折叠,与母亲相比,真可谓是相形见拙。我不喜欢折叠衣物,总在干这活的时候,让思绪随着播音机优美的旋律以及轻微的凉风飞扬于窗外那广阔的天地。但是我知道,不论是折叠什么,都是一种单调又反复的动作,若要做得好,必须要有一份爱心,一份情感,一份执著,才能折叠得整整齐齐,让人看上去感觉舒服。
那一天,在我踏出门准备去上班时,回首再望了母亲一眼。她依旧默默无言地折叠着我们的衣裤。其实我知道,她在折叠的不是那些凌乱的衣裤,也不是排列整齐被折叠好的衣服,而是在那安静的默然里折叠着她对孙女、媳妇以及我这个不孝子的一份亲情,一份无尽的情感。
于是,那一幅图,一直逗留在我脑海里久久不去。我看见,岁月把母亲的一生磨难折叠成痕,在她脸上手上留下了斑驳的痕迹……
文:月圆月缺/林顺源
2013.12.08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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