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关注着他,持之以恒,不敢懈怠,神经一直保持戒备状态。
生意忙的时候,我有时会忘记问候父母,但我不会忘记打探有关他的消息。
那天很闷热,店里暂时清闲,我站在店门口纳凉。一辆崭新的霸道车从我面前倏然而过,不知所谓何故,又折回在我面前打个旋,车轮把我家店前地面的土辗压得飞溅,然后傲然而去。车子侧身的时候,我看见了那张做鬼也不会忘记的脸和那条脖子上金光闪闪的大链子以及那刺满纹身的光着的膀臂。车子压得地面嗝嘣嗝嘣响,我仿佛听到了我骨头碎裂的声音,那溅起来的不是土是我血管里的血。
我没有理由在人前晃悠,灰头土脸地蹩进店里。
挑衅!公然在我家门口挑衅!
沉默!除了沉默我无计可施!
我潜心研究我的生意,多赚一分是一分。为了几元钱我忍受着顾客絮絮叨叨无休无止的磨叽,面对不想面对的可憎面目拿出耐心挤出笑意。
不是为了儿女,不是为了自己,不是为了日子。
为了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为了那把愤怒的火焰,为了像一个汉子样顶天立地地活着。
我不是大侠,不是大款,不是大师。
我是只蚂蚁,黑压压蚂蚁窝里的工蚁一个,掉沟里没人在意的一个,死了也没人知道的一个。
我只有潜伏、观望、伺机。
我这个样子在别人眼里像个孙子——龟孙子——那是一定的。
......
我忽地坐起来,眼前依旧晃动着那个断掌,那条残腿,像趴着无数条丑陋的蜥蜴样伤口的脊背,苍白的渐无血色的脸,地上那一滩鲜红的血.....
“救我,救救我......”吉的声音依旧响,在耳边嗡嗡地响,响个不停。我的头在膨胀着随时可能炸裂。
夕阳西下,橘红的光把英俊的身影镀成金色,美轮美奂,俨然宫崎骏笔下唯美的卡通少年。
“让我吻吻你,好吗?”吉的声音依旧低沉,依旧甜蜜,依旧如丝绦般垂柳轻拂下的汩汩泉水。
英俊的脸不见了,惨白的脸不见了,一切都不见了。
空荡荡的屋子,空荡荡的炕,炕角的我瑟瑟着用手抚摸着吉曾睡过的冰冷的空荡荡的被窝。
屋子里全是吉的眼睛:微笑的眼睛,忧郁的眼睛,祈求的眼睛,绝望的眼睛......眼睛叠加着旋转着逼近我像无数个张开的嘴巴吞噬着我。我大叫着从梦魇中醒来,眼睛里充盈着液体,淌过鼻翼落入嘴里,又咸又涩。
我看了看表,半夜十二点,准时的。自从吉走后,我的生物钟就变成了这样。
下雨了,暗夜的雨打在彩钢房顶上,像无数嘶鸣的人马在厮杀。
我盯着房顶,逐渐模糊的视线中,自己幻化成了双枪老太婆,骑着马搜寻着他,越过小河,转过荆棘,穿过高粱地,钻进杨树林。我举起枪,“啪“!他的头颅炸裂,脆脆地炸裂。我笑——开怀地笑——像用拳头砸开西瓜看到沙瓤一样的心情。
......
“妈妈,妞妞把她的煎饼给我咬了一口,很香。弄堂口有卖,我也想要。”
我弄了点面糊摊在锅上,从鸡屁股底下抠出鸡蛋。五岁的女儿热热地吃着。
这样做一张造价一元五角,买一张最少三块,我可以省出一半。
儿子的牛仔裤破了个洞,他要求买条新的。我挖空心思给他补了块超时尚的补丁,他勉强穿出去,居然受到同类的大赏。他为有位手巧的妈自豪,我为能省出百八十元在洋洋自得。
我没有别的本事,精打细算就是本事。没有挣大钱的本事,花钱省到极致也是本事。
......
一天又一天,一月又一月,一年又一年。
我的钞票多了起来。
谈妥了的:弄废喽五万,弄没气喽十万。
我在努力攒十万。
没有别人知道我的计划,除了楠。他劝我罢手,会坐牢的。我说有心理准备。他说两孩子咋办,我说生死有命富贵在天。他说事已至此,你已无力回天,你即使办到了也换不回夫唱妇随,全家和美。我说为了给吉一个交代,为了自己的脸。不要劝了,宁可做一天的孔雀也不做万年的缩头乌龟。
......
我揣着十万去找专业,专业说得加码。几年过去了,他已今非昔比,他拥有自己的team和独霸一方的势力,活儿不怎么好干,十五万,少一个子儿免提。
五万,对于有些人那是零头,对我是大头。
我说再攒,攒够后不许变了。专业说不要为时过长。
楠说何苦,日子过得像上个世纪五几年非常时期,不要因为你的私念一意孤行影响孩子。我说就是为了给孩子将来有个平等的人生氛围,不遭人白眼撇嘴和唾弃。呵呵,想一想吧,吉已经走了,你再关进去。两个孩子无依无靠,食不果腹衣不蔽体甚至乞讨为生,到那时还谈啥尊严和傲骨?楠对我的想法嗤之以鼻。
别游说,我的初衷不动摇,不会!绝不会!
半夜十二点,像条件反射。
断掌,残腿,刀口,血。吉撒手时绝望的眼神。
我的头又开始膨胀,牙齿开始痒痒。我咬破舌尖,咸味刺激着味蕾。恨的感觉水样汩汩流出。
我首先恨自己,恨自己的妇人之仁。
......
几年前,风雪夜。梦正酣。
咚咚咚......
敲门声。
我一激灵,侧耳听。
咚咚咚......
急促的敲门声。
我起身,吉拉住我:干啥去?开门啊,没听见吗?别去!深更半夜,没好事。
咚咚咚......
门在颤悠,屋子在颤悠,我的心在颤悠。
大姐救我!隔着门缝挤进一个男人急促哀求的声音还有由远及近的刺耳的警笛声。
我想起了战争片中躲特务的地下共[chan*]党。
我毫不犹豫地开了门,把他藏在白菜垛的苫布底下。
不一会儿,警笛声近了,吉赶紧拉灭了电灯。
砰砰砰......
你好,我是警察,这是我的工作证,有个犯人逃进村子,你家灯刚才亮着,请配合。
我的腿哆嗦着:我……
我刚才起来撒尿。吉挡在了我前面。
厕所在哪儿,告诉我。警察开了后门往后院张望。
在那儿。我指了指墙角的被白雪覆盖的茅房。
撒谎!怎么不见脚印?老乡,包庇犯人是违法的!
哦,我憋急眼了,尿在了泔水桶里,不信你们闻闻。吉拎起桶。
警察屋里屋外望望。
警车鸣着笛子走远了。
出来吧,兄弟。他们走了,没事了。我长出一口气。
一阵悉悉索索,苫布底下钻出一个人。高,壮,穿着考究 ,刺青从衣领爬出来延伸到脖子后头。
他手里正拿着一棵白菜,咔地剖开白菜的肚囊,抠出叶子塞进嘴里像驴子一样咀嚼着。
你快走吧。吉指了指开着的门。
一阵风裹着雪吹进来,三个人同时寒战。
大姐,给我弄点吃的,热乎的。他从裤兜里摸出一百元放在了锅台上。
我麻利地生火。
一盆面出锅,冒着热气。
他端起盆,一阵唏嘘吸溜。一会功夫,盆子见底,汤也没剩。
他头上冒热气,鼻尖有汗。
你快走吧。吉催促。
大哥,这么晚了,外面冰天雪地,让我凑合半宿吧。
没有地方。吉回绝。
让他和石头凑合半宿吧。我关了门。
烧过火的炕很热乎。我享受着热炕头。
吉不满地望着我:你有病!
……
我起炕的时候,吉早已拿着铁锨铲雪。铁锨碰撞地面喀喀响。我是被响声惊醒的。吉是故意的,这是他发泄不满的惯用方式。
我刷锅,舀水,生火,下破米。每天早上如此,惯性。
不久,飘出了老棒子粥的香味。
你过来。吉已铲到当街。他闷闷地叫我。
你招呼石头起来,看他还活着呢没有。你个傻了吧唧的娘们。
好,我叫大兄弟起来。
他是你哪来的兄弟?石头是你亲儿子,叫石头!吉声音很低,但是咆哮的,这时我才察觉吉的忐忑。
一圈人围着桌子喝粥,他说这是他喝过的最香的粥。
儿子和女儿都上学去了。
你也走吧,吉对他说。
大哥大姐,我给家打过电话了,他们会来接我,只是路比较远,得几天。对了,叫我老九吧。说着他掏出几百元钱放到饭桌子上,就算住宿和餐饮费,不够说话。吉没说什么,见吉默认了,我也没好拒绝。吉默认是看在钱的份上。
老九那几天很勤快,把前院后院,前当街后当街的雪铲干净。镇上临街我家小超市的前前后后他也帮着吉收拾利落。
立冬、树子、王豆子,谷麻子、秋生他们几个照例到超市后头的小厢房诈金花。顾客少的时候吉也跟着玩两把。起初我不愿搁他们,吉说可以拉动超市销量,烟、零食、饮料确实卖出不少,因为不光他们几个,看热闹的很多。
像我们这样偏僻的村镇,没有文化娱乐生活。赌博是司空见惯一辈辈传下来的。不玩大的,打发农闲时光。
诈金花的队伍里多了个老九。
人们和老九熟稔起来,他们以为老九是我表弟。我不敢澄清,吉说藏了他就有罪,业已这样,管住自己的嘴。
诈金花的队伍发生了变化,招来了附近村里的大赌,甚至有县城里的。
我家超市门口各种车多了起来。
是老九起的作用。
小超市红火起来,一度我成为批发公司的vip客户。我知道这是畸形的,心不落实。
村里有输了大钱的女人到店里骂街:缺德冒烟,啥钱都挣。放赌局抽水,坑别人肥自己。
啥是放局?啥叫抽水?我一头雾水。
都是老九在捣鬼。
吉受不了乡亲谩骂侮辱,他进了厢房,掀了牌桌子,指着老九:你给我滚!你跟我没有半毛钱关系。从今往后离我远远的。
你不知好歹!没有老子你这超市能卖这么好?你个窝囊废!老九露出庐山真面目,面目狰狞。
那样的钱我不眼红,你滚!麻溜的。
老九走了,围观的人走了,赌徒们走了,车子呼啦啦走了个干净。
你看你办的好事!你引狼入室。你就是《射雕英雄传》里的包惜弱,我早晚死在你手里。吉指着我。
你就会埋怨我,我愿意这样吗?
是啊,我不怨你。苦果早晚你会知道啥味儿,就你这性子。
……
老九离开了我家,却没有在我眼前消失。他和我村光棍赌徒三嘎沆瀣一气,设赌放局,把附近几个村子弄的乌烟瘴气。
立冬和吉是铁哥们,做运输生意。自卸车交了首付,月月还贷。那时铁矿刚起步,运输生意很好。但他生性好堵,自从老九设局便沉迷其中,输掉了周转资金,输掉了大车,到处借钱拉饥荒,汽贸月月催款,妻儿苦不堪言。更甚,他借了老九的高利贷无力偿还,便消失得无影无踪,不知是被老九拘禁了还是自己远逃了。
立冬的老婆背着摊子婆婆拎着年幼的孩子赖在我家不走,理由是野狼进村,祸害乡邻,我们是罪魁祸首。
老九,我草泥祖宗。我无能,只有骂人。
吉用幽怨的眼神望着我,又望了望充满老人妇人和孩童嚎哭的屋子。
我受不了这种眼神。
老九,你他妈从我村滚出去,滚得远远的,别再让我看到你。我指着老九的鼻子。
赌徒及围观者拧过头鸭一样地望着我。
你以为你是谁呀 ?老子又没在你家,你管得着吗?老九拨弄着筹码,眼睛里除了贪婪还有狰狞。
有管得着你的人。吉在我身后:打110
你打打试试,老子废了你!
满屋子的人包括老九望着吉目光如炬。
这可不是闹着玩的。平时嬉皮的三嘎也狐假虎威。
吉淡定地拨了出去……
满屋子的人鸟兽般散去。
……
一个飘雪的傍晚,我等着吉关店门回家吃饭。左等不来,右等不来。
不详……凶气扑来……呸呸呸……
我开了院门,怕啥来啥,好的不灵坏的灵。老天!
洁白的雪地上殷红一片,吉摊在地上血肉模糊。不远处,一只血淋淋的断掌。我不知如何抱他,腿已残,脊背数层衣服砍破,血肉翻翻着,如数条丑陋的蜥蜴。
我傻了。
我紧紧抱着吉,唯有哭泣。
是老九干的……他雇凶。老婆,我不想离开你,救救我,救,救我…...吉努力睁着祈求的眼睛。
吉——吉——我大叫,吉脸色苍白,渐无血色,那眼神由祈求变为绝望。
吉的眼睛闭上,我用手扒开,又闭上。
不要啊——不要——
……
我打了个大机灵。墙上时钟滴答滴答,我的心跳砰砰。
我想起了伊索寓言《农夫和蛇》
我扇了自己无数个嘴巴。
吉,我会给你个交代。血债要用血来还。
……
我苦心经营我的店,通宵不关门。
楠说你透支身板,早晚会垮掉。我给他讲了拿破仑士兵的故事。
拿破仑的士兵获取了敌方重要情报后,上马直奔自己的阵营,途中他中了敌人一枪,击中心脏。他已经死了,可他没有倒下,而是打马狂奔。到了自己阵营,他举着情报大叫一声倒地而亡。
呵呵,我总是说服不了你,我不想你这样,看不到你活着的快乐。
楠,不管生活怎样都乐呵的人除非傻子。可惜我不是。
现在,手刃仇人就是我的快乐。
警察怎么说?他们不能破案吗?你得追着问,催,公安局像你这样的案子有的是,你不追谁会重视?
楠你说的对,像这样的案子有的是。被杀的不是吉而是中央大干部案子早破了。咱蚂蚁一个,多一个或少一个对于别人无关痛痒。痛苦的滋味只有亲人受着。
你太心急了吧,或许有些情况你不了解。记住,行动之前必须告诉我。
……
三嘎来店里买东西。
来包烟。案子有眉目了吗?
来探虚实吗?我沉默。
老九发财了,在县城买了一百八十平的大房子,十八楼,精装修。孩子老婆都搬过来了。
耀武扬威吗?我沉默。
……
我攒够十五万了。打电话给专业,专业怎么也不接,最后发过来一条短信:他靠山太强大了,和县里某某常委关系密切。不想以卵击石。
他妈的屌样子,还称什么专业!
真有事靠谁都是扯淡,还得靠自己。
我打听到了他家的具体住址。打辆出租实地视察,把它扫描存入大脑内存里。
我从五金店买来了破桑木条用的三角刮刀。
我对着冬瓜对着白菜,戳戳戳!我戳!我戳,我戳死你!
破烂的冬瓜,散碎的白菜末仿佛老九的头颅。
也可能是我的头颅,没准。我隐隐有些痛,不为自己,为两个孩子,尤其年幼 的女儿,但只是一闪。我苦练,要练得取他的首级如同做饭取食材一样信手拈来。
我练。一日又一日,一月又一月,一年又一年。
楠,我要行动了。
我知道劝不了你,你要保重。我等你回来,要好好的。尽管他极力掩饰,我还是感觉出楠的声音有些哀伤。
……
我准备好了一切。关店门,出发!
别关别关,我买包烟。秋生跑过来。
嫂子,穿这么紧陈利落干啥去?
我没搭讪他,心说你快点地,磨叽。
嫂子,你听说了吗?咱县里某某常委因巨贪被双规了。
呵呵,那关我屁事。你还买别的么?
咋不关你屁事!他供出来和黑道有染,其中就有老九。前天老九在西安落网,涉嫌聚赌,故意伤人,非法拘禁,行贿等数罪。
是真的么?
电视都播了,上网可查。嫂子,这就叫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不是不报,时辰未到。
我跳起来,跳得很高。
苍天啊,大地啊,是哪位天使大哥替我除了这口恶气呀!
……
当务之急,我要做两件事:一、去见见网上一直联系却未曾谋面的知己楠,亲自告诉他这个好消息。二、写封感谢信,亲自送到北京去。
2013年12月6日于门市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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