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夜,挟一袭寒意,把初春的最后一抹残阳吞没,山村在黑暗中肃立。
西山坡今晚却与以往不同。天刚擦黑,鞭炮与鼓乐就如春雷般滚过山梁,阵阵哀哭声伴着低沉的哀乐使山村显得悲怆而凄惶。星星点点的光就象鬼火一样越过山梁,淌过山涧,拐过弯道,汇集到一个地方。
这是一座赤砖黑瓦的小院。上百瓦的白炽灯把夜空照得如同白昼。空气中飘浮着刺鼻的硫磺与纸烛味,浓密的烟雾下,一张张神情肃穆而哀戚的面孔在忙碌着、嘘唏着......
堂屋前,长青柏枝丫和白纸搭成的灵堂被五颜六色的花圈和挽联拥簇着。灵堂前不断有人来吊唁:默哀,上香,下跪,磕头,烧钱……旁边长跪的中年男子,一身素白,披麻戴孝,机械而虔诚地磕头致谢。灵位正中,黑色的奠字肃穆而庄严,黑白照片里的女人面容安详、亲切而缥缈。
堂屋里,一群年迈的鼓乐手正鼓足腮帮抡圆了胳膊卯着劲的吹打。似乎在与他们额头上交错的皱纹和手背上暴突的青筋较劲,又似在为故人的离去哀嚎。
角落里,一口黑森森的棺材静静地躺着,一副与世无争的样子,仿佛这里的葬礼与它无关。
哎……走,走喽!
一声叹息,低沉而苍凉。被吵杂的鼓乐声淹没,在棺材旁回响。
棺材旁,他如塑像般端坐着。长明灯微弱的光亮闪闪烁烁,照得他的脸忽明忽暗,扑朔迷离。他觉得自己跟棺材一样,已与这个世界毫不相干。他的眼里只有黑漆漆的棺材和老土碗里淡黄的火苗,他的耳里只有灯草被菜油舔得滋滋作响的声音。
他面无表情,神情呆滞。只有脸上的泪水,顺着布满褶皱的黑脸膛滚下来,闪着晶亮的光。他不知道自己这样守了多久,他只知道只有自己寸步不离地守着,妻才不会孤单恐惧。
咚咚锵锵、嘀嘀哒哒、当当哒哒……锣鼓与唢呐的高亢与凄厉,混着扩音器里低沉的哀乐,显得悲伤而庄严。
他感觉头皮发麻,耳膜嗡嗡作响,并且钻心的疼。他闭上眼用力甩了甩头,稍觉振作。他看到土碗里的油灯黯淡了些,赶紧用一根棍子把灯草挑起,又添上一段新的灯草。碗里的光亮了起来,照亮了他苍老而黑瘦的脸。
夜是黑的,脸是黑的,连着脸旁的棺材,也是黑的。
黑暗在黑夜中嘶咬着他。他的心里压抑着、厮打着、挣扎着……
是我,是我亲手杀死了你!他哆嗦着用力抠自己枯瘦的手,仿佛那手上还有淋淋的鲜血。
“对不起,对不起……“他哽咽着用额头撞击冰冷的棺木。他和她依然贴得这么近,近得触手可及。他习惯性地伸出手,手指却只能触到冰冷的木板。一块木板,就把他俩隔在了两个世界。
他的手指紧扣着棺材板,他多想能从棺材盖上伸过手去,握住那双枯槁的手,叫她不要走;多想再看看她那皱纹密织的脸;多想听听她肆无忌惮的呼噜声;哪怕是那句他以前最怕听到的“老头儿,我流屎了,嘻嘻”。
棺材,却静谧而阴冷;妻,也了无生息。
即使这阴阳相隔的偎倚,也是那么短暂。随着这葬礼的进行,妻将在几个小时后被抬出家,埋在西山的油桐树下。他很害怕那一刻的到来,他要抓紧相守的分分秒秒,和妻紧紧相依。一想到从此后会再也见不到妻,他的心里象山岩塌陷了般,痛得支离破碎。
他紧紧地扶着棺木,感觉是扶住了妻羸弱的身子。但扭曲的心却无法抚平剧烈的疼痛,他痛苦地低下头,把脸贴在棺木上,一汪滚烫的泪水迅速地滚落到棺盖上,咸湿一片。他担心泪水会渗过棺材缝打湿妻的身体,于是用力挪动身子,但被冻僵的双腿却浑然乏力,身子一软,咕咚一声滑到了地板上。
碗里的长明灯一闪一闪的,好像妻那枯涩的双眼,在黄泉路上正一步一回首。妻啊,你不要走,不要丢下我一个人……
2
“怎么啦怎么啦?”七嘴八舌的问询,似曾相识的面孔,交错在他眼前晃动。他半睁着眼,努力翕动嘴唇,却吐不出一个音节。
我不该啊,不该为了抢着插秧错过回家煮饭的时间,不该为了防止妻影响干活就把她独自锁在楼上。当妻因为饥饿翻越窗棂,失手坠地后脑勺被石头磕破血流如注时,是多么痛苦啊!她叫天不应叫地不灵,独自躺在雨地里看血一丝丝流干看死神一步步逼近,而我却不在身边,那恐惧和无助,会是多么刻骨啊!
他站在雨地,背脊象弓一样紧绷着,寒意袭遍了全身。那种冷,不是三月的寒流,而是妻的身体,僵硬、冰冷,从肌肤渗透到骨髓,使他不寒而栗。他停止了呼吸停止了思想,眼里只有殷红的血迹和妻被血液粘连的花发,在初春的风中,和着泥浆与雨水,扭曲地翻飞、扩散、放大。还有妻定格的瞳孔,灰白、空洞、冷漠……
他不敢相信,他至亲的妻会舍得离开他和孩子们;他不愿相信,他坚强的妻会如此脆弱。他紧紧抱着妻僵硬的身子,僵立成风中的一尊塑像。
“疯婆婆死喽……疯婆婆摔死喽……”哪家不谙世事的小孩扯着喉咙大叫。
“黑娃,别哭了,快去找人准备后事吧。“
“黑叔,人死不能复生,让她入土为安吧。”
“死了也好,她疯疯颠颠地尽折腾人,早死早安生……”
他抬起头来,用血红的眼睛恶狠狠地盯着正在说话的堂弟。他腮帮子鼓得紧紧的,嘴唇哆嗦着,吐不出话来,只有牙齿咯咯作响的历害。
“你瞪什么嘛,我这不是心疼你嘛。三年了,你三天两头带去这医院那医院,钱花了不少,病不见好。一个大老爷们儿跟娘们儿一样成天照料她吃喝拉撒,钱没了,收成也没有,她还对你又凶又恶。三年呀,看把你磨得,才六十出头的人,老得跟八十岁一样……”
堂弟那两片乌黑的嘴唇还在有节奏地翕动,他突然大吼一声,如狮子一样扑过去,照着堂弟的络腮胡就掴了下去。
“滚!”低沉如兽吼一样的声音,和着“啪”的一声脆响,狂野而粗暴。
堂弟捂着猪红的脸,看着他摇晃的身子,咬着牙说了句“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就甩手走了。
其实堂弟也没恶意。但他所有的悲愤,都排山倒海般冲堂弟爆发开来。
自从妻那两颗青黄不接的门牙磕掉了以后,他对那个平素里礼让三分的堂弟就积了一肚子怨气。他不明白,当摔下山崖的妻满嘴鲜血哇哇大叫时,那正在旁边地里的堂弟两口子为什么不扶妻一把,依然没事人一样自顾自地锄地。虽然隔了一层血缘,但终究是一个家族。即使所有的人都嘲笑、作贱妻,作为同一个爷爷的后代,他怎么能冷漠无情?
曾经,温柔、娴慧、勤劳、坚强的妻让村里多少人妒红了眼,如今却成了童叟嬉笑的对象。他的心里涩涩的,只恨那可恶的病魔,狠心夺走了妻的健康,让她变得疯癫无态,丧失了生活自理的能力。
他每天给妻喂饭递水,穿衣盖被,打扇擦澡,洗屎尿裤,把妻背进背出,三年来,他心里总有个坚强的信念——妻一定会好起来的。他精心地照料妻,包容妻象个小孩儿般任性地跟他作对、发脾气甚至撕咬。但当妻瞪着那呆滞的双眼,惊恐地问“你是哪个?”时,他就会手足无措,心里象灌满黄莲,心尖都是苦的。
他怨自己,没有保护好妻;他恨自己,不能替妻分担病痛;他也恨命运,为什么如此不公,让妻一生饱受苦难,老了还落下这种怪病,求医无效,生不如死。
3
咚咚锵锵、嘀嘀哒哒……同样的乐器,在不同的场合,弹奏出的是不同的音调和旋律;同样的鼓乐手,在不同的时代,是不同的容颜和神态。
欢快而悠扬的鼓乐声中,他穿着跟堂弟借来的半新中山装,走在队伍的前面,咧着合不拢嘴的黄板牙,黑红的脸膛溢满了喜悦。与妻火红的衣裳晕红的脸颊和黑黝黝的麻花辫,形成山路上一道喜庆的风景,引来无数路人的围观。
“接新媳妇喽!接新媳妇喽! ”小孩子一边捡鞕炮一边叫嚷。
“啧啧,想不到黑娃还娶了个这么乖的婆娘!” 年轻的小伙子目不转睛地盯着新娘子,眼珠子都快要蹦出来了。
“哼,乖,乖有个屁用,看那瘦胳膊细腰小屁股,怕是连儿子都生不出来……”小媳妇不屑地哼着鼻子,却掩不住满脸的羡慕嫉妒恨。
“看这嫁妆,真寒碜!一个吊儿郎当,一个瘦不拉几,家里还穷得吃了上顿没下顿,啧啧……这日子,有得过哩!”年长的一副鄙夷的表情。
“嘿嘿嘿” ……
妻就在人们的哂笑和轻薄中走进了他的家门。
虽然人们的议论让他有些不快,但看着妻娇美的模样心里的欢喜是满满的。他知道,若非妻因父亲早逝拉扯弟妹耽误了青春,若非妻家里贫寒急于给弟弟凑彩礼娶亲,妻是不可能嫁给他的。
当过地主的爷爷吸大烟把家败得四壁空空,留给老汉一身肺痨年纪轻轻就走了,却留给他一顶地主成份的帽子。在贫穷、歧视和排斥中长大的他,消极而浮躁,成天吊儿郎当不务正业,还时不时干些偷鸡摸狗的勾当,在村里的名声差到了极点。和他一起穿开档裤的玩伴相继成了家,甚至娃娃都能到村口杂货铺打酱油了,他却依然形单影只。他心里百般不是滋味,一度认定只有一辈子打光棍的命。
没想到老天爷居然开眼,赐给他一个天仙般的媳妇。他心里有着满满的得意,说吧笑吧,你们那是眼红我黑娃讨到老婆喽。
其实,妻柔弱的只是外表,她的内心,有一股加大的力量,支撑着她娇小的身躯,在这个以劳动论英雄的时代大放异彩。
生产队的庄稼地里,自家的自留地里,妻象只勤劳的小鸟,不知疲倦地劳作。一年四时,春耕秋收,妻从不落下一天的活。妻手脚灵巧,做事麻利,肯吃苦耐劳,所以在合作社挣的工分总是最多的。妻热情大方,乐观开朗,经常无私的帮助别人,很快就赢得社员们的喜爱,大凡小事都爱找妻商量。妻有些腼腆,当人们说一些粗俗的玩笑话时,她总是羞红了脸矜持地走开,于是人家都叫她怕羞的小媳妇。
妻总是鸡叫三遍就起床,鸡叫头遍才上床。煮饭、喂猪、出工、洗衣、砍柴、担水……每天跟个陀螺样转个不停。妻把多病的母亲服侍得红光满面,还喂了头老母猪和成群的鸡鸭,原本闲置的自留地也种满了庄稼。
妻一个人默默承受劳动的繁重,不抱怨他懒不骂他没本事,只坚决不让他再去干那偷鸡摸狗的事,说人要踏踏实实才能过好日子。他纵有千般顽劣,也难抵妻苦口婆心。他逐渐安份了,勤劳了,也积极起来。他跟着妻起早贪黑,风里来雨里去,他看到绿油油的庄稼地和肥壮的家畜,心里溢出前所未有的喜悦和甜蜜,对生活充满了热爱和向往。
他知道,是妻的温柔娴慧和勤劳朴实改变了他、改变了他的家。他对妻充满了感激和敬佩。
他是个笨拙的人,不会甜言蜜语,他只有拼命地抢着把粗活重活脏活干。而妻,却总是抢着跟他一起干活,把好吃的悄悄地留给他。
“两个人在一起只要一条心,不相欺,同甘共苦,便是人生最大的福份!”当他在日头下挥汗如雨时,妻不时停下手里的活,心疼地替他擦擦汗,动情地说。
“穷怕啥?土地不会亏待庄稼入。咱两双手四条腿,只要劲往一处使,不偷懒耍滑,日子就能越过越红火!”在他烦躁时,妻总是坚强而乐观?给他打气。
妻的坚定和顽强,象冬天的太阳,照得他心上暖暖的,充满了爱的力量。
4
咚咚锵锵、嘀嘀哒哒……
锣鼓与唢吶再次高亢起来,把他从沉思中惊醒。他抬起头,看到灵房前白麻麻一片,跪着的至亲的晚辈。灵位旁,新加了张四方桌,阴阴先生正拖长了声音在唱祭文。他每唱完一段,锣鼓唢呐就敲打一阵。祭文是请专人写的,道的是妻这个农家妇女平凡而琐碎的一生经历,唱祭者尖锐的声调让人感觉凄惶,唱到动情处,跪着的人群中不时发出低低的啜泣声和哽咽声。
他的大脑一片混沌。这样的场景,这样的声音,他曾无数次见过,虽然每次都让他感觉心情沉痛,但从没像今天这样心里发慌。
恐慌,那是多么刻骨的记忆。就象扎进血脉里的毒刺,无时无刻不锥咬着衰弱的神经。
他望着手上冰冷的手铐,腿脚不听使唤地打颤。
“打死你个贼娃子!”
“打死你个偷牛贩!”
昔日友善的乡邻,转眼间成了凶恶的魔鬼。他们敲着锅碗盆瓢,一路哐当哐当地追着,叫着,骂着,不顾大盖帽的阻止,疯狂地给他泼粪便、扔石子、树叶、菜叶……
他的头垂得很低,低到看不清脚下的路。一个趔趄,摔倒在结霜的山路上,额头上瞬即渗出了殷红的鲜血。他爬起来,偷眼看到人群外,还在坐月子的妻一付病态,手里抱着旧棉被包裹着的女儿。她呆呆地站在最高处,苍白的嘴唇哆嗦着,风把她的头发吹得张牙舞爪。她旁边,年迈的母亲牵着刚刚学会走路的儿子,不时牵起缀满了补丁的衣角揩眼睛。儿子挣脱了她的手却一个跟头摔倒在地上,哇哇大哭。妻和母亲急忙去扶儿子,旁边却响起尖锐的唾骂声:
“哭啥哭,贼娃子!”
“贼娃子!”他的鼻子一酸,感觉心被刀割一样难受。
作孽啊!怎么可以为了全家吃个饱饭就去撬生产队保管室的门,把仓库的粮食背回了自己家?怎么可以为了给妻治病就钻进生产队的牛棚,牵走了那头最肥的大黄牛?他恨自己,怎么最终没管住那双已为了妻安份了几年的手,成了千人指万人骂的贼娃子。
盗窃公共财物罪,判处有期徒刑十年。
他绝望了。十年——三千多个日子,多么漫长的岁月。母亲年满花甲,儿女嗷嗷待哺,正是自己该为家庭担当的时候,却只能在铁窗内虚度光阴。他无法想象,凭妻羸弱的身体,怎么能承受生活的重担,更不敢想象,自己的丑行,让妻儿老母和孩子今后在村里如何抬头做人。他恨自己,一时的贪念,埋藏的不仅是自己的未来,还断送了一家人的幸福和前程。
他被痛苦和悔恨折磨着,觉得生不如死。他一个礼拜不进水米,以求速死。狱医给奄奄一息的他打了吊针,他醒过来了,又钻空子去撞墙,让监狱管教伤透了脑筋。
直到,妻来了。
隔着窗子,他看到才几个月没见的妻脸色苍白,面容憔悴,人显得更加瘦小而单薄。妻望着他,两眼的泪像夏天屋檐上滴下的雨水,一串串打在他的心上。半响,妻用手背抹了眼泪,红肿的眼睛里泛着坚毅的光,咬着牙,一字一顿地说:好好改造,我们等你回来。我在,家就在。
5
“起轿啰”!
随着一声粗犷的吆喝,鞭炮声再次噼里啪啦地呼啸起来,锣鼓与唢呐也更加尖锐和突兀。
堂屋前,人们自发地让出一条道来,八个老人抬着黑幽幽的棺材,颤悠悠地走出家门,向着西山前进。
嘿呦呵……嘿呦呵……八大金刚每走几步就吆喝一阵,并停下脚步。把棺材垫在木凳上休息片刻。好似妻那瘦弱的遗体,在笨重的灵柩里,在阴森的毛毯下,有千斤的重量。
送葬的队伍就跟着抬棺人的节奏,一步一顿。孙子走在灵柩前,手里捧着妻的灵位。儿子和女儿紧跟灵柩,抬着灵房,后面是送行的亲戚和鼓乐手。亲戚们身着白色的孝服,或手执火把、手电筒,或抬着花圈,或撒着纸钱……鞭炮和火把不时闪烁地划过他们的脸,凝重而哀戚。纸钱和鞭炮的纸屑,一片片在风中飞散,又飘落地上,形成一条的蜡黄色的纸带,蜿蜒地跟在人们身后。鼓乐和炮筒声把远处的鸡狗提前惊醒,隔着山头汪汪乱叫,但送葬的队伍却迟缓而沉重,似乎不舍得太快到达终点。
那道山路,曾留下妻多少的足迹,熟悉得闭着眼睛也能摸着走上几个来回。她在敲锣打鼓中从那条路来到他家,如今却又在鞭炮鼓乐中从那条路到另一个世界去。对山路来说,妻只是一个来去匆匆的过客,填补了一段岁月的足迹。然而,只有他知道,妻付出的是毕生的心血和汗水。创造的,是一笔沉甸甸的财富和情义。
十年,三千六百多个日夜,煎熬得他出狱时已是两鬓生花。
当那熟悉的小木屋再次出现在眼前时,他激动得双腿打颤,感觉脚下的路似乎都在摇晃,几次险些摔倒。是妻布满了老茧的手掌扶住了她。
“妈妈……妈妈……”才走到院坝边,一对儿女飞快地扑到妻面前,接过妻手里的布包,怯怯地望着他。男孩儿十一、二岁模样,强壮黝黑,脸上有这个年龄不该有的成熟;女孩稚气聪慧,活泼可爱。
“叫爸爸呀,叫爸爸。”妻急切地催促着孩子们。
“爸爸……爸爸……”孩子们叫得很顺口,却有些陌生。他心里一阵热乎,感觉身上的血液全都滋滋燃烧起来,烧得他有些发懵。“爸爸”,这个称谓他监狱里多次设想过,也在歪歪扭扭的信纸上多次看到过,如今,却是第一次真真切切地听到。他激动得一动不敢动,楞楞地看着孩子们,生怕一动又象梦一样散了。良久,他才回过神,快步走过去把儿子和女儿搂在怀里,泪如雨下。
“黑娃……”熟悉的声音把他从悲喜中唤醒,他看到母亲瘦小的身子缩在一件宽大的花棉袄里,颤颤地依在门背上,巴巴地望着他,眼里噙满了浑浊的老泪。他忍不住双腿一软,嗵地一声,跪到母亲的脚下,撕心裂肺地大叫了一声“妈” ……
有家的日子是幸福的,一家人团聚的日子是甜蜜的。那些日子,他光明正大地吃上了热米饭,抬头挺胸地走在了阳光下,看到一双儿女乖巧地围着妻转,他偷偷地乐了。
十年的牢狱生活使他变得萎靡而沉默,家的温暖和妻的鼓励让他一天天找到生活的勇气和信心。妻说,现在包产到户了,农村变样了。大家都忙自己的收成,没闲功夫嚼人家的舌根。再说,只要改过了,乡里乡亲的不得为难你。
那么你呢?这十年是怎么过来的?他看着陀螺一样不停地里外溜溜转的妻,满心的愧疚与感激,关切地问。
妻只是笑笑,怎么过?还不是一样:干活,吃饭,睡觉,拉屎拉尿。那神情轻松得象是这十年只是眼一睁一闭的功夫。
他想象不出,十年来,妻一个弱女子,独自拉扯一双嗷嗷待哺的孩子,照料一位多病的老人,在众人的唾骂和歧视中,是如何走过来的。
是老母亲断断续续地告诉了他,这些年,妻是含泪咬牙撑过来的。
他走后,妻被人当着面指指点点,骂作贼娃子,全都疏远她,离间她。她小心翼翼,却避不开人们的故意刁难刻意辱骂。到合作社分粮时,别家都分得大框大箩的,她的工分也不少,却只分得半框粮食。她找到队长理论,队长只给她一句,劳改犯,有得分都不错了。妻求爹爹告奶奶,跪着磕破了头,才多讨了一点。
后来土地承包到户了,家里五口人的土地,妻一块也没荒废,全种上了庄稼。不管刮风下雨,寒冬酷暑,总是在田地里忙活。她喂了猪牛,吃不完的粮食卖钱,喂猪。到年底杀了猪卖的钱就给孩子们交学费,给孩子和老人买新衣服,而自己却从未穿过一件像样的衣服,总是补丁上缀满补丁。
还有那些不正经的,见妻一个人过日子,常有事没事就来骚扰她。甚至有人半夜到家里来敲窗,吓得妻晚上都要放把刀在枕头下。
妻的娘家人都劝她,趁年轻重新找个人过日子算了。但妻的态度很坚决,说我男人又没死,怎么能嫁二夫。何况还有一对孩子,她打死也不会改嫁。为这,还把娘家人得罪了。
妻从来不哭,哪怕为了争地里的一点猪草跟人吵破了噪子,为了抢水跟人抡着锄把打架,也会鼻青脸肿的挤出笑容来对家人说,值得,看他今后的哪个龟儿敢来欺负咱。
妻唯一哭的,是看到自家的孩子被别人冷落在外,孤独地不知所措的时候。妻对孩子从小严格教育,孩子们也乖巧懂事,却依然被人指着鼻子骂贼娃子。甚至谁家小孩东西找不到了,也要栽桩他们。两个孩子常常无缘无故地被打得鼻青脸肿。最终,妻爆发了,当儿子又哭着回来,妻二话没说,拉起儿子找到那小孩就一顿拳打脚踢。后来还跟那家的父母结了仇,直到现在还是死对头。但那次后,村里再没有小孩子欺负他家孩子了。
妻越来越泼辣,嗓门也越来越大,妻的背开始驮着,但她总固执地挺着胸。妻对人还是很热情,但人们却有意疏远她,背地里骂她是个恶婆娘。
他看着妻:额头已不再光洁,细细的抬头纹放肆地横卧在浮肿的眼眶四周,布满了星星点点黑斑的脸庞泛着黑灰色的光,嘴唇干裂而瘦薄。一缕花白的头发胡乱地虬结在头顶上,里面还有几根杂草。
他伸出手去,轻轻地拈走杂草。妻伸出粗糙得看不清手掌的纹路的手推开他,不好意思地笑笑说,刚背了一捆干柴。
愧疚让他的心纠结得生疼。悔不当初啊,一时贪念,毁了一家人的幸福,让娇小的妻承受了那么多的苦痛。十年哪,十年的等待,十年的艰辛,是需要多么大的勇气和毅力。自己何德何能,得妻如此的情深义重!
他紧紧搂住妻。妻,你辛苦了!从今后,一切就让我来吧,我的肩膀能扛起所有的重担,我要用我的余生来报答你的情义。
7
咚咚锵锵、嘀嘀哒哒、噼里啪啦……
随着紧凑的鼓乐和鞭炮声,妻的棺材被平放进了深深的黄土里。那个巴掌大的坑啊,将是妻长眠的地方。他看着人们张牙舞爪地挥动着铁铲、锄头,把黄土一铲铲地撒下,黑漆漆的棺材在黎明的曙光中渐渐掩没在黄土下。
他恍惚看到妻那被定格在方寸之间的遗体:一身黑色寿衣包裹着的瘦削躯体,僵硬而冰冷。苍白的脸颊上高耸的颧骨在灯光下泛着惨白的光,紧闭的双目旁,有着湿润的泪痕。他知道,那是妻走得不舍,走得不甘,走得痛苦,她还有太多的牵挂……他的心痛苦的扭曲着,他不愿意让妻呆在这个没有阳光没有空气不能呼吸的地方,他觉得那黄土不是压在妻的身上,而是压在了自己的身上。
不!他撕心裂肺地一声大吼,发疯样扑过去,跳进坑里,死死地压在棺材上。
黑叔,你这是干啥?
疯啦,一定是疯了。
快,快把他拉开。
爸………爸,你怎么了?
爷爷……爷爷……呜呜……
无数个声音在他的耳边回旋,无数双手在与他撕扯。他分不清谁是谁,脑子里全是妻的影像,他只想紧紧的守护她。他拚命地和人撕扯,他要捍卫自己的妻子和家庭。
这个家,可是他和妻一生的心血啊,曾是多么的幸福和温暖。
那些年,他像一头黄牛样扎进庄稼地里,来弥补自己对妻子和家的亏欠。他很庆幸,自己还有一身蛮力,能为妻排忧解难,有机会把自己的家兴得红红火火。
没几年,他家盖起了宽敞的三层砖瓦房,墙刷得白生生的,还学城里人装上了玻璃窗贴上了地板砖。那时,这是方圆几里最气派的房子,连老村长都捏着花白胡子说,黑娃啊,你俩口子真行。
后来,儿子娶了媳妇,女儿也考上了大学。他和妻子躲有被子里偷偷直乐呵,认为好日子开始了。妻子更是成天把驮背挺得直直地,逢人就说我家男人有本事,我家孩子有出息……
可是,好日子没过多久,家里就变了样。
先是爱打麻将的媳妇跟着别人跑了,说是儿子没本事没出息,只会挣点苦力钱,跟着他一辈子走不出农村。只留下了才六岁的孙子。
妻抚着孙子茫然的脸,哭成了泪人。她不明白,人的心怎么可以这么硬?怎么可以狠心扔下生活了几年的家和自己的亲生骨肉。
勤劳的儿子一下子丧失了生活的热情,他一天天消沉,一天天买醉。醉了就对孙子拳打脚踢,仿佛要把对生活的不满和对媳妇的怨全发泄到孩子身上。
妻心疼得心都碎了。她一边精心照料孙子,一边开导儿子,自己更辛勤地在庄稼地和家里忙活。她说,要多挣钱,要到城里给儿子买房子。只要做了城里人,就不怕儿子讨不到老婆。
可是,再会种庄稼养家畜,一年的收成还难买到天价样城里房半个屁股大的一点地儿。妻犯了愁,头上的白发和额头的皱纹暴增了起来。
去城里打工吧,城里挣钱的机会多,家里的这点活我一个人做得过来。妻辗转了几个晚上,果断地让他爷俩走出家门。
儿子高兴地走了,他需要换个环境去重新开始。
他却有些犹豫,这些年他从未与妻分开过,那十年的分离让他心有余悸;他也担心妻,妻的身体已经一年不如一年了。要强的她,怎么能跟当年比呢。
去吧,你看现在的人,一谈结婚就要有房有存折。咱拼了一辈子挣来的房子,还不如城里的一块砖瓦片。只要有钱,儿子就能再讨到媳妇,孙子就会有个完整的家。咱就算把这把老骨头卖了也是该的。
他走了,跟着人家在城里的建筑工地做小工,力气活,很辛苦,但收入真的比在家里强多了。隔三岔五的回家,看到庄稼被妻经营得肥肥壮壮,家畜被妻饲养得膘肥体重。只是妻的身体明显地垮了,走起路来一颤一颤的。
他很心疼,不要那么拚命了,身体要紧啊。
怕啥,咱庄稼人,不就是活到老做到老嘛。妻捶捶腰,疲惫地笑着说。
他想,就按妻的意思,为了孩子们,辛苦几年吧。他坚持把孙子送到了女儿家寄读。说城里条件好,可以让孙子更好地学习,其实主要想为妻减少负担。
可是,没多久,女儿却突然地离了婚。
他们是事后才知道的。大学毕业的女儿有一份不错的工作,人很有主见,说话做事都是一套一套的。说自己的婚姻自己做主,跟别人没关系。还说俩人生活久了,没激情。说什么没有感情的婚姻是一座坟墓,她要从坟墓里爬出来。
妻却糊涂了。她恍惚着唠叨:现在怎么了?有吃有穿有钱用,好好的日子,怎么就过不下去了?结婚又不是办家家,怎么能说离就离了呢?感情是什么东西?能当饭吃当衣穿吗?咱家是不是祖坟不好,怎么个个都兴离婚了?
现在年轻人兴这样吧,村里还不是也有人离婚了。听说城里离婚的比结婚的还多哩。他只能闷声安慰。
其实他也不明白。结婚是一件多么严肃的事,它意味着两个人要忠诚地相扶相携着走到人生的尽头。婚姻不只是一个红本本,还是一种责任一生守候。两个人生活在一起难免会有磕磕碰碰,就算牙齿和舌头都有个打架的时候哩,怎么能说一不合就分了。如果当年妻离开自己,他不敢想象自己的余生会是什么样子,孩子们如何生存。想到这些,他无比爱怜地看着满脸皱纹的妻,他觉得那皱纹就是爱的衍生,爱有多深,皱纹就有多深……
后来,他跟着人家到了更远的地方打工。怀着满满的爱和感激,在烈日下抬几百斤重的钢材。钢材压得他直不起腰,他眼前就浮现起妻在家里期盼的模样和孩子们开心的笑脸,浑身就充满了力量。
他也在心里美美地盘算着,凭自己一家三口现在的收入,省吃俭用点,要不了几年,就能攒够买房的钱。到时,在城里买套大点的二手房,一家人住在一起,让妻也享享清福……
可是慢慢地,他发觉妻在电话里不再喜滋滋地跟他炫耀收成,不再跟他计算存折上的数字,也不再重复唠叨要让孩子们早点组成家,甚至说话都有些颠三倒四。在电话里,他也听不到鸡鸭牛羊的喧闹声了。他心里掠过一丝隐隐的不安,但妻坚持说一切都好。
直到有一天,村里的人告诉他,冯婆婆成了疯婆婆。
他风尘仆仆地赶回了家。看到妻已不成人形,家里也乱遭遭一片狼藉。
妻疑惑地看着他,像看一个陌生人。他抱住妻放声大哭,妻却傻傻地一动不动。他听到自己的心痛得碎裂的声音。
他带着妻四处寻医,花光了打工的所有积蓄,大包小包的药堆满了屋,妻却时好时坏,脾气也古怪暴戾。妻虽疯癫,却总是本能地拒绝看医生拒绝吃药。
她明白,妻是怕花钱。
8
妻下葬后,他病了。躺在床上,不吃不喝,不言不语。
爷爷,爷爷,你不能死啊……他听到孙子和外孙女的哭泣声。
哎,爸这个样,哪天才好哦……他看到儿子和女儿皱紧了双眉。
他想他要快点好起来,还得出去挣钱帮儿子买房子哩。可是他脑子里只有妻的影子,模糊而清晰。
半个月后,他终于颤巍巍地下了床。
“爸,跟我去西藏打工。我托老乡在那边给你找了个看门的活儿,很轻松,一个月也能挣上千把块钱。”儿子吐了个大大的烟圈,慢悠悠地说,黝黑的脸膛由于长年在工地上超负荷的劳作,显得粗糙而苍老。
他蹲在门坎上,叭嗒叭嗒狠吸生了锈的旱烟筒,半响没有吱声。他的眼睛,直直地盯院坝,那块妻坠地的地方,一只大红公鸡正在追逐几只老母鸡。他眼里闪现着妻痛苦的模样,干涩的眼里慢慢地渗出浑浊的泪水。
儿子和女儿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只见几片残花被风吹得在地上打旋。
“要不,到城里住吧。山上人少,屋子又这么大……”女儿抬起头迅速扫了眼空寂的堂屋,心里有点打颤:“帮我照看两个孩子,我也好专心做事……”
“我不走!要走,你们自己走。”他把烟筒从嘴里拿开,咚地一声磕在水泥地板上,嘶哑地怒吼道:“你妈才走了几天,你们就要丢下这个家……我不走,我要守你妈,要守着咱的家。你……”他颤抖着龟裂的手指着儿子,“出去好好挣钱,早点讨个老婆回来”;“还有你……”他又指向女儿:“赶快找个合适的人嫁了,不要再一个人漂着。”他垂下手,喃喃地道:“还是要个完整的家才叫过日子!”
儿子和女儿一愣,他们从小习惯了父亲的寡言少语,今天一口气说了这么多话而且还带着命令的口吻,他们一时回不过神来。半晌,只好无奈地摇着头叹气:犟老头!
从此,在西山的一座新坟前,总能看到一位黑脸膛的老人。他佝偻着背,手握一支生锈的旱烟筒,如塑像般坐着,花白的头发在阳光下泛着银色的光芒……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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