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我常常眨着星星一样晶亮的眼睛,听外婆讲天上的星星。外婆说,地上有好多人,天上就有好多颗星。每一个人,属于一颗星星,如果这个人不再了,天上就再也找不到他那颗星了。
外婆随风仙逝已经十多年了。多少次,在清凉的夜风中,我仰起被风吹得黑发飘飘的头颅,努力在满天星斗中,找寻属于外婆那颗星,就是怎么也找不到。
外婆是我一生最敬佩的女性。母亲告诉我,外婆本是一农家女儿,填房嫁到外公家。大外婆生育了四个儿女后,不幸病故。外婆嫁给外公后,又生了母亲他们四姊妹,一下子成了八个孩子的母亲。解放前,外公从一个农民白手起家,奋斗成地主,外婆享了一些年清福。外公脾气暴烈,外婆性情温和,他们相得益彰。
一九四九年,人民共和国建立,外公外婆的家境从天上跌到地下。外公还未来得及让贫下中农批斗,就患疾去世。命运把外婆推上生活的风口浪尖。打击接踵而至。二舅曾在重庆当过国民党宪兵军官,因为不愿在随蒋介石去台湾的登记表上签字,被送到淮海前线打仗。淮海兵败,二舅逃回老家龟缩躲藏。一九五二年的一天,二舅和二姨妈斗嘴,趾高气扬习以为常的二舅向亲妹妹抡起了扁担。年少气盛的二姨妈赌气到县政府检举她哥哥。晚上,一群荷枪实弹的公安把二舅五花大绑地抓走。不久,他被送往新疆库尔勒劳改。失去二儿子后,外婆迅速对子女作出多年后被证明是英明之举的安排:恋旧的大舅回乡下守着老庄园。大姨妈、二姨妈相继出嫁。不到三十岁的外婆凭籍柔弱的身躯,独自带着四个年幼的子女,踏上充满艰辛的生活之路。
多年以后,当我已长大成人,外婆垂垂老矣。我惊叹的是,背负着地主的政治枷锁,从一贫如洗开始,经历了那么多的政治风暴,生活困苦,外婆把八个孩子拉扯大,成家立业,一个也没掉队。对于一个年纪轻轻就守寡,除了善良、勤劳、简朴、刚强外,身无一技之长的弱女人来说,这是多么了不起的人生业绩啊!
一九八二年秋天,二舅落实了政策,率妻儿从漠北新疆回到离别三十年的故乡。那天,外婆神色凝重地早早地倚在门口,等候她的异乡游子。当已是老人的二舅跪倒在白发老母膝下,抱着外婆的双腿放声痛哭时,外婆脸上,纵横老泪中闪烁着欣慰;二舅脸上,写满对并非生身母亲的外婆的敬重。
外婆的胸怀犹如大海,一切屈辱和含辛茹苦都化作水天一色。外婆带着母亲四姐弟,偏安于县城稻谷仓两间茅舍。她揽来堆成小山的衣服浆洗,直起腰后,又牵着三个幼子扫电影院,换几文柴米油盐钱,母亲则提篮沿街叫卖,青石板街上洒满少女母亲的汗水。苦难虽然望不到头,但生存是外婆磐石般的信念,适应和隐忍是外婆人性的优点,这使她将一波又一波的猝击化解为绕指之柔。因为地主成分被楸到烈日下斗争时,外婆深深地低下蓬乱的头。居委会政治学习,外婆知趣地坐到地富反坏右分子专有的头排。有一阵子流行给“阶级敌人”戴牌子,外婆斜挎在身后的地主牌子,连睡觉都放到枕边。在整个人妖不分黑白颠倒的年代,外婆没有乱说一句话,没有做求生以外的任何一件事。后辈们永远无从知晓那几十年外婆的内心世界,只看到她是如何的波澜不兴。
我的母亲因为上辈曾经拥有的财富和荣光而吃尽苦头。地主子女是不会有好工作的,母亲只得去极尽辛苦的制绳厂上班,天天早出晚归。我生下来就被丢给外婆抚养。我的整个童年和少年时代,都在老外婆身边度过。因此,在我幼时的记忆里,只有慈爱的外婆,没有模糊的母亲。外婆给我洗屎洗尿,外婆哄我睡觉,外婆教我说第一句话,外婆教我写第一个字,外婆给我讲熊家婆、水漫金山寺、庚娘、那咤闹海……外婆出门买菜,操持家务,我都被搂在胸前,或伏在外婆背上。就这样,在外婆慈祥的目光里,我渐渐长大。我小时候身体瘦弱,外婆用扫大街和卖粪尿的钱,给我订了一份牛奶。我天天坐在门槛上等送奶人,一见来了就大喊“外婆快点!外婆牛奶!”后来四舅娶了渔家女,外婆又天天牵着我的小手去河边鱼船上捉小鱼,回家炖汤给我喝。以至如今在席上一见到鱼,我就皱眉头。
“文革”时,合江武斗很凶。一天晚上,城里枪炮齐鸣。外婆把表哥锁在屋里,而抱起我随成千上万的人往城外逃难。从茅舍到赤水河对岸的马街很远,还要过河上的浮桥。那天夜里,在炮火映红的夜空下,在四周嘈杂的喊叫声中,外婆搂着我跑啊跑啊,一步不停地跑到安全地带。然后抱着沉睡中的我,呆呆地望着县城方向,坐到天亮。
据说,那天晚上的武斗很惨烈,城里炸毁了几百间民房,死了六七百人。
和几乎所有那代人一样,外婆也是极传统的。晚年的外婆谢绝了经济条件更好的三个女儿,执意让舅舅们赡养,在每家轮流吃饭。和她一起吃百家饭的还有五舅家的大表哥。因为五舅两口子是聋哑人,子女又多,无力抚养。同我一样,表哥也是生下来就交给外婆,在外婆的怀抱里长大。外婆的养育之恩,我们实在是无以报答。
多年来,一种内疚一直折磨着我的灵魂。成家立业后的外孙子,为什么没有多去看看她老人家,多跟老人家说几句话,问问她的忧喜冷暖,给老人家买几套合身的新衣服,把她当年倾注给我的关怀还一点给她。风烛残年的老外婆,时常枯坐在舅舅门前的老榕树下,看行人匆匆而过,怀想几十年沧桑岁月。我下班经常路过那里,至多,只是跟外婆打个招呼,连停下来陪她坐坐的时候都屈指可数。
没有为外婆送终,更使我抱憾终生。一九九一年初夏,八十高龄的外婆突发脑溢血,住进县医院。我在一直处于昏迷之中的外婆身边,守了三天三夜。我不停地哀声呼唤她,期望她能睁开双眼,看看站满病房的儿孙。第四天,外婆的病情有所缓和,主治医师也充满希望,认为她能熬过这一劫。下午,我放心地到市里参加函授大学面授。接连两天,家里没有坏消息传来。之后,懵懵懂懂的我竟带着女朋友,离开泸州游玩去了。回到泸州,班主任问我:这几天你跑哪儿去了,你家里打电话来,你外婆去世了!
顿时,我如五雷轰顶。
当我满面憔悴地回到家,外婆已经下葬。我痛悔地跪倒在外婆遗像前,泪如雨下。母亲哭着告诉我,外婆过世时,就只有我没回来。下葬前,特意等了我两天,因为我是外婆生前最喜欢的外孙。出殡那天,冷雨淅沥,我的十几位朋友无人离去,踏着泥泞小路,替我送老外婆上山……母亲还说,道士做家奠时,祭文中有“又当外婆又当娘”一句,闻者莫不落泪!
再过一百年,当我也化为尘土,我依然不会谅解自己。
天道轮回,外婆坟头上的青草岁岁枯荣。弹指一挥间,我已年近不惑。但是,外婆,这个在我生命中有着特殊意义的女性,音容笑貌犹存。我想,只要我的灵魂还在,外婆就还在。因为,我已将外婆深刻进我的灵魂之中。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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