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彭立早似乎把自己整个人都塞进了藤椅里,左手撑着下巴,头歪着,双眼睛眯着,耷拉的眼皮像蒙在灯炮上的罩子,随着眼珠醒目地凸在那张愁苦的脸上。桌上的文件凌乱散漫,个个面无表情。他垂着的那只右手,时而抬起一下,往嘴边一送,再次垂下时,整个人就淹没在一片云山雾海之中。屋子里,他听到自己突突的心跳和烟雾飘动的声音。他的嘴角和眼角,间或扯动一下,又扯动一下,它们在竞相扮着鬼脸说着悄悄话。
唉!彭立早在心里着实的叹了一口气,一双灯炮眼,露着微弱的光,并自说自话地骂了句,妈的,你老吴请假就请假,这个时候还没回来,死啦!他拼命地吸了一口,望着飘动的烟雾,咕嘟了一句,老吴你也真是的,你让我好为难啊!他感觉老吴好像就站在飘飞的烟雾里听着他说话。说这话时,老吴已经请假三天了。说实话,彭立早在心里不是悔恨自己准了老吴的假,而是担心汤副大队长抓他的把柄,制造是非。
你看,你看,大队的卫生都乱套了,你看看,你看看,地没人打扫,卫生间没有清理,门卫没人,概括总结一下,整个的一个赃乱差!你办公室主任是怎么当的?谁叫你准老吴的假了?一个看门的打扫卫生的,哪来的假?这些事谁干?我是分管办公室的,也是专门管你的,事先你有没有请示过我?彭立早耳边回荡着汤副大队长震荡山河的声音,眼前晃动着她那张阴沉的寡妇脸,还有,她说话时指手划脚而引发的腰胸澎湃的样子……
只要提起汤副大队长他就烦,想到她,他的气就不打一处来。前年,大队搞竞争上岗,他想竞争办公室主任的职位。虽经不懈的努力和几番“惊心动魄”的较量,但最终还是沮丧地败下阵来。他眼巴巴地看着汤红登上光堂执法大队办公室主任的位置。他却屈居在她的胯下做了一个副主任。事后,他多方打听,想查找自己失败的原因。原来是汤红在大队领导面前老讲他的坏话!一般,讲一句两句是扇阴风点鬼火,讲多了,就成了刮风放火,慢慢地,他在汤红的嘴中由是个东西变成了一个不是东西的东西了。他认定汤红当上主任是使了损人利己的阴招!从此,他和汤红之间就心生嫌隙。今年,汤红升任光堂执法大队副大队长,他才由副转正,当上了主任。原本,两人都得到提拔应是一件皆大欢喜的事,而汤红在和他办理移交时神采飞扬地对他说,彭立早,你还是归我管。听口气是轻描淡写,看眼神却是意味深长。他努力地把一张脸挤笑,牙缝中却蹦出了两个冰冻的字——是吗?表面一看,他异常平静,可体内如火山爆发——心跳加速,血压升高。汤红一转背,他擦了一把汗,急忙拧开瓶盖,倒出了几粒降压灵。他一边喝药,还一边骂骂咧咧地说,什么玩意儿,你这水平还当副大队长?我看你就是一碗汤!是一碗臭豆腐汤!他为什么有这么大的火?主要是一个管字让他听得很不舒服,他认为,只能说分管,不能说管你,分管是就工作而言,是分管办公室的工作;而管你,是说得别有用心,是骑在他头上作威作福,拉屎撒尿,说得更残酷一点,是对他的一种管束和限制。
说不定这臭娘儿又在大队领导前说我彭立早的坏话了!他慢悠悠地从藤椅中起身,从烟雾中探出头来,心想,老吴一走,这里的确乱了套,保安没有人做,卫生没有人搞,开水没有人送,连秩序都乱了,今天一早,几个股长先后打来电话询问他,卫生怎么没人搞?开水怎没人送?唉,一声叹息后,他驼着背,硬着腰,脚迈外八字,一摇一摆地走出了办公室,看背影,活像一个刘罗锅。他要去巡查卫生情况,针对出现的卫生问题,通知各部门自扫门前雪。
(二)
甲在沙发中,高高地跷着二郎腿,一只脚尖不停地点着,神态很怡然。接着,他从烟盒中抽出一根,叼上,然后啪的一声点燃了,他吸了一口,说,嗯,这烟不错不错!是朋友从外地带来的,你俩都来一支。火机又啪啪地响了两声,乙和丙的烟先后也点着了。乙趴在桌上,歪着脑袋玩电脑;丙戴着耳机,眯着眼睛有一副很迷醉的样子。室内的烟雾,如祥云一样笼罩着三个神态各异的小神仙。
突然,丙摘下耳机,问了句,今天怎么搞的,开水现在还没有送过来?
老吴请假还没有回来。乙面无表情地说了句,然后又全神贯注地玩着电脑游戏。
一连几天没水喝,工作,工作,水都没得喝。搞些什么名堂!甲愤愤不平地说道。
人家有权准老吴的假,就有权不让你有水喝。你丢块石头能打破天么?乙冷不丁地从嘴里又冒出了一句,头都没有抬一下,继续玩着他的游戏。
临时工哪来的假?这真是笑话,卫生没人搞,开水没人送,门卫缺人,这还像个机关吗?一张嘴突然变成了正义和真理的喇叭。
就是就是。另一张嘴附和着,立马也打上了正义和真理的标签。
走廊里,楼道上四处晃动着彭立早的影子。我就不能准老吴的假吗?彭立早一边走一边在心里质问着汤副大队长。哼,牝鸡之晨,惟家之索,家道不幸,家道不幸!
好像汤红跟彭立早有心灵感应似的,此时她正在黄大队长的办公室里气咻咻地说道,他能准老吴的假吗?这是自作主张!
几乎在相同的时间里,各个办公室里都有这样的议论,老吴呢?怎么给老吴放假了?
一个打扫卫生送开水又当门卫的老吴,平日里人们很少提及他,有人甚至都没有拿正眼看他一下,当下却成为了人们议论的热点。老吴要是知道自己的价值有这么大,人们又是这样的离不开他,他肯定会激动得流泪。
你能准老吴的假吗?今天一早我就见汤大用这句话训斥彭主任。乙突然从游戏中昂起头来,朝甲和丙笑了笑。
甲先是哈哈一笑,然后说,训得好训得好!
嘿嘿,丙也跟着笑了,他说,汤大和彭主任是半斤对八两,多年来一直名争暗斗,都不是什么好东西。别看他俩水平不高,但拍马很有一套,你看他俩升得多快,眨一下眼就爬到了别人的头上,再眨一下眼,就成了领导。
哎哟,说穿了,当今还不是凭一个送字,会送就能当官。彭主任送了吗?肯定送了,不然主任怎么会轮到他当?只是汤大更会送,更能送,她倒底送了什么好东东呢?乙故意把东西说成东东,说完就意味深长地笑了,笑得是古里古怪。
哈哈哈,三个人同时笑了。古怪像精灵一样,在嘻嘻哈哈的笑声中尽情撒欢。
这舌头的游戏,这舌头的功能,这舌头的威力!汤红和彭立早头上的帽子,未必就是凭送得来的,未必就和舌头说的一模一样。老吴请假一事,多数人思想高度统一,众执一词,说得是毫无疑义、毫不犹豫、毫无顾虑、毫不动摇——不能请假!这些舌头啊,你们突然怎么变得如此的团结?
但未必就跟舌头说的那样,老吴不能请假!正如彭主任跟人争论时说的那样,我就不能准老吴的假吗?
(三)
老吴是个临时工不假,而老吴是一个很有故事的人,当然,不能说很有故事的人就不是临时工。
老吴今年六十岁,一看比实际年龄要小十岁,人长得高大魁梧,身板是笔挺笔挺的,走路是风风火火的,干事是麻溜麻溜的。曾有人跟他开过玩笑,说,老吴,你是喝了人参汤吧?身体养得这么好!他哈哈一笑,说,领导,我哪有什么人参汤喝,我就一个看门的打扫卫生的另带送开水的,大老粗一个,就知道吃饭干事睡觉,活得简单。吃起饭来我能端三大碗,干事也不觉得很累,倒下便呼呼入睡。说完后,他笑着,露出了一嘴的怪牙。老吴的牙难看,但除了牙齿有点奇怪以外,其他都很好,浓眉大眼挺鼻,胖瘦适中,从他的五官和身材的轮廓中很快就能找出他昔日帅哥的影子来。就只不能笑,一笑,让人感觉他的牙齿是乌七八糟。他的牙齿以前是很整齐的,也是瓷白瓷白的。年轻时他参过军,当过侦察排排长。一次军事大比武,他立了一个三等功,可摔坏了一嘴的好牙齿。传说,当时美若天仙的方姐守在床头,摸着他变了形的嘴,红着眼睛流了三日三夜的泪。哈哈,这种传说很夸张。后来有人问老吴有没有这件事?老吴说,鬼扯腿!一笑,又笑出了一嘴的乌七八糟。为了他,方姐曾劝他去配牙。他说,配什么牙?配的是假的,吃东西不方便,我一生最讨厌掺假;不好看怎么了?老婆都到家了,好不好看,现在已经不重要了。我不休你,难道你还会不要我?那是不可能的,打死我都不相信。
老吴在光堂执法大队当临时工有六年了。他为人低调,从不向别人提及自己过去的光荣历史,一直默默无闻地工作。上班前他就把水瓶放到了各个办公室的门口,下班后他又把一些空瓶提到楼下的开水房里。卫生是搞得一尘不染,他有的是力气,把走廊和楼道拖得跟镜面一样。余下的时间就是静静地守在门卫室里。六年来,光堂大队院内从没有丢过一根针,少过一根线。而楼上一些办公室里还常常传来千篇一律的喊声,老吴,再提瓶水上来!哦,来喽——老吴洪亮的应了一声后就风风火火地上去了。大队中不管是年轻的还是年长的,有事就喊老吴。他马上就问,么事?领导!人们习惯喊他做事,从没有人认为不该,而老吴也从来不说不该;当然,他见人就叫领导,也没有人说他叫的不该。不过,别人不喊他做事,他从不随便称人为领导。一年三百六十五天,经常有领导从他的面前经过,可他连头都不抬一下,专注地做着自己的事。老吴以这样的方式和人们和谐地相处着,从没有人说过老吴的半个不字。当然也没有人去表扬过他。按理说,老吴的工作虽然累,但他的工作环境宽松,应当很快乐,活得应当是天高地阔。他是很快乐,唯一让他不快乐的事只有一件:光堂大队的排污管道不畅通,闹得他经常要去疏通,费时费工费劲不说,每次都搞得他身上是臭烘烘的。为此事,他去找过一次时任主任的汤红。汤主任说,哦——老吴,我知道了,知道了。修排污道不能选在上班期间修,你想想看,我说得对啵?修排污道费时费力还费钱,总之不是一下子就能解决的问题,这有一个过程,时机成熟了一定修。眼下你就克服一下,辛苦一下。可是,时间过去了很久,汤主任都当上了副大队长,排污道依然没有改变面貌。有时,老吴在想,难道是她忘了?转而一想,不对哇!我掏了几年的排污道,她应该是见过的,一次忘了,两次忘了,怎么回回忘了呢?她会不会是熟视无睹呢?有时,见她从自己的面前经过,就想到了排污道中臭烘烘的气味,气就不打一处来,好想上去给她一耳光。但每次都作了个深呼吸,每次都把这难忍之事给忍了。他现在有一个习惯,见到汤副大队长,他都作个深呼吸,并反复提醒自己,都六十岁的人了,性格要改改啦。
其实,老吴会打耳光,而且打得相当漂亮,打得很出名,一度曾轰动全县,当时,有人送了他一个绰号叫“一耳光”。老吴连干转业后,被安排在县浩湖水产开发公司当经理。他手下人多枪多,有一百多号“虾兵蟹将”。在老吴的正确领导下,公司蒸蒸日上。他们养殖出来的毛蟹成色好,口味佳,个头大,一时名噪全国。俗话说,人怕出名猪怕壮,一出名,就有了省市县的领导前来参观检查。参观检查,毛蟹自然要摆到酒桌上来,不然参观检查就看不出什么效果来。毛蟹是天下美味,这谁都知道,老吴还多此一举的反复叮嘱他的手下们,这东西贵,喉咙深似海,千万不能把公司的效益给吃毁了。他表示,我带头不吃,谁也不许吃。一次,他和一个刚分来公司的农大毕业生陪领导们共进午餐。毛蟹的美味太诱人了!这个大学生终于控制不住自己,吃了一只。事后,老吴对这位大学生说,小王你到我办公室里来一下。小王一进他的办公室,他就一脸乌风黑暴地说,叫你不要吃,你非要吃,你哪是吃了就去死?接着他一甩手,响起了一个响彻云霄的耳光。后来,这个大学生不堪其辱,跑到县里四处告状,没想到相反还成全了他“一耳光”的美名。后来,老吴对此事很后悔,一旦有人说笑提及此事,他就有一副很难为情的样子。可是好景不长,老吴如同他的牙齿一样,早早就下岗了。浩湖因长期养殖毛蟹而造成水下资源枯竭,公司也就自然倒闭了。一倒闭,老吴就到光堂执法大队做了门卫。开始有人对他不理解,劝他别干,主要是担心他转换不了“角色”。他说,我这把年纪了,又没有一个特长,不干这个还能干什么?怕我丢不起这个面子是不是?没事,我是农民的儿子。为了适应角色的转换,所以他见人就称领导,并在心里反复提醒自己,老吴,你不是领导,你是个下岗的;他们是为人民服务的,你老吴就是为他们服务的,他们是领导。他也知道自己的想法是一种玩笑话,他就是用这种玩笑话和人们拉近距离,建立感情。把别人看大把自己看小,这是老吴为人处世的一种哲学观点。
老吴的家住许岭,家在一个深山老林里。那一带的人多数姓许,据说是许大马棒的姨太太们带着许大土匪的血脉逃难到此落户的。后经几十年的繁衍生息,形成了一个自然村落。姓吴的在那里是独姓,可许姓人一直没有人欺负过他吴家,他家出身贫农,没人敢欺;他到部队里当了军官后就更没人敢欺;后来他转业到地方当上经理也没人敢欺。相反,他一家人还得到许姓人的尊重,如众星捧月一般。当然,这不排除与老吴的身份有关,更重要的是,老吴的儿子是公务员,儿媳也是,他老伴方姐还是一个退休职工。最近,女儿又考取了公务员。许姓的人都说他老吴家的祖坟好,发人!说得是赞不绝口。前几天,老伴方姐给老吴打来电话,说女儿考上公务员有不少的人送礼,叫他赶快请假回家,还人家的情。人情大于债。老吴就跟彭主任说。彭主任说,本来你的工作不能请假,但这是天大的喜事,那你就回去吧,快去快回。
(四)
你俩快来看,彭主任在网上下通知了!乙一脸惊讶,神色古怪,一只超大的手在朝甲和丙不停地招着,招手的样子有他那只超大的手一样的奇怪。
“我大队老吴有事请假。请同志们自行到开水房打水,并负责管理自己办公区的卫生,特别要对卫生间进行及时清理。谢谢合作! 大队办公室 二○一五年五月十五日”
甲乜斜着眼睛,一脸不屑地说,别听他的,谁让他准老吴的假了?哼,他做好人!有道是各司其职,我们该干什么还干什么,不该干的,不干!话说得是刀切斧砍、刚毅果决,没有一点拖泥带水。
有理有理!丙连连击掌,又说,我们打开水搞卫生,这是帮谁的忙?
帮老吴的忙吗?乙连忙接腔。
错!丙一挥手,劈波斩浪,把个错字说得是铿锵有力,掷地有声。他大而饱满的额头下闪着一双发亮的眼睛,嘴角上晾着的全是智慧。
呆瓜,知道你会这么接我的腔。哈哈,这还要说,当然是帮彭主任的忙了,他做好人他负责,再者后勤工作是办公室的事,要搞卫生,是彭主任搞,对不对?乙眨动着一双小眼,又挥了挥那张超大的手。
关键是,我们这些八零后的精英,今天能有这个样子,是通过勤读苦学得来的,是通过国家公务员考试并参加残酷的选拔程序又经严格的体检和政治审查得来的……甲整理了一下领带又继续说,按理说,作为一名公务员是光荣的也是很自豪的!老吴不在,我们提几天开水也未必不可,但叫我们去冲厕所,这叫什么事嘛,卫生的事可以花钱临时请人代替嘛。
赞成!乙晃了晃那宽大发亮的额头,接着说,我们去冲厕所,圣人孔子他老人家能同意吗?我们躺于地下的先人们能同意吗?
嘿嘿,通过!丙连忙接了下文,如果让我们去冲厕所,公务员还有人愿考吗?如果我们真的去冲了,我们身上穿的这身执法服装能答应吗?我们的老婆大人们能答应吗?还有我们的孩子,这些祖国的希望和未来能答应吗?
敲定!我为我们今天能民主达成的共识而高兴!民主万岁,万岁,万万岁!来,哥们,请抽烟。啪啪。甲笑着,用火机为乙和丙点烟。
乙拼命地吸了一口,眨了眨眼说,我们三人都不是当官的料,官当不上,就当撬棍,这是一种活法,嘿嘿,笑得是阴阳怪气的。
三人一击掌,同时喊了声耶——哈哈哈,又响起了一阵浪笑。办公室内烟雾缭绕,祥云笼罩,挺像一个幽暗神秘的神仙洞府。
(五)
老吴请假后的第四天上午,大队发生了两件怪事。一是会计小苏在卫生间里摔了一跤。其实摔一跤就摔一跤,这没什么大不了的,生活中摔跤的事时有发生,多得去了,有谁为轻轻摔上一跤而大惊小怪呢?没有的,是绝对没有的。可是,小苏摔了一跤就摔得与众不同吗?不是,是小苏她……唉,怎么说呢,说得古典文雅一点是身怀六甲。小苏摔了这一跤后,彭立早马上派车把她送去了医院。小苏上车时,还回头望了望楼上的卫生间,一脸的惊恐。这情景不禁让人产生联想,卫生间里到底有什么呢?大白天的,小苏怎么会摔在卫生间里呢?卫生间中有妖怪?难道是吓倒的?另一件奇事是,上午十点钟,大队的办公人员,呼啦一下,走了一半。没到下班时间就走了,害得一些部门负责人的工作无法安排落实,让前来办事的群众傻傻等待。最让领导们头痛的是,有群众打电话向“效能办”投诉。领导们纷纷打电话,叫人回来上班。不管领导如何下令,走的人就是不回来。有人在电话中回答,你们去看看卫生间吧,堵塞了,现在是屎尿横流。有人说,现在气温又高,整个办公楼被卫生间闹得是臭烘烘的。工作,工作,工作总要讲究一个环境吧?环境不好,这班还怎么上?
老吴呢?老吴怎么还没有回来?又有一个具有大队领导身份的领导在问。
老吴家里的事还没有处理完,彭立早苦着脸说:我今天一早就打了他的电话,老吴说,估计还要三天,请客挺费神费时的,邻里乡亲,亲戚朋友都要请到,我这里的风俗规定,要三请三接。
那就请一个临时代替的呀,大队不说财大气粗,难道这点钱花不起?工作总是要干的嘛,彭主任你说是不是?
人我们都已经找好了,小虞正在办公室里和他们谈价钱的问题。彭立早说着,并点连连头,认真回应着这位领导提出的问题。
(六)
彭立早像个霜打的茄子,坐在办公室里蔫蔫的,那神态虽说是无精打采的,但又有满腹的心思在无精打采中跳跃着。
请的这两个老头,真能要钱。小虞下着很大的决心,咬着牙出价,每人每天一百元。这两老头二话不说,起身就走。小虞上前又把他俩拦了下来,她说,两位老人家,钱给得不少了,我们的老吴看门搞卫生送开水,一月才一千哪!
一个瘦骨伶丁的老头说,这价钱请不到人的,我们还不如去铲“牛皮癣”,一天包吃包喝还给一百六,这活不算很脏也不是很累。另一个老头立马说道,就是就是。
“牛皮癣”是指街道上的一些小广告和一些文字信息。最近省里组织卫生大检查,第一轮检查,把这个县排了个倒数第一。县里一下子慌了,这涉及到书记和县长升迁的问题。这是一个大问题,是一个头等的大问题,是一个大得不能再大的问题。于是,县里动员社会上的一切力量大搞卫生,迎接省里的整改检查。搞卫生,最难的是清除“牛皮癣”,县城一连铲了近半个月都没有铲完。这项工作需要大量的人力,一些在城里的空闲人员基本不空闲了,傻子都知道去赚钱。再者,清理“牛皮癣”又不要多大的技术含量,最适合一些底层的群众去做。
最后好说歹说,负责看门的老头一天要两百,负责打扫卫生的老头一天要二百五。小虞把协商的结果向彭立早作了汇报。彭立早听后,嘴张得半天没有合拢。他为这笔开销吓得着实吃了一惊。是这个彭大主任吝啬吗?不是。光堂执法大队财大气粗,在县里能排上数一数二的好单位,别说是四百五拾块钱,就是一天给四千五都给得起,关键的问题是,大队规定,二百以内的开销办公室有权作主;二百以上一千以下的,由分管领导审批;超过一千元的,由大队集体研究。对照规定,彭立早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凉气,嘴里咝了一声,心想,这得又要去找那臭娘儿了!一般,不是非找不可的事,他一般不去找她。他从骨子里排斥她,她在他眼里就是一团有毒的气体,一团可怕的阴影,没有具体的物象,最多就是一堆肥得让人作呕的肥肉。去找还是不找呢?彭立早在心中盘算了好一会儿,不去!这钱我掏腰包贴了。咝——不啊,一天四百五,老吴要三天才能回来,那么三天是多少呢?为公家办事,你私人贴上一千三百五,你傻啊,头被驴踢了?脑子进水了还是起雾了?
从医院那里小苏打来电话,说,检查没事,请主任放心。得此消息后,彭立早一张冰冻的脸慢慢转暖了,笑容也爬上来了,笑容像初春的草冒出来的一丝绿芽。他想,没摔坏就好,要是摔坏了点什么,那汤红就会抓住不放,大做特做文章。说来也怪,他的心情一好,人也精神了许多,背也没有那么驼了,身板也有灵气了,怎么看,都有点枯木逢春的味道。
(七)
彭立早站在汤红的办公室门口,没有马上进去,他在门外做一件事:收拾一下脸上不该有的表情,调整好面部肌肉,努力地把笑挤在脸上,还让笑牢牢的挂着。
汤大。
汤红扬起一张毫无表情的脸,淡淡地说了句,来啦,坐。
汤红坐在椅子上块头仍然很大,如果不是一个女的,可以用气宇轩昂一词来形容她。要是她不留女人的头发,会让人看不出她是个女人来,倒像一个英气逼人的男人。一身执法服装生动地烘托着她巾帼不让须眉的气度。室内有几盘盘景,只有树没有花。这种摆设与她的性格很协调——“要学那泰山顶上一青松”,“不爱红妆爱武装”。
彭立早把请人的事向汤红作了汇报。汤红听后,脸倏忽之间就沉了下来,表情严肃,神色乌黑。室内有如死亡一样的寂静。好一会儿,汤红终于开口说话了,她说,三天一千三百五,老吴一月工资才一千。不行,我不同意!一开口就把室内的寂静撞得粉身碎骨。
没这价格那两老头死活不同意,小虞做了他们很长时间的工作。工作环境很重要,总不能不开展工作吧?汤大。
哦,你终于明白了?这样的后果又是谁造成的呢?
老吴一直以来没有休过假,他家遇上了这样的喜事,请假也在情理之中,人心都是肉长的。
哟嗬,你倒做起好人来了,你做好人,大队为你埋单,有这样的道理吗?你自己想办法去。
办法想到了,钱是解决问题的硬道理,没有硬道理想不到好办法。
谁叫你自作主张,给老吴放假,而且还是放了一个长假,你一个办公室主任的权力比国家还大!这件事你通过我没有?出了问题让我给你擦屁股,世上还有这样的好事?彭立早同志,临时工哪来的假?大队花钱请他做事,做事给钱,不做不给。他旷工这么多天按道理是要扣工资的。扣工资的事我就不说了,算了。大队有许多临时工,如果没有一个严格的纪律怎么行?你想是不是这个道理?
彭立早听到汤红的一番说教,他的心跳在加速,血液在升高,他红着脸,陡然提高了音量——切合实际这话总没有错吧?严格管理固然重要,但要搞人性化管理这句话也没有错吧?我准老吴的假错在哪里?汤大——最后两字是拖得意味深长。
汤红心想,这彭立早不是来解决问题的,而是来找我吵架的,反了!她的一张脸顿时冷到了零下,一双眼如锥子一样的锐利。接着,她用大于彭立早的嗓门说,你自己做的事,你自己想办法!
说穿了,办法就是钱,钱就是办法。你总不能为公家的事让我私家掏腰包吧?
汤红一脸不屑地说,该掏的还是要掏,这叫做过错追责,你懂不懂?不愿掏钱也可以,那你就去给大家提开水;好人做到底,你去打扫卫生冲厕所。我成全你的美名。
汤红的这些话,就像一桶汽油浇在了彭立早的身上,紧接着,嘭地一声在彭立早的身上燃烧了。彭立早一瞪灯炮眼,咬牙切齿地骂道:你跟鸡,鸡,鸡……一样。彭立早骂得很费劲,骂得是结结巴巴的。他原本是骂她跟鸡巴一样,但一想到这句话很脏,巴字始终没从嘴中吐出来。他的话刚落音,就见汤红凶恶地朝他扑来,像一条红着眼睛的狼。
啪啪,彭立早的脸上一连响起了两个震荡山河的耳光,打得他眼冒金星,分不清东西南北。倏忽,汤红的一双手又拼命地在他的脸上挠开了。汤红的嘴里发出了狼一样的叫声——你娘是鸡——你老婆是鸡——你的女儿也是鸡——。接着,汤红一屁股坐到了地上,哇的一声哭开了。
黄大队长和一些班子领导成员都来到了汤红的办公室。黄大听完了汤红的哭诉,他望了一眼彭立早那张惨不忍睹的脸后,冷着脸冷冷地说,彭主任,你读过大学,也当了领导干部,你怎么随便骂人呢?鸡是什么你总该知道吧?这样的粗话你也说得出口?像什么样子!你还有一点修养没有?
彭立早挨了两耳光,抓破了一脸皮,还落了个里外不是人。他一脸沮丧,喃喃地说,我不是骂她鸡,我是说……
不是骂她鸡,又是骂她什么呢?
我是说鸡……彭立早越解释越糟,让人听得是稀里糊涂。最后,他唉了一声,无奈得连连摇头。
黄大一脸不悦地说,不管你骂她什么,骂人总是不对的嘛。向汤大道歉!他快刀斩乱麻。
……
(八)
老吴在客车中,惬意地看着窗外,眼中的美景如幻灯片一样,在不断地切换着镜头——青山起伏,河水奔流,梯田层叠,浓翠欲滴,一片生机!他的心在热烈地跳动着。宽阔的马路在无边无际地延伸,一些五颜六色的私家轿车如甲壳虫一样在相互赛跑。这条马路从县城能直接通往他家。老吴在想,这条马路到底有多长呢?不知道。或许能通北京、上海、深圳和他当兵的地方海南岛。几十年的改革开放,真是旧貌换新颜,山河穿新妆。老吴在心中唏嘘不已,感慨万千,喜上眉梢。他想,就拿他家乡许岭这个地方来说吧,以前是一个山高路险人迹罕见的地方,可以用赤贫如洗四个字来概括,现在交通方便,家家楼房,人们基本过上了小康生活。而他家呢?他在儿女小,又碰上下岗的那段时期家中最困难;现在家里的条件也好了,一家人拿工资,儿子还买了小车,拿他堂客的话说,天光了!女儿这次考取公务员,他在家里就办了十二桌酒席。昨晚孩子们纷纷劝他,叫他辞了光堂大队的工作。儿子说,爸,你也有退休工资了,家里又不缺钱,你何必去上那个班,再者你年纪偏大,你和妈辛苦了一辈子,你就回来陪妈妈一同享福吧。女儿搂着他的脖子说,是呀,你就和妈来一次黄昏恋嘛,浪漫一点嘛,老爸!女儿的话音一落,一家人都笑了。之后,他对儿女们说,我不是因为钱的问题,你妈有退休工资,我有退休工资,我和你妈有钱!只是我这人闲不住,闲下来心里就闹得慌。我再干两年,之后我就回来陪你妈享清福。女儿扯着他的耳朵说,老爸,你可要说话算数哦——。
老吴的身体突然往前一倾,客车停住了。老吴醒过神来,一看,才知道是交通堵塞。已经到县城了。县城刚下完一声暴雨,路上的积水很深。这个县城看似繁荣,高楼大厦,琳琅满目;但排污系统有问题,只要下大雨,路面就有积水。一看到积水,老吴就陡然想到了大队的排污道。我走的这几天,大队的排污道出现过问题没有?他在心里咝了一口气。老吴思忖着,排污道很重要,这相当于人的肾脏,肾脏不好就会出现许多并发症,最终导致人死亡。
(九)
彭立早的脸上是伤痕累累,整个人就像泄了气的皮球。他的心是苦的,表情是苦的,连呼出的气都有苦味。他苦就苦在自己不理智,把有理搞成了无理,让无理反而成了有理,他是有苦说不出,有苦不能说。往往理与无理之间没有标准。
彭主任,领导!我回来了,老吴满面春风地为彭立早送来了喜糖和喜烟。
彭立早一把抓住老吴的手说,老吴啊,吴老啊,你终于回来了!他看到老吴就像看到了救星一样。可是表情复杂,脸上有愁有苦有恨有喜悦还有无奈和一种说不出的悲怆。
彭主任,你的脸上?老吴疑惑地看着彭立早那张如大病过一场的脸,还有如猫抓过痕迹。
唉!彭立早愁眉苦脸地叹了口苦气,有气无力地摇着手说,还是不说吧。
……
(十)
汤大,领导。
哟,老吴回来了!坐坐。汤红十分热情地为老吴倒水。
领导,别客气。我今天是来向你辞行的。老吴一脸冷峻,说话是单刀直入。
这老吴今天是来给彭立早出气的!汤红啊汤红,你千万要忍住,如果和一个临时工吵起来就有失你的身份,她在心里千叮咛万嘱咐,嘱咐自己千万别上了彭立早的当。——
她端出一张笑脸,老吴,你干得好好的,为什么要走呢?是我们对你照顾得不周到吗?如果照顾不周到,请你多多原谅。
很周到,特别是你,你让我隔三差五去掏排污道。老吴苦笑了一下。
汤红十分尴尬。她连忙挤出一脸的笑,说,马上修马上修。此刻,她在心里不停地命令自己一定要沉住气,并在心里寻找转机,为缓和气氛,她说,老吴,你在大队里做了不少的事,非常辛苦,这有目共睹。下次开办公会时,我一定提议,为你加几百元工资。
谢谢,不用了。我家并不缺钱花,不是钱的问题,而是环境的问题,是环境的问题懂吗?
汤红的脸跟血泼了似的,连连点头,哦,哦,哦。哦得含糊其辞。
顿时,办公室里的空气像凝固了一样。老吴蔑视地看着汤红。汤红被看得心里发毛。她低下了头。
老吴走出大队院子,他渐行渐远,而背影却越来越清晰。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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