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我二叔刚从地里回来,还没进家门,就在门口接了个电话。
二叔的嗓门是出了名的大,许是上了年纪的缘故,耳朵不好使,逢人说话那是一个劲地喊,接打电话更是卯足了劲的喊。
二叔用的手机大,老年手机,声音也大。挨着他走过就能听到手机那边的声音。
“舅,我,你外甥,李华”。
“喂,听着呢,我大姐的女娃?”
“舅,我是你大姐的小牛,李华,牛牛,知道了没!”
“谁的牛不见了?”
我二叔穿着厚厚的冬衣站在门口,扯了好久都没弄清楚,还是我婶过去弄明白的。
我婶撂了一句话,“你大外甥在沈阳做生意,有出息了,来牵你出去,享福去了。”
我们算是听懂了,那是他大姐家的牛娃子在外面发达了,打电话来叫我二叔一起出去办事业了。牛娃子也就是我表哥,我姑姑家的,打从穿开裆裤的时候,我们就躺一张床撒夜尿的,那时候没少给我奶奶添活。
我二叔憨厚老实,听说外甥做生意起家了,要来邀他入伙,高兴得不得了,一口烟吧唧吧唧个不停,我婶来说他,他便把我婶嘚回去,“我高兴啊,这下我们要发了,抽两口烟不碍事。”
晚上,二叔上我家来了,见我妈在门口搓洗衣服,往屋内望了下。
“大嫂子,我老哥没在里面呢?”
“在,和瑞良在里屋看电视干嘛的,你进去”,我妈忙着洗衣服,明天一早还得下地里。
“我去找我老哥说说话。”
我二叔进来里屋,在门旁的老木椅子坐下。双手抱在怀里,还翘起了腿。
“老哥,在看新闻呢。”
我爸说“吃过了吧”,我们这在家,晚上见了都问吃没吃。
“吃了吃了。”
我爸不抽烟,一抽烟我妈肯定得骂他一晚上。
二叔自己点了跟烟。“我说大哥,晚上这么冷,没给瑞良穿厚一点。”
“二叔,我不冷,屋里热着。”我回二叔。
“孩子还挺壮”,二叔笑过,又对我爸说,“大哥,小牛打电话来说他那边做生意,你看怎么样?”
“那娃从小就跟你亲,跟我们家疏了,你去吧。”我爸显得有些不乐,我那大姑几年前因为爷爷留下的财产,同我爸吵过,我爸一直念着。
“大哥,话不是那样,那也不是我一个人的大姐,小牛也叫你舅舅,还是大舅呢。”
“他就没喊过我大舅,他的电话都是打你家的,再说,人家今天也是打给你的,我又没接到电话。”
“大哥,你也别那么计较,我是想啊,这小牛好歹也是我们家出去的,再怎么说,他发达了也该不会把你这个大舅丢下的。他这生意做大了,邀我们投资入伙做生意,这是好事,他给我打来电话,我们两家挨着这墙,那还不就是给你也捎来信”,二叔比划着我们两家挨着的那堵墙,“那你外甥来了,在我那口放了鞭炮你家能听不到响啊!”
二叔的话倒也是那么个理。我爸听了也没了话。
“大哥,我就那意思,什么呢,你看啦,你那田里还种了好多地,大嫂也该不同意你跟我出去,你让瑞良跟我一起,我领着瑞良一起上沈阳,投奔小牛,好给家里回点钱。”
“二叔,我们这都成投奔了,那表哥家还用投奔啊,你直接说合伙做生意得了。”
“都是那意思,一样的一样的”,二叔哈哈地笑了,看得出那是发财把他逗开心了。
农村里的人,不就是希望能甩了泥土到城里去赚钱,当一个老板风风光光的,那比什么都强。
后来,我爸也同意了,还拿了三万块钱给我,也跟我二叔说好了,两家出一样多的钱当做资本,要分钱了也分一样多。这也是为了避免分红不均匀,免得两家又吵架。这年头,为小毛小利吵架的事多了去了,在我们那,你家养的鸡去吃了他家的米,都恨不得跟你争了那只鸡的所有权。
第二天,二叔起得很早,大嗓门把我也叫醒了。
我揉着睡眼出来,一看二叔的穿着,就像过年似的,把去年过年的时候在地摊上买的那套灰西装给穿上了。去年过年,婶子去镇上置年货,看见衣服摊上挂的那套西装,觉得好看,就掏了六十块钱给买下了。
要说那西装的质量,面料粗糙。其实,我们都知道,摆在集市里卖的衣服都是普通料子的,穿出去真的不能给你提面子,但是二叔干了一辈子也没穿过洋装嘛,所以就特别喜欢那套西装,穿起来也特别来劲,年后脱下来洗了,也特别叮嘱我婶子不能洗坏了。
不过,二叔跟土地打了四十几年的交道,一脸土气不说,光那肤色就与灰色西装格格不入。再说了,二叔身材瘦小,西装尺码偏大,穿在他身上有点像戏台里的小丑,袖子遮住了手,裤管还得卷起两度,要不然就踩在那双没跟的皮鞋底下了。
一早上醒来,看见二叔穿上了西装,差点没笑出来。二叔那瘪样,就是冲着沈阳当老板去的。
我爸把我和二叔送到县城,先坐中巴车到市里,然后再坐火车去沈阳。
那天有点冷,干裂的风直吹着头发,耳朵都冻僵了。我爸到车站门口买了一袋馒头,硬要我们带上,我说不带了,吃不了那么多,他就把馒头塞给我二叔,我二叔不敢推搡就装下了。班车开动的时候,我爸在车窗外还叮嘱我,“到了沈阳就打电话回来报个平安,一定要努力赚钱,不能给老罗家丢人。”
班车开出坑坑洼洼的一段路后,我回头还望见我爸,他还站在刚才那地方,许是要目送我们的班车走远吧。我探出车窗,使劲地跟他挥手,突然眼泪就流了下来。我想,我这是要去大城市里做生意当老板的,怎么能轻易感伤离别呢。
我坐回车里,跟二叔聊起了天。
“二叔,你知道沈阳在哪吗?”
二叔摇头,“不知道。”
“你识字呢?”
二叔还是摇头,“不识字。”
“那你怎么去找我大表哥?”
“电话,手机,我打他的手机,让他来接我们。”二叔拿出腰里那把破手机,摁出了他外甥的电话。
“我是说,你不怕我在路上把你卖掉?”
二叔收起了电话,“我还能卖吗?除了你婶子,还有谁买我啊。”
二叔倒是很坦诚。二叔真的是卖给婶子的,村里人都这么说。二叔娶婶子那年,爷爷钱给新娘家当聘礼,但是我二叔是出了名的勤快,人老实,那绝对是农村里过日子的首选人才,因此新娘家认准了我二叔,也就没跟我爷爷要礼金,反而是让我婶子带了钱过来。所以,那些大人们都说这是我二叔的命,不是二叔娶了我婶子,是我婶子贴了我二叔。
“也是,要卖你的话,恐怕我这三万块都不够贴。”
我这话刚一出口,二叔立马伸手捂住了我的嘴。
“你不要命了,在车上说这三万块。”
我推开二叔的手,“我说三万块怎么啦,怎么就不要命了?”
二叔靠过来,低声跟我说,“小良子,这出门嘛,完全最重要,你嫌钱多我还嫌命贵呢,你身上带了三万块钱,我身上三万块,加起来就是六万块,要是被坏人听了去,拿出刀子比着你,把钱抢了去又要了你的命,那这做生意不是就没戏了吗。我还要留着老命做老板呢。”
“啊,说来也是哦,不能说不能说”,我忽然发现二叔的胆子那么小,还挺怕死的呢。
“明白了没?”二叔拍了一下我的脑袋。
我点点头,用手指刮了一下鼻子,又问二叔,“二叔,你的手……”
“我的手怎么啦?”二叔伸出两只手,看了手掌又翻过去看手背,“没事啊。”
“没事,没事,就是有一股牛屎味。”
哈哈哈,二叔一笑,“我在田里摸了几十年了,常年抓牛粪施肥,是这样了”。
我原本是跟二叔开个玩笑,没想到二叔来泪了,兴许是他觉得我在嫌弃他是一个土农民了吧,但是我真不是有意取笑的。
看二叔的手,我的心里真的很不是滋味。二叔和我爸一样,在土里摸黑了几十年,手掌裂了缝还填满了污渍,想必也是镶嵌在里边长在肉里了,这辈子是想洗也洗不干净的。手背粗糙得好似松树皮,几个手指头都用虎皮膏药包住了,我很清楚,那里面是新的裂口。
但是我又想,这样的手掌和一个老板的身份,确实很不搭噶。
看见二叔脸上不太高兴,我又怕得罪了二叔,尴尬而且结结巴巴地说了,“二叔,我……不是那个意思,我那个不是笑你,我就是开个玩笑……”
二叔好像也不是很生气,就说“知道,知道,我是看着你从小到大的,你的性子二叔我清楚得很。我是在想,你也跟着你爸苦了二十多年,这回我们真要是把生意做好了,都可以过上好日子,也给我们老罗家长脸了。”
“是,是,是,我一定努力向大表哥学习,二叔你就把心安好了。”
二叔一阵笑,笑得很豁达。
到市里下车来,我二叔就去问了售票员,“阿姨,我们要坐火车去沈阳,能告诉我火车站怎么走吗?”
我躲在二叔身后,强忍着笑。
售票员告诉我们在车站门口打个三轮车,让三轮车带我们过去,说我们自己走是很难走。
离开售票员,我就笑开了。二叔问我,“你笑什么呢,捡到屁吃了?”
“没,二叔,你刚才叫那卖票的阿姨,看她的样子,没三十吧,比我堂姐大几岁而已,你当她爹都可以了你还叫她阿姨,我能不笑嘛。”
我二叔傻笑,说“我也没想那么多,不就是跟着别人喊了。”
十一点钟,我们准时坐上了去沈阳的列车。我和二叔都是第一次坐火车,心里愣是紧张,我还紧张得内分泌失调了,一直往狭窄的厕所跑。二叔知道我拉肚子了,就笑着问我是不是又紧张了。
“你不害怕么,二叔。”
“害怕个啥,一把老骨头,这只脚都踩着棺材的人了。”二叔拍了拍他的左腿。
“二叔,我不是说火车会出事,你忘了,他们说火车上很多小偷啊。”
“哦”,二叔好像突然想起来什么一般,有点惊,“那我们得小心一些,这么多人,你要抓好你的包,丢了钱我可不管。”
我鄙夷地看着二叔,“二叔,我怕,要不你帮我揣这钱吧,我心里冒汗了”。
我和二叔小声地说着,眼睛却在扫视车厢里的人,想看看到底谁像小偷,就可以防着被他接近。
为了省车票,我们坐的是硬座。后来我把包了钱的衣服装进二叔的包里,我的包就放到顶上的行李栏。我们决定轮流保管那六万块资本,三个小时论一次,轮到谁揣钱的时候就抱着二叔的包坐到靠窗的位置,我们觉得靠窗的位置比走道边更安全,小偷不会从窗户伸手进来。这也是二叔的伟大智慧萌生出来的伟大决定。
列车开了三十多个小时,到沈阳已经是第二天晚上九点多了。我和二叔走出火车站,说实话,差点没被冻死。大夜里的沈阳,对我们从南方上来的人来说说,真不是一般的冷。
我和二叔都没到过北方,不知道沈阳的天气,我们按照老家的天气穿的冬衣,到了沈阳根本不御寒。二叔赶紧从包里拿出了棉衣穿在西装外面,裹得实在是难看。但是难看也得裹着,不然就真的有可能被冻死。
我也多穿了一件外套,但是还是冷。看路过的一个个都是棉袄裹得严严实实,一看外和二叔就是外来的土农民,没知识没常识。我和二叔抱在一起互相取暖,让不少路过的人都看傻了眼。
二叔又拿出他口袋的烟,“小良子,抽一支吧,暖和暖和身子。”
我冻得哆嗦,说不出话来,只能颤抖性的摇头。
“没事,你爸妈都不知道,抽完了,刷把牙就好了。”
我继续颤抖性地摇头。
我和二叔在火车站门口等着大表哥来接我们,全身都冻僵了,就只有手机里的时间没有被冻住。
在那门口等了半个多小时,手机响起的时候已经是十点了。大表哥和他的司机开了面包车来接我们,一上车,大表哥就给了二叔一瓶烧酒,二叔拧开盖子就喝了一大口,咕噜一声下肚,二叔说了一句“冻得要命啊”。
大表哥握紧了我的双手,一直问寒问暖,“表弟吃饭了没,冻不冻,到家就好了,我让表嫂给你煮热面条吃。”
我说“不饿,路上吃馒头了,我们来的时候你大舅给我们买了一大袋馒头,一路都吃了。”我赶紧找二叔的包里掏出了剩下的三个馒头,拿给大表哥,“你吃一个不,家乡的馒头,你肯定想家了,吃吧,红糖馒头,很甜,小时候我们想吃都没钱买的”。
我二叔一看我那么激动,推开我送到大表哥面前的馒头,瘪了我一眼,说“谁吃你那硬东西,人家现在是大老板了,哪里还能吃馒头”。要不是二叔说馒头硬,我还真的没注意到手里的冷馒头已经硬呼了。
“二舅,对不住啊,司机忙了一趟送货,我就晚到这个点才来接你”,大表哥说话似乎带着一点北方口音了,又说“没冻坏吧,沈阳这地儿太冷了,过几天估计得下雪,都带厚衣服了吗,没有的话明儿上午去大商场买几件。”
大表哥果然是发财了,说话都财大气粗,又是大商场,还要买几件,我和二叔都以为这次来对了。欢天喜地的看着破面包车外面的夜景,好歹沈阳也是大城市,我和二叔看得乐此不疲呢。
大表哥掏出他的中华烟,给二叔分了一根,又问我,“小良子现在抽烟了不?”
“别浪费了,”二叔把大表哥递到我面前的烟捞了过去,“你大舅不抽烟,基因问题,他也不抽,给我抽了。”二叔一副死厚脸皮咧着嘴笑了。
大表哥一来劲,把烟盒都给了二叔,说“二舅喜欢抽烟,小牛是知道的,来都给你抽了,难得孝敬您老人家。”
车子有点晃动,我看了一眼,大表哥烟盒里也就只剩下七八根烟了。二叔接了烟盒,高兴得跟老头受了尊敬一样,卖着老者的语气说“还是牛牛懂事”。
二叔冲着高兴的劲,用眼神挤兑了我,我又忽然地感觉到二叔是在说我不懂事,可能他还在怪我说他的手上有牛屎味的事。
在路上,大表哥就介绍了他的生意,说还雇了六个人,都住在他屋里,他和表嫂住一间,要我和二叔也同那六个人先挤一个晚上,过几天再给我们租房子。还叫我们就当是在自己家里一样,也不用去理会那六个雇来的,说我们是自己人,他们是花钱请的。
二叔说“没关系,将就将就也挺好的”。
既然二叔这么答应了,我做小辈的当然没有意见了。
到了大表哥家,一看是小区房,住三楼的套房。大表哥咚咚咚敲开了门,表嫂子开了门。一看都是熟人,二叔乐开了。
“两年没见,媳妇都快认不出来了,以后还是得往舅舅家里躲来往。”二叔破话破说。
要说在城市里就是不一样,在老家那时候见表嫂,和我们一样土里土气,到这沈阳呆了两年,汤了个卷发还染了颜色,这打扮得要说是城里人那也像一回事了。
“二舅,还是小香,我们邻村的,嫁过来的时候还是你背的她呢。”大表哥帮着打圆场,“我们出来这么远的城市,回家都蛮远的路,就少人回去了,以后买了车再回。”
“哇呀,牛牛打算买车了。”我二叔不知道哪里来的劲,不停地往大表哥身上拍,“小良子,你看,这出来大城市的人就是不一样,这要是买上车了,那就更不一样了,看这生意是做得很大啊。你在这做两年生意,也要买车,那我们就真给老罗家张长脸了。”
和二叔一起生活了二十四年,我在大表哥家是第一次听到二叔说出那么恶心的马屁话,我想二叔已经想当老板想疯了。
我心里就没太舒坦,说当老板那么有钱怎么不请我们上馆子吃一顿大的,还在家里煮白面,好歹我们也是大表哥家的上座客人,这要是在他家里的宴席,那我爸还得上首座的人。
我也只能心里想想,还得悉听尊便。
表嫂从厨房端一锅冒热气的东西出来,放在我们面前,果然是大表哥说的白面。
“二舅,小良子你们趁热吃,御御寒,吃完让李华带你们出去洗个桑拿热热身。”表嫂倒是很客气,还给我和二叔都盛了面。
二叔一听表嫂说洗桑拿又来劲了,问“小香,洗桑拿是干什么?我们没有东西要洗的。”
“二叔,洗桑拿就是去大澡堂子里泡澡,电视里看过的,有钱人去消费的地方,懂不?”
“就那个身上围一块白布,那热气往上冒,躺着睡觉的地方?”
“是,换你那叫做打瞌睡。”二叔和我爸都一个样,在家的时候,只要坐下来打瞌睡,低头也睡抬头也睡,睡了还打鼾。
大表哥和表嫂小声地笑了,二叔是皮厚,开心地笑了。反正他马上就要跟着大表哥做生意当老板了,开心是正常的 。其实我也高兴。
要出去洗桑拿已经是晚上十一点了,我就不明白为什么那么晚还请我们去洗桑拿,我想到的是电视里面几个人在一起马上要大干一番事业前的“接风洗尘”,这样也就说得过去。
出门的时候,大表哥也想得周全,说洗桑拿的地方是公共的大澡堂,人来人往的,手脚多,为了安全起见,就叫我们把钱包和手机都放家里让表嫂替着保管。
二叔也觉得大表哥说的是,就把钱包和手机都放表嫂那了,顺便就把那六万块钱也交给了表嫂。二叔把钱给表嫂的时候,也不会像平时那样小气抠门了,连犹豫都没犹豫一下,说“这就先拿给你了,反正明天也是要给你的。”
去洗完桑拿,回来的时候已经快一点了,进到屋里,大表哥就让我和二叔进左侧那间房,让我们先睡。
我问大表哥“能不能向表嫂把电话拿给我,我爸说到了要打电话给他报平安的。”
大表哥打了个哈欠,说“明天打吧,这会都夜深了,你表嫂都睡了,不知道她放在哪里,再说大舅也睡了,现在打回去会吵他睡觉。”
我二叔觉得明天打电话也行,“不差这一晚的”。听了二叔的话,我也就不再问手机和钱包的事了,跟这二叔摸进房间睡了。
我不知道沈阳那地方的生活习惯,以前在电视里看的他们都是睡在炕上,但是大表哥家也没有炕,那房里也没有床铺。那六个人就睡在地上,地上铺了厚厚的被褥,可肯也有暖气什么的,倒是很暖和。
那个司机也睡里面,我还冲他笑了一个,表示礼貌。
第二天起来,我就问大表哥拿手机打电话回家。
大表哥说“你的电话在这是漫游,打电话贵得很,你拿我的电话打,也替我给大舅问好。”
大表哥从司机那里拿了手机,还主动拨了我家里的号。
我跟我爸打完电话,我爸又嘱咐了一句“在那边要听你大表哥的,好好学着做生意,要给老罗家长脸啊”。我记住了我爸的话。
早餐吃了两根油条,大表哥就叫我们跟着他们去听一堂课。
说到听课学习,我就突然觉得不对劲。
在家的时候听同学讲过,说他在外面打工的时候遇到过传销,讲的情况就和我们一样。也是很多人睡在一个房间,大家都不打招呼不说话,还把钱包和手机都给没收了,还要一起听课学习。
我心里发毛,我和二叔该不会是遇上传销了吧!但是大表哥怎么说都是二叔的亲外甥,我们两穿着开裆裤一起玩泥巴长大的,怎么看也不太像。我不敢想,就赶紧打住了。
我问表哥,“我们是来跟你做生意的,怎么还要去听课呢。”
二叔也问,“对呀,小牛,我哪能听得懂课啊。”
“不听课怎么懂得做生意。”是表嫂的一句话给我们堵住了发问。
我和二叔又觉得是这样,做生意那肯定是要懂点知识的,没一点水平怎么会做生意。
大表哥带我们出了门,出门的时候心里还是有些着急,也就没顾得上问钱包的事了。
听课的时候,我们是蹲着听课的。我想,大表哥再怎么没礼貌也不至于让我和二叔蹲在地上听课,而且还是几十个人挤在一个小房间里。我努力打量着大表哥,发现他也是蹲在地上听课的。这让我更加相信了自己的怀疑:大表哥把我和二叔骗进了传销!
我想找大表哥去问问,刚站起身,就被昨天那个司机摁住,凶狠狠地叫我不要动。我看他紧握的拳头,分明就是一个打手,我吓得直哆嗦。
二叔好像什么都不知道,蹲在地上,估计还在幻想做什么生意能分多少钱回家。无论我怎么给他使眼色,他都不懂。
听完课,他们让我们在房间里吃了一点盒饭,就继续听课了。直到晚上听完,回大表哥家的时候,还是那个司机送我们回去。从教室里出来到楼下就一直有人跟着,我很确定自己进了传销队伍,我的心里七上八下没了主意。
回到大表哥家里,表嫂不在家,大表哥也没上楼,那个司机还把我们锁在房间里。我想哭了,我在四处留意可以跑出去的地方,但是那套房里的窗户都是封死的,打不开。
我偷偷地用家乡话告诉二叔我们是被大表哥骗进传销了,二叔一听,脸色立刻变了,他一看环境不对,也马上意识到了处境。
没办法逃,电话和钱包也被表嫂拿走了,我和二叔只能乖乖地再睡了一晚上。那一晚上的睡眠,简直是煎熬,我那一晚就没真正入眠。我在心里苦苦地哀求菩萨保佑我能平安回去,我还在想,如果我平安逃出去,我一定狠狠地把表哥抓回来往死里揍……
第二天早上,表哥的司机又让我们吃油条,吃完又叫我们去听课,我不去,他就扭了我的手。
我二叔见了,赶紧走过来推他,点头哈腰的像个汉奸见了鬼子兵一样,“我们去,我们去,你不要打他,他还小。”
鬼子司机听我二叔这么说了,也就放开了我的手。但是并不等于放我们走,我们还是被押着上了鬼子司机的破面包车。
听课的教室离住处还是有一段路的,比较安静,车开到那楼下,他们都顺着下了车,一个一个被接了进去。我不愿意下车,就赖着不动。
鬼子司机过来拽我,还抡起了拳头,我胸膛里吃了他一记轻拳,二叔见了又来救了我。“我们下车,我来说他两句,你大人大量不要打小孩子。”
二叔跳下车去,那鬼子司机估计是看二叔年纪不轻,还伸手搀了他一把。
我顺着二叔的意思下了车,那鬼子司机还是照着我的屁股给揣了一脚。
我心里万分的不服气,边走边诅咒他,“一定要让警察把你拷起来。”
我和二叔被他们的人接进了教室。
在进入教室没多久,课还没正式开始听,我们的救星就来了。
估计是这个传销团伙早就已经被警察盯上了,我们在里边等着接受“讲课”,突然冲进来一伙警察,那场面都把我们吓懵了。
在老家的时候听人讲,大城市里警察有警察抓人,有时候还会开枪。我和二叔都没见过世面,也不知道这场面会不会开枪,就一个劲地害怕。
趁着他们在乱跑,我拉着二叔就往外面冲。也还好没人追我们,我拉着二叔还跑到大表哥家去拿了行李,再跑到路上人多的地方,然后边走边询问路人,才走到了沈阳车站。
一阵惊恐之后,我和二叔也不知道跑了多久,二叔的咯吱窝里夹着编织袋,一路跑来都没停下,大气都没喘上一口。
到了车站,我和二叔才稍微感觉到有一点安心。二叔问我该怎么办,刚好我还有一个同学在沈阳这边打工,我向一个客车司机借了手机打电话。
电话打过去,我同学不是在沈阳,坐车过去还要三十五元的车费。我们也没跟司机讲价,就跟他说车费要到了才能付,身上没钱了,司机没有拒绝也让我们上了他的车。到了那边的车站,同学已经在那边等我了。
下车以后,我同学帮着给车费,原本是七十块钱的,但是这个司机不肯,死活要我们付他一百块,最后同学给了他一百块钱才让我们走了。
一聊之下才知道,我同学在那边做飞饼,我对他的工作不是很清楚,刚从表哥那边跑出来,我和二叔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回家。
我问同学借五百块钱给我们回家,同学说身上只有三百,除去被司机炸去的一百块车费,就剩下两百了,我从他手里拿过那两百块钱。算了一下,两百块钱不够回老家,最近的一站就是坐到北京,便赶紧进站里买了两张到北京的车票。我和二叔是连跑带跳地上了开往北京的车,就是想着离开沈阳就安全了。
在北京下车,也是晚上九点多,首都的大街上灯火通明,但是我们没心情欣赏这个北京的景色。从沈阳一路逃奔过来,一天都没吃东西,又饿又冷,加上前一晚就没睡觉,到了北京稍微放松了警惕就想睡。
我用公用电话打了个电话回家,告诉我爸我和二叔发生的事情,我爸听了之后火冒三丈,但还是来赶来北京了。
我和二叔身上都没钱了,根本住不了旅馆,就在北京的车站门口过夜。我躺在二叔怀里睡了,二叔恐怕又是一夜未眠。天亮的时候,我见二叔直打哈欠,两只眼睛都陷进去了。
我爸赶到北京的时候,是我和二叔离开家的第七天。从前一天早上睁开眼皮,到我爸的出现,我和二叔足足饿了两天,而我的二叔更是两天三夜没有睡过,二叔坚持说他年纪大能熬得住,所以就让我睡了。
我的心里突然对那个瘦巴巴的二叔肃起了一万分的尊敬。我的苦二叔啊……
我爸来北京的时候,我们在车站旁边的小吃店了,随便吃了一点东西,也不记得都吃了什么,我爸付钱的时候,我看到应该有两百多!
吃完东西,我爸带我们到火车站,买了三张回来的车票。从登上火车的时候,我和二叔就一直低着头不敢抬头看我爸。
火车开出了好久,我爸才问我们在北京的这两天是怎么过来的。
我给他讲了我有睡觉二叔熬夜的事,我爸狠狠地给我一巴掌,然后搂着我弟弟就哭了。引得车厢里的人都在看我们仨。
我爸又问我,两天有没有吃东西。
我二叔接过话去,“没有,饿了就到厕所那边的水龙头接水喝……”
从沈阳逃出来的那天开始,我二叔就没有烟了,我说“二叔都能忍住两天两夜不抽烟,我也能忍住两天不吃东西。”
我爸什么也没说,看上去心情很是沉重。他在看着车窗外,我在看着他的眼睛,他的眼泪一滴一滴地滚落了下来……
火车开了一段路,我二叔说想睡了,我说“二叔,你睡我大腿这”,我拍了一下大腿。
我爸站起来说“你过来,我坐你那位置,让你二叔睡我大腿上。”
等我二叔睡了以后,我爸也开始打瞌睡了,那两老头都是坐不久就会入睡的。其实,我真的不知道那两个夜里,我的二叔是怎么熬过来的!那么冷的北京城啊。
我望着车窗外面,一排排远去的风景,我在心里盘算着离开家的这七天发生的所有的事情。第一天是大表哥给二叔打电话,第二天我和二叔坐上去沈阳的火车,第三天在大表哥的“慷慨”下我和二叔在沈阳洗了“奢侈的”桑拿,第四天我和二叔被安排去听课,第五天我和二叔一路狂奔逃跑到了北京,第六天在北京车站忍饥挨饿足足熬了一天,第七天,我和二叔狼狈地被我爸接到了,花了几百块钱囫囵吃了一些不知所物的东西后,我和二叔又坐上了火车准备回家。而那时,我又愤怒地想到:“再见了,你个该死的传销!”
心有余悸的上了路,这趟生意的旅途算是彻底破了,我们的老板梦也终究是碎了。听着火车铁轨上发出的“哐当哐当”的声音,我的心里突然清晰了起来。我在恨大表哥的灭绝人性,但是又觉得这不仅仅是大表哥的错,如果不是自己的贪婪,又怎么会落得如此惨败。
像我和二叔这样的材料,就该一辈子安安稳稳地扎在土地里,那里才是我们最安全最赖以生存的地方。我也深深地明白,只有二叔手上的那股牛屎味才是我们最真实的味道。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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