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泥泞不堪的马路弯曲着,爬山过坳,一直延生到隋唐扶阳古城遗址的最深处。
越野车的窗外,雨,不紧不慢的下着,如千万缕丝线从灰蒙蒙的天空歪歪斜斜飘落下来,空气潮湿得让人喘不过气来。沿途绿油油的麦穗正赶上拔节,屏息静听,仿佛能听见向上窜节儿发出的声嘶力竭却又非常脆弱的“呼呼啦啦”的声音。镇长张清霜坐在副驾室里,心情怎么也高兴不起来。
“扶阳古城一期修复工程的a、b、c三栋房屋的拆迁,前两栋通过做群众的思想工作,已经顺利拆迁了,修建的仿古建筑都快要完工了,就是c栋的住户刘明军,我们已经做过好几次的思想工作了,效果都不是那么好。”坐在后面的政法委书记余世凯好像是在对做刘明军思想工作的总结,又好像是在给镇长作工作汇报。
“刘明军到底是要达到什么样的补偿结果才同意拆迁呢?”张清霜问。
“这个就不好讲了,他说古城遗址他家老屋外面的石院坝,精錾细戳,还有院墙上的花板,都是他家老祖公们费劲千辛万苦弄出来的,那种雕刻,光算石工的雕刻工匠费,应该不下几十万。”
“那怎么行啊?依照他的想法,怕是我们政府硬要买他的地盘来赚钱。”
“他就是拗不过弯来,搞扶阳古城的乡村旅游开发,为的是一方百姓能轻轻松松挣点钱,他们啊,还以为是我们政府要用他们的老宅来发财呢。再说,按杭瑞高速的拆迁标准进行拆迁补偿,对天对地于情于理都应该没有亏待。”
“老百姓啊,思想太单纯了,他们怎么就不想到即使政府赚钱了也是建立在景区群众首先脱贫致富的基础上。人家石阡尧上景区那些群众,一天卖‘神仙豆腐’都要挣好几百块。”
“‘神仙豆腐’,呵呵,那简直是无本生意,满山坡跑一转,采集一筐斑鸠叶,热泡、过滤、撒上柴灰水、凝固就可以了,5块钱一碗,生意好着呢!”
“就是——”
“今天我们再去做最后一次思想工作,不管采取什么样的办法都要得到一个满意的结果,实在不行的话,就只好以村民自治的方法由村里面召开村民大会解决了。”张清霜的话里,意思只有一个,那就是今天无论如何都要做通刘明军的思想工作。
“看着办吧,无论如何也不能影响工程进度啊,人家赵老板已经催过几次了。”
二
越野车翻过大垭口,天仿佛变得宽敞了一些。放眼望出去,可以看见不远处的复兴方向,一条蜿蜒的山间公路如白练缠绕在两旁郁郁葱葱的深涧里,游走着,进入了合兴境内的扶阳城。扶阳城四周群山环抱,顺着扶阳河,由西向东、从下而上逐渐开阔,在边沿突然长出一座覆缘万亩的香炉大佛山。纵观全景,一幅渔翁撒网的地穴。扶阳古城就坐落在大佛山的怀里。难怪老祖宗们又把这儿叫做“福王城”,我想,除了城址里居住的朱氏家族据说是南明皇帝朱由菘的后裔外,应该还有这“大佛之王”的意思。
车子在古城上面的稀泥路上停了下来,下了车,通往“城内”刘明军家的还是一条稀泥路。路上没有一块石头,全是泥土,蒙蒙的细雨下了一个多星期,把土路浸透,泡得软绵绵的。上学的小学生、赶集的村民、上山干活儿的农夫,还有那春性突发的野狗来来去去,把稀泥踩得不知道往哪个地儿让,于是它就变着法儿跟人们作对,叫你稍不留神就仰面朝天。
张清霜从政府出发的时候一心只想着怎么做好刘明军的拆迁思想工作,根本没有考虑到有这么一段烂泥路,所以脚上穿了一双底板光滑的休闲布鞋,随着脚底下稀泥的滑动,几次都差点摔倒在地。后面跟着的余世凯,心里绷得老紧张,随时准备着搀扶张清霜,最后实在是路太烂,干脆就手拉着手走了。办公室搞宣传工作的小杨从小在山里长大,在泥巴堆里摸爬滚打了几十年,对于这样的路早已习惯,他几步跑到前面,举起相机,按下快门,“咔嚓”一声,领导干部山里泥泞路上手拉手下队的镜头就定格在一瞬间。
“小杨,你这样怎么行啊?家属看到了照片,我们怕还说不清楚呢。”余世凯开起了玩笑。
“讨厌,小心看路!摔倒了怕才说不清楚。”张清霜说完话,甩出一串咯咯的笑声。
小杨在前面偷着乐,其实,他照相的目的是要表达农村干部工作的艰辛,没想到还开了个小小的玩笑。乡村工作啊,有苦又有累,但也不缺乏乐趣。张清霜确实也不简单啊,从小在县城长大的她,30出头当上了镇长,做起了农村工作,每天面对的是一个个脸朝黄土背朝天的身影,几年的工作经验,也锻炼了一套对待百姓“苦口婆心”的方法。
一路打着趣儿,来到了刘明军的家。
三
一栋二楼一底的砖混小洋房一排三间整齐的排列在阶阳坎上,里外都还没有装修,但是主人已经住了进去,屋里整理得还比较整洁。旁边顺着小洋房的进身修出一排猪圈,一位60出头的老汉提着喂猪桶正在向猪槽里添食。圈门的边上,一条黄狗蜷缩在地上,听到有生人进得院坝,懒洋洋转过头来睁开惺忪的睡眼满不在乎的瞟了一眼几个镇里下来的干部,出奇的是却没有出声,又歪过头去继续做它的春梦,也许是这些人这段时间已经来过多次了,和主人一样也感到厌烦,懒得搭理他们。院坝里停放着一辆农用车。看得出刘明军也是一个吃得苦的创业青年。两口子在广东打了十几年苦工,积攥了一些钱就不再安心继续为异乡老板卖力了,回来老家买了一辆农用车,起早摸黑,运煤、拉货、卖肥料、送石头拉砂子,对农村的生意见缝插针,几年就建起了新房。
古城要拆迁的c栋房子则是刘明军祖上留传下来的老屋。老屋是两弟兄的共同财产,刘明军建了新房搬出来以后,老屋就剩其哥子刘明辉在里面住了。刘明辉不在家,家中只有神智有些糊涂的嫂子,显然,房屋拆迁的决定权,无疑是在家的刘明军说了算。
“老人家,你在喂猪啊?”张清霜亲热的向喂猪的老头打起了招呼。
“嗯,你们又来了。”老头转过身,虽然不认识向他打招呼的镇长,但是余世凯是来过几次的,他晓得是又来了。
“刘明军在家吗?”
“他两姊妹啊,就拿活路要紧,一早煮了碗面条吃了就下地了,说是今天要把秧子栽下去”。
“你能不能去喊他们回来,我们再商量商量,今天来的这个是政府的镇长,她很关心你们老屋拆迁的事情,你看,泥烂路滑都走起来了。”余世凯询问着老头。
“那你们就先在屋里坐着吧,我去给你们喊哈。”老头显然是做不到主的,佝偻着身子朝屋旁的小路走去。
“朝军,镇长来商量你们房屋的事,你们回来哈哇。”一会儿,小路的一头传来老头呼唤儿子的声音。
屋里的陈设比较简单,刘明军们吃过面条的碗没有规则的堆放在锅里,桌子上有一碗吃剩的豆腐炒酸辣椒。另一口锅里煮沸的猪食还在翻滚着白色的泡子。
张清霜和余世凯坐在下板壁的沙发上,接了个电话,刘明军们就回来了。
“反正你们政府不按我们说的那个标准补偿,那就管他镇长不镇长,哪个都不行。”首先进来的是刘明军的女人,左脚刚跨进门槛,右脚还没有提进来,嘴巴就嚷开了。
听到说话声,张清霜才注意到,进来的是一个身子肥胖的女人,盘子脸,嘴皮儿有点翘,两条粗实的大腿,裤脚挽起膝盖,脚上拖着一双简易凉鞋。看样子,少说也能称个150斤。看到这个殷实的农村妇女,张清霜隐隐从心里有些底气不足,因为她确实还在想,做这样女人的思想工作,要怎样才能达到事半功倍的效果呢?
四
“妹子,近段时间辛苦了哈,庄稼人咯,一年的口粮就靠这几天。”张清霜避开刘明军女人的话,先拉起了家常。
“农村人,是这个命,有哪样辛苦不辛苦啊?不做就没得吃的。就比不得你们当干部咯,天干水旱都有啊。”明军女人虽然情绪还有些抵触,但是看得出说话的语气慢慢变软了。
“妹子,你才不要这样想啊,这个世道就是这样形成的,总有各种各样的行业,要各种各样的人来做。比如你那个当家的,能开车赚钱,我们就做不来,我们所做的工作也是社会需要,只是行业分工的不同,你说是不是这个道理啊?”
“道理到是这样哦,你们当干部的就是会说,呵呵。”沉默着脸的刘明军的女人终于笑起来了。
难得的一笑啊,张清霜仿佛看到了一线阳光,找准机会,进入了主题。
“妹子,你说扶阳古城开发好不好?”
“搞旅游开发肯定是好塞。”
“你说,有些什么好处?”
“这个我就不晓得说了。”
“这样,我来说给你听,古城要是真的开发成功了,你们啊,就不会再这样劳累了,搞点地方特色,绿豆粉啊,糍粑啊,编两个草凳啊,什么东西都能卖成钱,还不需要肩挑背驮,轻轻松松赚点钱不是很好么?”
“这个道理我们也晓得,我们在外面打工的时候,看到人家那些景区,烤几片洋芋、山萝卜(红苕)都能赚到钱呢。”最后进来的刘明军把话插了进来,也还说得头头是道。
“就是咯,你看,我们这地方,洋芋山萝卜多的不是,要是我们能把这些本来不值钱的东西以可观的价格卖给四面八方来的游客,那该多好啊。”
“你们谈的倒是好听,扶阳古城吵吵闹闹几年了,正儿八经来了好多游客哇,你们政府尽是忽悠老百姓,几块烂石头,几间烂木房还想搞旅游开发,你们看到过人家那些搞旅游的地方是些哪样风景没得。”刘明军越说越有劲。
“到时候风水好的地盘被你们损坏了,老古董不在了,旅游整不起来,怕还逗人骂咯。”刘明军女人在一旁添油加醋。
“呵呵,你们真的考虑得很周到耶,你们说,政府花了这么大的精力打造扶阳古城,又是请专家考察,又是请教授规划,又是请媒体宣传,得花好多好多钱,我们不能说政府是在开玩笑塞,有没有价值,你们,包括我们都不是很内行,我们得相信人家那些专家和上级领导的眼光是不会错的。”
小杨从便袋子里摸出一瓶矿泉水,递给张清霜,张清霜扭开盖子喝了一口,又继续说。
“我们不能总是对我们的地方不信任,对我们的政府不信任,社会发展是很快的,你们看,我们的县城城南城北开发区才两三年时间,就变成了现代化的都市,我们就怎么不相信我们的扶阳古城旅游开发能够整起来呢?”
“哎呀,说起德江的发展,确实是快,我上次去医病,看到那些路,那些高楼,都象电视上放出来的上海北京那些房子和马路一样了。”坐在墙角的老汉也兴奋的感叹着。
“就你话话多,不晓得就不要说。”明军女人恨了老汉一眼,老汉也还识趣,磕了磕烟斗,佝偻着身子出去了。
“你们是谈那个房屋拆迁的事,其实我们也不能做主,那房子主要是孩子家大伯们在住,人家的事,我们也不能乱答应呀。你们还是问他本人吧。我们这几天活路也忙,还得下地插秧呢,要不你们就在我家吃中午饭,吃了我们还得下田呢。”明军女人话虽然是这样说,其实很显然的是下了逐客令。
“好吧,妹子,做饭吧,我们也还没有吃呢。”没有想到的是张清霜却这样赖上了。
五
明军女人进厨房去煮饭,张清霜也跟着走进厨房。明军女人加了一把柴草到灶膛里,摸出打火机“嗤”的一声点燃了柴草,随后转到灶背后拿起瓜瓢舀了一瓢水倒进锅里,顺手拿起洗锅的刷子洗起锅来。嘿,明军女人做梦也没有想到,一个堂堂皇皇的政府镇长会坐在灶门前的板凳上帮她烧火,即就是没有吃饭要蹭顿饭了走也不至于要亲自窜柴把火显得那么讨好吧。“这个镇长还真不摆官架子呢,”她心里在暗暗捣鼓。
“妹子,你刚才说的你们做不到主,叫我们联系你的哥子们,这话是不是真的。算话不?我这个人说话就是讲实在。”张清霜一边加着灶膛的火,一边询问灶背后的女人。
“张镇长,我说的是实话呀。他大伯在广东打工,你说我们在屋里没有经过他的同意就把老屋拆了,是不是要讨埋怨啊?”张清霜知道,明军女人是在用哥子不在家为幌子,因为从工作组的几次汇报中得知。这家的大小事情都是明军们两口子说了算。但是感到欣慰的是从进屋到现在,明军女人总算叫了一声“张镇长”。
“妹子,你说的很有道理,但是,我看你也是一位通情达理的人,我们联系到了你哥子刘明辉,你们也得要帮助我们做哈思想工作哦,这毕竟是造福一方百姓的千秋大事呢。”
“好吧,张镇长,你去坐着休息吧,不要把衣服弄脏了。”明军女人说这句话的时候,显得有些底气不足了。
一碗辣椒豆腐丝,一盘芹菜炒腊肉,一钵白菜豆腐汤很快就端到了桌上。
“嘟嘟嘟嘟”,一阵短暂而急促的和铉铃声响了起来。张清霜翻开电话,一个意料之中的短信跃入眼帘:
“张镇长,我已经打通了刘明辉的电话,和他讲清楚了事情的具体情况,但是他提了一个小小的要求,就是他确实贫困,妻子因为智力方面的原因,家庭总也理不称透,请求政府给他一个危房改造的指标。其实,据刘明辉的意思,这就是刘明军想要达到的目的。——发件人:余世凯。”看到短信,张镇长内心有了底。
“妹子,我们就不耽误你们的时间了,你们吃了饭去忙吧,我们走了,你哥子的事就拜托你帮助做哈思想工作哈。”张清霜向准备盛饭的明军女人一边说一边走出了门槛。
“嘿,不是说还没吃饭吗?怎么就走了?”明军女人呆呆的站在餐桌前。
六
“喂,是杨主任吗?你村的刘明辉家庭是不是很困难啊?”张清霜拨通了村主任的电话号码。
“张镇长,刘明辉因为妻子弱智,自己在广东打工也不是很顺利,导致家庭确实有些困难,上次他写了一个申请,要求给他解决一个危房改造的指标,由于村里需要改造的房屋指标有限,就还没有顾及到他家。”电话那头传来杨明全主任急促的情况说明。
“好,确实也困难,下一批就给他解决了吧,叫他喊他兄弟刘明军到村里面签订协议,按照杭瑞高速的房屋拆迁标准对他的老屋进行拆迁补偿,另外解决刘明辉的危房改造指标。村里面组织劳力协助他们在三天之内把房屋拆迁。”
“好!”
第三天晚上,杨明全打来电话:“张镇长,已经按照你的安排,全面完成任务,房屋拆迁,没有出现大小安全事故。”
张清霜看看墙上的挂钟,时针和分针正好重合在上方的“12”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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