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天碧水隐山魂

传说中，一位叫安期生的神仙，某日饮醉，遗墨于石上，石上便长出了绚烂的桃花。似属无稽，但饮醉无心，泼墨无意，机缘巧合，便有了石上生花之事。所以安期生被呼作神仙。何谓仙？人依山旁即为“仙”。　古语云：“香令人幽、花令人韵、竹令人冷、石令人隽、雪令人旷、月令人清、山令人古、水令人澹。”远离云天、厚土、山水、田园，要得自然真谛，要悟佛心、禅意，得诗韵、灵感，犹缘木求鱼。

1989年，对，就是闹学潮的那年，参加高考结束的我，因考的不理想，心烦意燥，食不甘味。出去旅旅游、吹吹风、散散心等同于痴人说梦。家中窘困，二十岁的小伙子在农村该是正当力的劳力，不赚反花，情何以堪？纵有千般的理由心思，也是断然说不出口的。唯一减压的办法就是用无休无止的高强度劳动折磨年轻燥动的心和稚嫩的身体。好在村中有一个长我四五岁的叫贵林的年轻人，他有一同学在克城镇上庄林管所工作，那年夏季雨水大，草木疯长，需要人手上山锄400亩的树苗，说好每个工一块二毛钱。于是，贵林在本村和邻村组织了十几个年轻人准备包揽这一活计。我也就争得父母同意，报名参加到这一行列。在当时的内陆山西，打工这个名词还很生疏。想想，长我几岁的贵林哥还真算有魄力，因为不管林场算不算得回来钱，务工者都是问他要，乡里乡亲的，骗没法骗，躲没处躲。

背负行装，经过八个小时的徒步丈量，下午三点我们到达了下庄林场，再由管理人员送上山，已是下午六点多钟。好在夏季天黑的晚，山顶依然阳光灿烂。也就在这个当时不知名的山顶上，我结识了被我称作“山魂”的、永久忘不了的杨松林老人。

三间小木屋位于山顶向南一隅，避风向阳，四周层峦叠嶂、绿树葱郁，这就是杨松林老人长年生活工作的地方。中个、干瘦、半秃，背心、短裤、秋鞋。这是我第一眼看到的杨松林，一下来了这么多人，老人照样不慌不忙，对领工的贵林说：“昨天我听说你们要来，我已收拾好东面两间房子，你们先喝点水洗把脸，铺好铺盖，就准备吃饭。跑了一天，一定累啦，吃完早些休息。”进屋一看，大通铺，木板比棺材板都厚，没有床腿，把木板钉在大圆木上，圆木既是固定床板的物件又兼作床腿。林区，木料不缺，院中还堆着好几摞呢。可我好生奇怪，杨松林老人连个帮手也没有，一个人怎样把这么大的床铺钉好的？而且钉的那么平整？昨天接到消息，两个屋子要收拾，要钉床铺，也真难为他啦。屋子干净，床铺上还铺了包装箱纸板和报纸，怕脏了我们的被褥。院内放了两桶热水，木桩上搁着两个脸盆，搭着两条毛巾。勤劳、能干、细心，所做的一切像父亲又像母亲，这是我对松林老人的第一影响。晚饭是馍头、拌汤、渍白菜丝、炒土豆丝，不丰盛，但足够多，一二号锅拌汤，三二号笼馍头，又累又饿，老人准备的食物被我们收拾的所剩无几，吃毕，倒头就睡。

五点多，天刚蒙蒙亮，老头就叫啦。“起床啦，穿上长衫长裤秋鞋，戴上手套，到邻近的山头干活啦。”三伏天，穿什么长衫长裤秋鞋啊？我们心里嘀咕着，弄不明白是怎么回事。收拾便当后，松林老人送我们到工地。路上，老人用手中的木棍不停地敲打着路过的草木，提醒我们：“不要挽起裤腿，用手臂护住脸部、眼睛。”“早晨时间短，就在这附近锄吧，八点半开饭，按时回。”老人说罢返身走啦。山上雾很大，五步内看不清人，很冷，不干活冻得站不住，雾在身边流着，衣服全被雾气打湿。锄树苗不像锄田，要用力把树苗周围的杂草清除干净，露出树苗。说着简单，实际干着却不那么轻松。树坑周遭都是长了三四年的杂草、灌木，半人多高，看着觉得阴森森地害怕，有些还需要用斧头砍过后才可锄。溅出的泥土飞到湿裤腿上全成了泥。太阳出来后，我们从未见过的景象出现啦。所在的山顶洒满了阳光，空气清新得让人忍不住歙动鼻翼，树草湿漉漉的，油绿绿的，群山起伏绵延，雾沿着山沟向外急速流淌，像流云。远处的村庄逐渐显现了出来，炊烟袅袅。天空的云、山涧的雾、远村的烟融为一体，一样的颜色、一样的情状。人在雾中，人在云上，人在仙境，壮！美！爽！返程中，体温和太阳让衣服变得干爽，裤腿的泥被路边的草木刮蹭的干干净净，像洗过，只是毛腾腾的，也许用不了几天就会磨穿。细想老人吩咐的话和做过的事，突然明白了许多。多穿点、不挽裤腿、护住脸部眼睛，一则怕冷，再则怕荆棘划伤，还怕寒凉的露水打湿肌肤。而老人在前面用枝条敲打，一是惊走附近的鸟兽蛇虫，再是让枝叶上的露珠儿滚落，免得湿透我们的衣服。想至此，心底一阵暖和，悄悄说：“老人家，谢谢您！”

吃过早饭，老人提了两塑料壶开水把我们送到更远的山头。路上老人说：“山有多高，水就有多高。你们锄树苗的每座山都有山泉，但山泉水是生的，看着清冽诱人、解渴，但喝多了容易闹肚子，还是喝咱带的水吧。”到了地点，老人边抽烟边说：“不要单独行动，互相照应着点，不时呼叫两声。下窑跑山性命托与老天，看着安静祥和，其实危机随时存在。”年轻的我们哪里听得进他的这些牢骚？听到对面山坡的野猪嘶咬，看到羚羊、野兔突然奔过，野鸡猛然飞起，倒感觉特兴奋呢。劳作过程中，一个小兄弟看到坟堆一样的小山包，好奇刨了一锄，结果数不清的蚂蚁爬满了身。跑离窝堆，使劲摔打，十几个人折腾了半个小时，方清理完身上的蚂蚁，而惹祸的小兄弟已是浑身红点，惨不忍睹。事后，老人告诉我们，那小兄弟惊动的是森林蚁，俗称红蚁。那坟堆样的山包是它们的巢穴，他见过一群森林蚁曾经将一头大蟒蛇咬死，吃得只剩白花花的骨头。听得我们不寒而栗，周身直起鸡皮疙瘩。老人告诫我们，让我们在山中呼喊，就是想惊走附近的蟒蛇猛兽，教我们进山后不要多事，多观察周围的情况，别只顾埋头猛锄。仙人落红尘即是污泥浊物，俗人入山谷便得道骨仙风。山中老人所悟的只言片语不亚于哲学家的连篇累牍。受过这一惊吓后，大家小心了许多，觉得老人话也不再那么鸹噪。

第二天，更悲摧的事发生啦。见多识广的贵林在锄苗过程中不小碰翻了一株灌木上的马蜂窝，倾巢涌出的马蜂把贵林蜇得鼻青脸肿。尖叫声把大家都聚拢到马蜂窝附近，结果无一幸免，只是伤势轻重不同而已。好想付之一炬，但这里是万顷森林，生气、窝火，可又着实无可奈何。松林老人给我们小心的拔着留下的蜂刺，用大蒜汁轻轻涂擦消毒。让我们以后遇到类似的事情时，抱头伏在地上，等马蜂安静后再俏俏离开。越扑打马蜂越怒，受伤的人就越多。伤处火辣辣的，又疼、又痒。但感觉杨松林老人真是一本厚重的书，一本关于大山、森林的生存学。

接下来的几天，雨水连绵不断，我们无法出山。松林老人的小屋连电也没有，更不用说看电视啦，他把他小木箱内的书全部倒出，供我们阅览。最多的是小人书，全套的《岳飞传》、《烈火金钢》、《铁道游击队》、《封神演义》、《三国演义》、《水浒传》，还有一些书，张贤亮的《灵与肉》、李存葆的《高山下的花环》和《山中,那十九座坟茔》、从维熙的《北国草》、柯云路的《新星》等等。天雨愁人，同伴们凑在一起打扑克、下象棋，我则利用这空闲，翻阅松林老人的书籍，晚上读的时间长了，老人会偷偷送给我两个煮鸡蛋或一块葱花饼。我真奇怪我自己那时的记忆，真是出奇地好，时隔二十多年，仍然记忆犹新，如数家珍。同伴们不想玩、我也不想读书时，我们就和老人聊天，听老人讲山中的奇异之事，慢慢我们也了解了老人的身世。松林老人原在克城镇上庄林管所工作，妻子务农，儿子做伐木工作。八四年，儿子就在我们锄树苗的对面山头伐木时，树木将倒，一股山风刮偏了树倒的方向，老人的儿子躲闪不及，被倒下的树木压死啦，妻子因此精神失常，为了陪伴儿子，老人自愿携妻到这木屋护林。八七年，老人的妻子走失，找到时也已摔死在山崖。林区的同志帮忙将其安葬在木屋身后，想请老人回林管所，老人坚决不肯。“我妻儿都在山上，我也就在山上干吧。山上总得有人，年轻人闲寂寞待不住，就我吧。”就这样，松林老人就一直留在了山上，照管着千亩林区。

二十天的时间一晃而过，我该开学啦。由于阴雨，我实际出工的时间只有十三天，村人将我的所得捎给了我的父母，一共十四块钱，由于是第一次劳动所得，记得很清晰。开学后，好长时间，我老怀想那个叫不起名的山岭和守山的松林老人。到图书馆查阅后，才知道我们劳作的那个地方是山西省五鹿山省级自然保护区，又称五龙山，原始森林气势独特，青山绿水、钟灵毓秀，植被丰富、草木茂盛，主要生长白皮松、辽东栎，还有侧柏、龙柏、桦树、杨柳等树种。盛产木耳、猴头、蕨菜等山珍野味。有褐马鸡、青羊、原麝等珍禽异兽70余种，是山西省三大自然保护区之一。漫山遍野的油松，碧绿沁心房，雨后更鲜亮，岁寒满山雪，松色郁青苍。五鹿山还建有五鹿庙、五龙圣母祠，五鹿庙相传是为祭祀春秋时期晋国五鹿大夫狐突所建。而五龙圣母祠的“龙母灵崖”为蒲县古八景之一。现在，五鹿山自然保护区已升格为“国家级”保护区，保护以褐马鸡为主的野生动物及白皮松林、辽东栎林为主的原始森林生态系统。

毕业多年，一直想再回五鹿山，看看自己当年生活过的地方，探访一下杨松林老人，但俗务缠身，总不得成行。闲暇处，叹息老人身世的同时，也常为老人庆幸，座拥满山青翠，天然氧宫，“满目青山夕照明”，非隐即仙啊。

“只在此山中，云深不知处。”即使探寻，也恐是寻而未得呢。但我却仍然怀想老人的煮鸡蛋和葱花饼呢。

松林老人，祝安好！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