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悦很久没想起过家乡了。生活是琐碎匆忙的，陈悦感到很满足，两个孩子都在健康成长，丈夫齐锋前年也升迁了，日子总算过得不再紧巴巴的。只是有时站在窗前时，望着楼下车水流龙的世界，会有一丝恍惚。陈悦想起才来到这个城市的时候，生活是如此的艰难，以至于陈悦常常在半夜哭醒过来，丈夫就静静的抱住她，一下一下用手抚着她的背，吻着她的发，低低的说：“悦悦，别哭，会好起来的。”从那以后，丈夫变得更忙了，经常加班到深夜，陈悦总是等到他回来才睡觉，他们已经很久没有温存了，这个城市的无情不允许人有太多的浪漫情调。

陈悦最近老是做梦，梦里是无始无终的漫天大雾，如冬日江上的海梦，看不清周围的一切，在梦里，她坐在一艘船里，江水拨动着船体，温柔的摇晃，如母亲轻轻摇晃篮子里不安的孩子，岸边是寒夜中静静呼吸的大地，她听见有人在呼唤一个似曾相识又不曾相识的名字，她看着前面似家乡又不曾似家乡的地方，那从未到过从未见过，也从未梦过的地方为何让她如此熟悉，让她心悸泪流，还来不及等她出声询问，船就遥遥离开远去的江岸，顺着滔滔江水，直抵看不清的彼岸。

陈悦最近在犹豫，要不要打个电话回去。自从三年前和家里闹翻，自己便没告诉他们新换的电话和住址。

陈悦是被赶出家门的。

那年她上高二，厌恶枯燥的课堂，对学习一点兴趣都提不起来，便认识了邻班的一个男同学也就是她现在的丈夫齐峰，迅速陷入热恋中，两颗年轻的心为爱情的来临而表现的热烈激动。他们无所顾忌的翘掉所有课，齐峰用他那辆自行车载着她从郊外长长陡陡的公路上滑下去，急速的风将他们雪白的衣裳贴在一起撑的满满的，像一面即将出海的风帆一样骄傲，他们大笑着，愉快的歌唱，柏树叶间的阳光跳跃在他们明亮的眼睛里。黄昏里，水姜花柔柔的在斜晖里招摇，他们脑海里的颜彩似水粉画那样缤纷，心中的热情像江海一样澎湃。那么年轻所以他们无知无畏啊，他们彼此真诚的拥有着对方所有不能忘的欢乐与悲愁，占据着彼此所有的青春岁月。

陈悦在半夜又一次准备从客厅溜出大门时，客厅的灯“啪”的一声亮了，突然的亮光让陈悦闭上了眼睛，心里也瞬时陷入了黑暗，那一刻她想了很多，脑海里闪过很多画面，太快了，她一点都抓不住，她只感觉到全身的神经像炸毛的猫一样竖起来，前所未有的灵敏，她害怕到了极点但在这疯狂的害怕里泛出一丝丝极致的兴奋。她睁开眼，看见他爸爸虎着脸站在她面前，低低的问：“你这么晚了，去哪里？”，空气似乎静止不动，全部化作无形的铁块压在她肩上，她极力想往回走，但她连转头的力气都没有，她低着头什么话也不说。这是爸爸，又问道：“你是不是去找那个男孩子，我再警告你一遍，不准再跟他有任何交往，不然我打断你的腿。”陈悦心里一下燃起熊熊大火，烧化了肩上的沉重的铁块，她倏地抬起头，恨恨的盯住她爸爸的眼，一字一顿的说道：“不，就不，我爱她，我也不想再念书了，我已经受够了，我现在就要去找他。”她看到到爸爸的身体剧烈颤了一下，以至于身体闪了闪，爸爸定住身体拿过撑衣的铁杆，说：“你是不是要去找他？”陈悦不说话，甚至连眼皮都没看向他，往前走，越过了爸爸的身体，她感到身后有一道迅疾的风像迅猛的豹子一下咬在她腿上，等到她感觉小腿痛颤颤巍巍，眼泪一下子飚出来的时候，明白是爸爸的铁杆打在她腿上。那是爸爸第一次打他，她无暇顾及她所做的对爸爸是什么样的打击，爸爸又是以什么样的心情把疼痛挥向自己疼了十七年的女儿。她只知道她竭力嘶吼着：“你打吧，打死我吧????????反正我也不想活了。”我当时哭的头昏，看不清爸爸的表情，只感到那一道道“咻”的风闪电般击在我的身上，而我也痛到说不出话来，只能呜呜的唤妈妈。妈妈冲上来拦住爸爸，哭着说：“别打了，你会把她打死的。”爸爸举着铁杆，看着哭成一团的我们，脸色灰败的扔下了铁杆。那天晚上，爸爸在黑暗的客厅抽了一夜的烟，而我抓着妈妈的衣服在疼痛中抽泣着睡着了。第二天，她疼的路都走不了，身上全是一道道鲜红的紫痕，轻轻一碰，就痛的掉泪，她哭着说道，我恨死爸爸了。那伤痕在三个月后她离家时，还能隐隐约约看见。她从那天起再也没有与爸爸说过话，她呆在房间里能不出去就不出去，吃饭时她也是低着头并不去看爸爸。自此，家里边严厉控制她的出行，上学放学也是妈妈护送她去，她和齐峰的恋情也转向地下，靠彼此传递信纸坚定感情。终于在那学期要期末时，她听见爸爸低沉的说：“下学期，你转到xx中去上学。”我一下站起来，狠狠的推开碗，回到房间，重重的关上门，在床上伤心的哭成一团，愤恨的捶着枕头。后来，她便和齐峰约定好了，在考完试那天晚上一起从家里跑出来，乘火车到一个他们找不到的地方，齐峰安排好一切，就来接她。那天晚上，她还是跑出来了，坐上齐峰摩托车的时候她没回头去看父母的表情，她听到后面传来父亲气急的声音“你跑了，就别再回来”和母亲哭着唤她的声音。她把头埋在齐峰背上，无声的哭泣，心里轻轻地说道：“爸爸妈妈，再见了。”

自此陈悦便脱离了家庭，外面的世界并非那么精彩，她和齐峰有时好几顿都吃不上饭，但都咬着牙挺过来了。一年后，父母找到她，要她回去，她死死的抓住齐峰不松手，最后爸爸大声的对母亲说：“别管她了，就当她死了吧。”然后，她和齐峰迅速的由x城跑到z城，自此定居下来。

“怦”关门的声音，是齐峰下班回来了，他走到她身边，问：“在想什么？”陈悦半响才低声说道：“我想打个电话回去。”齐峰楞了一下，上前拥住她，轻轻地说：“我们对不起他们，打吧，现在就打。”我看着他眼睛“嗯”了一声，便走到客厅，拨通了电话，我紧张的拿着电话，心里惶惶的，手心里都是汗，

我听见一声熟悉的声音传来，“喂，是谁？”

我眼泪一下涌上来，鼻子酸酸的，我捂住听筒，深深的呼吸了几下，便轻轻的说道：“妈妈，是我。”

电话那边传来“哗”的一声，是什么跌在了地上，便陷入了一片沉寂，听筒里只有我急促的呼吸声。就在我以为母亲已经离开电话的时候，里面传来一声哭腔：“悦悦，我的悦悦啊，这些年你去哪儿了啊？我和你爸爸找了你好久，呜呜?????”我再也忍不住也哭着道：“妈妈，妈妈，我好想你们，我和齐峰结了婚，在z城定居，你们好吗？爸爸呢？爸爸好吗？”母亲大声哭到说道：“你爸爸????你爸爸他去年就在医院去了啊，是肝癌晚期????????”我一下呆住了，脑子里一片空白，有风在空白里一遍一遍的来回的吹，齐峰紧紧拉着我的手，不过我已经感觉不到，身体的温度瞬间褪去，冰凉到麻木了所有感觉，我似乎听到母亲在抽抽噎噎的说着什么，不过我已经听不清楚了，齐峰接过电话，脸色倏地一下惨白，他低沉的说道：“妈妈，我和悦悦马上回来。”便再说着什么，挂了电话。齐峰立马用手机订了当日回y城的票。

我终于在五年后回到了我从小长大的，回到了爸爸妈妈居住的y城。母亲一看见我，便抱住我大声的哭了起来，我也紧紧的抱住她，久久后，她擦着红红的眼睛，悲伤的对我说，我带你去看你爸爸吧。我木木的由齐峰拉着我跟随母亲而去，跟着母亲去的还有一些亲戚和爸爸一些朋友。我们来到郊区的一处坟墓，我看见熟悉的姓名被烫金的文字装扮成陌生的颜面立在那里，有我不认识的叔叔冲上去抱着哀哭，我愕然的看着这一切，我拉紧衣裳，抱住自己，转过身，背向石碑，周围的山是如此苍郁，又如此俨然啊，冷冷的风吹向我。我想转身抱住父亲痛哭一场，却怕触及到那厚重的坚硬的冷的碑石，我无力的颓坐在堇花旁，阳光被树遮住投下一片阴影，我哆嗦着身体，心中反复说道：“不，不，这碑石不是我的父亲，不是，这碑石不是我的父亲，不是我的父亲。”

一年后，清明时节，我拒绝了齐峰的陪伴，一个人来到父亲的墓前，哀恸的看着那烫金的文字，哭哭笑笑的说：“爸爸，是我，我是悦悦，我来看你了????”深寂的树林上空传来鸟儿扑翅的声音。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