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晚。
牛德元静静地坐在写字台前,细心地审阅着眼前的一叠厚厚稿纸上的文字,不时地做着一些认真的修改。
他点上一颗烟,烟雾随即笼罩了他那眉头紧锁,默默沉思的面孔,加上一副深度的近视眼镜,显得庄严肃穆。
他50多岁年纪,从开始工作起,几十年来就一直从事中学政治课的教学工作。他自认为才高八斗,却总也得不到赏识,因此时常慨叹生活中缺少伯乐,对自己这匹千里马被长期埋没的现实尤为不满。他不满足这种默默无闻的执鞭生涯,尽管他也曾在课堂上当着单纯幼稚的学生们,慷慨激昂地批判过学而优则仕的腐朽封建思想,但他的内心潜意识里,却由衷地羡慕那些趾高气昂手握重权的头头脑脑们,希望有朝一日也能出人头地混出个模样来。但经过多次满怀信心的拼争,眼见自己梦想就要成真的时候,却总会被这样那样意料不到的事情从中阻隔,被莫名其妙地排挤,以致每每铩羽而归,不得其志。为此,牛德元颇感泄气,抑郁寡欢。但心中那份隐隐的期望却顽强地涌动,不甘心地等待着时来运转的时刻,他相信终究会有那么一天的。
命运是无情的,也是公平的。一贯刻意诅咒命运的牛德元终于在教育局领导同他谈话后得出了这样的结论。也许是对他长期毫无结果的苦苦拼争的补偿,他终于被人从深渊中挖掘了出来,就像明珠被抹去了外面的污泥而露出了本来的光彩一样,他开始受到上级重视了。他被告知将被委派到一所学校出任教务主任一职。尽管是一所很差的学校,而且在一般人看来这也并非什么了不起的职位。但这已足够表明一种希望,一种美好的前景,牛德元的生命历程将翻开崭新的一页。这一意识使他颇感振奋,跃跃欲试,他的心胸豁然开朗,欣慰之态溢于言表。
以什么样的姿态在新的岗位上展示自己便成了近来牛德元刻意思索的当务之急。他精心筹划着如何谦逊地与新同事交往,如何和蔼可亲不怒含威地谆谆教诲天真而无知的学生们。而更主要的是,他就任后如何第一次在全校师生大会上亮相。这无疑是他展示自身才华的最佳机会。他要将数十年来身体内积聚的全部能量集中体现在一篇无可挑剔的讲稿中,他要以自己滔滔不绝声容并茂的讲演来赢得所有师生的尊敬与信赖,只要这一炮打响,以后的工作就会轻车熟路一帆风顺了。他深知第一次亮相的重要意义。他默默地握了握拳头,他有信心,也相信自己有这个能力。几天来,他几乎大门不出二门不迈,闭门造车,集中精力郑重其事地反复斟酌修改他的讲稿,每一细节都被精心推敲,以达十全十美之效。他独处一室,不许妻女有丝毫打扰,一家人也被搞得神经兮兮。他深深投入,有时竟被自己的讲稿感动得热泪盈眶,想象的美妙旋律在头脑中回荡,他感到昂奋,一股豪情油然而生。
他猛地掐灭香烟,重又埋进稿纸堆中细细地审阅着。
这时,另一房间电视机音量突然增大,牛德元激灵跳起,正要发作,电视机音量一下子缩了回去。他愤愤地怒视房门片刻,终于按下火气,重又坐回写字台前。
另一房间,牛大妈孤单地坐在电视机前,百无聊赖。她原是一家街道工厂的女工,几年前因一场大病提前退休,赋闲在家,操持着全部家务。象所有围着厨房转只注意眼前鸡毛蒜皮小事的家庭妇女一样,牛大妈也是极爱唠叨的那种人。每当丈夫女儿上班之后,她总是会挟起小板凳,来到楼下向阳处同一群无所事事的街道老太们坐在一起,懒洋洋地晒着太阳,街长里短一番。那惬意的,舒心的,无所顾忌的谈论对她来说简直是一种享受。而一回到家中,她却感到一种莫名的压抑。她发现与最亲近的丈夫和女儿竟然无法顺顺当当地谈话,自自然然地沟通。当然,青春活泼的女儿牛丽丽毕竟与牛大妈相隔了一代,对这种没有共同语言的谈话不感兴趣还情有可原,而数十年相濡以沫的丈夫牛德元竟也自命清高地耻于和牛大妈谈论那些所谓俗不可耐的话题,令牛大妈徒增一种知音难觅的感慨。牛德元被提拔的消息曾令她为丈夫感到欣慰,以为可以增加一些新的话题了,没想到竟又被拒之千里,关起门来搞起了什么狗屁讲稿,令她心中不快。牛丽丽也与男友难舍难分腻到一起,更使牛大妈寂寞难耐,甚至生出一种被抛弃的感觉。
电视机里呈现出热火朝天的足球比赛场面,牛大妈没有一点兴致,她不明白人们为什么对这两群人争抢一个皮球产生这么大的兴趣,甚至摇旗呐喊,疯疯癫癫有什么意思。她烦躁地关掉电视,在屋内踱了几步,竟想不起自己要干什么。她走到门厅,在牛德元紧闭的门前站定,想要进去,怔怔地站了一会儿,又觉无聊,便又回到刚才的房间,查看有什么可洗的东西,但所有的衣服床罩沙发巾之类都是刚洗好换上的,一时无事可做,便怏怏地拿起桌上的袖珍收音机,坐在沙发上来来回回地找台。
牛德元长长舒了一口气,心满意足地放下手中的笔,将讲稿理好,又审慎地从头至尾阅读一遍,随即站起身,来到大穿衣镜前,做微笑状,做种种手势,象面对数百名听众一样做慷慨激昂状,以演讲的姿态抑扬顿挫地朗诵,观察比较,估量着表演效果,矫正着认为不妥的姿势。
牛丽丽与男友一起来到家中,两人悄无声息地钻进厨房对面的小屋。牛丽丽听到父亲房中传出一声声或高或低模模糊糊的声音,便好奇地推开一道门缝向里张望,随即轻轻退回,关上了小屋的门。
正沉浸其中,激昂忘我的牛德元被女儿的探头一望刹然打断。他顿时象被人窥破隐私般感到浑身不自在,对刚才的失态他深感懊恼,自尊心似受到了极大伤害,不知为何,他竟象做了见不得人的亏心事般感到心虚,他怔立当场,隐隐生出一股无名的怒气,似骨鲠在喉,却又难以发作。他忽然羞恼地对准房门踢去重重的一脚。“嘭”的一声,虚掩的房门又紧紧地闭住了。
牛大妈猛地打个寒颤,噌地站起,看着房门站了一会儿,又颓然地坐下,继续麻木地摆弄手中的收音机。
一切又归于寂然。
牛大妈忽然想起什么,急急地奔到小屋推门欲进,却一下子僵住了,讪讪地带上门退了回去。小屋内,牛丽丽与男友正亲昵地搂在一起,忘乎所以地接吻。
牛大妈心中感到苦涩,闷闷不乐地关掉收音机,熄灯躺在床上,扯条毛毯盖在身上。躺了一会儿,突然担心起宝贝女儿,不放心地来到小屋门前,敲着房门,向里说道:“时候不早了,小胡你早点回去吧。”屋里有了一丝响动,牛大妈又提高声音说:“小胡,天太晚了路上不安全,你回去吧,啊!”听到里面模糊的应承,牛大妈黑着脸,噘着嘴闷闷地回屋睡觉了。
牛丽丽将男友送走后也休息了。
只有牛德元屋内灯光一直亮着,他还在不遗余力地为他第一次出任领导职务而做着细心的准备。
太阳火辣辣地晒在操场上,这是一个燥热的下午。
操场上聚集着几百名无精打采的学生。一个个低头耷脑象一群士气低落的败兵。有的偷偷地翻看言情小说,有的交头接耳小声嘀咕,有的在脚下不时地互相踢打,有的嘻嘻哈哈四处张望……,场边十几名男女教师在指手画脚吆五喝六地维持着会场秩序。
与此相对的主[xi]台上,前边有一张放话筒的桌子,后边有一溜蒙着蓝布的长桌,长桌后面坐着道貌岸然的校方领导们。他们有的煞有介事凛然地端着架子,摆出一副为人师表的姿态;有的低头唏唏溜溜喝着茶水,不时用手指挑出杯中的茶梗扔到地上;有的满脸嬉笑,不住点头互相说着什么;有的吸着香烟,漠然地吐着烟圈发呆……牛德元红光满面地坐在边上,这是他盼望已久的时刻,他胸有成竹,一丝不苟地摆出演练已久的最佳姿态。但他不可能知道,这种长时间保持微笑一动不动的姿势却会给人一种心怀叵测的不安全感。
这时,一向以能言善辩著称的胖校长正站在话筒前云遮雾罩唾沫飞溅地作着长篇讲话,无非是要加强纪律好好学习珍惜光阴之类的老生常谈,今天讲的还不算太长,最后,他庄重地提示大家:“让我们以热烈的掌声欢迎新来的教务主任牛德元老师讲话!”临下场,他还不忘抓起台前桌上的杯子喝了两口,然后,吐着茶叶梗子向后走去。
在稀稀落落的掌声中,牛德元感觉良好地抚了下油光的头发,态度从容地站了起来。他身材消瘦,面孔白皙,配上一副高倍近视眼镜,显得文质彬彬很有风度。他抓起桌上的厚厚一叠讲稿,向大步走过的胖校长微微点了下头,然后右手拿讲稿放在胸前,矜持而自信地踱起方步向前台走去,似乎还有点当年周总理接见群众时的派头。他下颌微抬,用那种威严中略带慈爱的目光扫视着全场,优雅地扬起左手向师生们挥动着,却不防被拖在地上的电线绊个正着,他一个踉跄,本能地想抓住就要到眼前的桌子来支撑已经倾斜的身体,但桌子经不起他猛力的一击而随他一起轰然倒地了。暖水瓶茶杯落地的砰然炸响和讲稿纷飞的场面一时令所有在场的人都呆住了,直到牛德元自己灰头土脸地从歪倒的桌后爬出来,人们才回过味儿来,不禁全场轰然大笑。
学生们立刻活跃起来,一个个鸭一样伸长了脖子,饶有兴致地观看事态的发展,后面的纷纷站起来观望,有的尖利地吹起了口哨,有的拍掌跺脚开始起哄,霎时间会场乱作一团。那些被闹嚷声惊醒的瞌睡虫们懵然地问着:“怎么回事?”
“哈哈哈……”胖校长大笑了几声之后,猛然感觉不妥,立刻严肃起来,“啪、啪”地拍着桌子,喊道:“安静,不要笑……各班主任,注意维持会场纪律……那是谁在吹哨,你站出来……”
教师们立刻收了笑,奔前跑后,大声呵斥着,弹压会场。几名青年男教师捋了袖子跳入学生群中揪住了几个捣乱的学生。尽管许多学生还在掩了口吃吃地笑,会场还是逐渐平静下来。
这时,几名离席奔过来的校领导搀起牛德元,忙不跌地拍打他身上的尘土。几名抢上台来的教师扶起了桌子,清走了破碎的暖水瓶和茶杯,并重新装好了话筒。几名伶俐的女学生跑动着四处收集起散落的讲稿送上台来。胖校长关切地问:“老牛,没事吧?”牛德元沮丧透了,有羞又愧,脸胀得发紫,恨不得找个地缝钻下去。但在众目睽睽之下,他还是不自然的笑了笑,难道在这种情况下不更应该表现得乐观一些吗?他接过人们递过来的讲稿,用略带颤抖的声音道:“没……没关系,继续开会吧!”
胖校长豪放地拍了一下牛德元的肩膀:“老牛,好样的!”随即指挥人们各就其位,便大声宣布:“现在,让我们再次用热烈的掌声欢迎牛主任讲话!”
这次,掌声比上次热烈了许多,这其中多少夹杂了一些幸灾乐祸的成分。牛德元小心地戴上眼镜,清清嗓子,当他拿起讲稿时,猛地感到血往上涌,头一下子大了起来。原来,他的眼镜只剩了一个框,镜片已不知摔到何处去了。对于深度近视的他来说,没有了眼镜,就等于成了瞎子,那稿纸上的字竟一个也看不清了。他怎么也没预料到会发生这样的事情,头脑中顿时一片空白,他心力交瘁,轰的一声,便一头栽倒在主[xi]台上……
-全文完-
▷ 进入哮天狼的文集继续阅读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