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过连续三道并不算太陡的坡，就是山城里很是繁荣的一条街了。四座耸立的大厦镶着四块巨大的广告屏，每分每秒都在向人们展示着各种新鲜事物，把中间不大的广场照耀地格外明亮；顺着西南边的不起眼的小道拐三次，跳下一道略高的梯口，左边就是一家时尚衣橱。虽然处在闹市，但路径难觅，人们逛街到这的也不多。店面很大，只在左边开了一道一人半宽的门，剩下的全是明亮的橱窗，里面坐着几位模特儿假人，时常换着各式新潮的衣裙。

衣裙橱隔壁是一条小巷，里面有几家老式的裁缝店，平时是些老头老太太回去订几件衣裳；但也不时有梳着紧致发髻，涂着鲜红湿润唇彩，带着山城口音的女孩子去订一套合身的旗袍。巷子很暗，装饰材料都陈旧不堪，路人很难注意到这里。再隔壁就是一个卖副食兼煮鹌鹑蛋的老太婆了。

我每天都要多走些弯路，踏上这道梯口，穿过那几座大厦乘轻轨；但凡至此，我都便会停下，坐在梯口那里歇息。春去秋来，模特儿会换穿不同的漂亮衣裳；怕是店员甚是懒惰，衣服常换，但是鞋履却不曾变过，都还穿着前些年时兴的细高跟鞋。

一日夜晚，与同学饮酒散会后归家，赶着末班的轻轨；路过中心广场时，都已午夜了；，趁着酒兴，哼唱起了山里的歌谣。边走边唱，越往回走，人愈发少了。走到那家衣橱店时，街上已经没有人了，心情突然冷漠了起来，莫名的伤感之情涌上心头；我觉得口渴，便坐在梯口上喝未饮完的啤酒。

虽值夏日，山城月夜时，湿气却团团升起，在橱窗上结了一层薄薄的霜。整条街的商铺都关门了，只有衣橱店的橱窗还开着明亮的白炽灯，照亮了半条街。里面站着或坐着几位模特儿假人。我眯着眼凝视着大块的落地玻璃，隔着霜、雾和白炽灯，打量着玻璃里的自己醉酒通红的脸蛋，顿时傻笑了起来，抖碎了之前莫名而生的伤感之情。这忽上忽下的奇妙的喜悦与忧伤，着实让人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

我用手指轻轻地在落地窗上滑动，划拨开霜气。写下我的名字及各式奇怪的符号与花朵；画着画着就溢出了一股满足感来，甚至把自己想象成毕加索或是教派的宫廷画家。不一会儿整块玻璃都被我画满了，唯独在近门处留了一块。玻璃窗里面坐着一位模特儿，她穿着淡绿色的衬衣，下身穿着一条深色的短裤，载着几缕鳞波片；隔着玻璃，她的模样模模糊糊，像一颗青葱样的，显出玲珑剔透的美。

我趁着雅兴，为她赋小诗一首，尽写在玻璃上：

八月夜寒未入秋，石凉蝉倦皆已休。

空巷醉客独一位，何不抹粉把状修。

我刚写完，意犹未尽地在诗下面勾画着几道波浪线；此时，橱窗里的白炽灯劈啪作响，一眨眼都息了。我一惊，双腿抽了一下，摔了一个踉跄，身上惊出了一身冷汗。

噔、噔、噔，我听见了一阵响声，我抬头一看，是一位姑娘弯着腰在橱窗里面对着我敲玻璃，手敲的幅度很大，估计是玻璃太厚的缘故，我只听得闷脆闷脆的。

她张大着嘴，似乎在说着什么，我听不清，便哆哆嗦嗦地爬了起来，凑着身子靠了过去；她见我站了起来，便不再敲玻璃啊，她鬼魅般地一笑，起身退在身后的阴影中了。

我惊魂未定，心跳地很快，还惊讶怎么橱窗里变出了一个大活人来。才过了不到半分钟，隔壁裁缝巷里一阵哗啦啦的卷帘门的声音把周围的空气都要震碎了，然后是细高跟鞋踩在地上的咯吱噔声，声响很轻。

她左脚一蹬地，就站毕在我跟前了，我后背汗流如注，手里握着热气，嘴巴吱不出一句像样的话来。

“你不是劝我快补妆呀？”她开口说话了，双手抱住胸前还踮起了脚跟，“你真傻，你见过模特儿化妆的嘛？再说了我还小呢！又不是人老珠黄。”

“那你多大啦？”我战战巍巍地顺着她的话问了下去。

“五岁！”她撑开了五个手指。

我斜着眼看她，眼神却躲着她。没有继续问了下去。

她见我没有说话，就这样过了一分钟，她突然急了，左手拐着右手说：“那我把胳膊揪下来给你看看出厂日期吧！”

“算了算了，我信你说的。”大半夜，看着一个姑娘揪胳膊那该是多骇人的啊。

她见我动也不动，傻乎乎地站在这里冒汗，就自顾自地走到那块略高的梯口的石阶上，经过我旁边的时候还故意蹭了我一下，她身子很轻力气也不大，把自己给撞踉跄了；她走路姿势很怪，腿和身子的幅度很不协调。

她坐下时也会去捋下裙子，很优雅地坐定，然后向我挥手招呼我。

“喂、哎、耶”

我肚子里的酒精在刚才那两分钟，全部化成了额头上的汗珠，我搞不清她是人是鬼。

我还是走了过去，坐在整条小街的梯口上。小街与昨夜的此时无异，只是月显得亮了很多。我用余光瞟着她，不敢太刻意。她倒是很自在，用手托着脑袋看着小街的尽头，或仰看星空与月色。

“我都不知道该怎么称呼您呢？”我说完都还龇着牙，尝试着去打破沉默。

她一听，浑身惊颤了一下，我好像把她从某种幻想中拉回到了现实。我继续傻笑。她嘟囔着嘴巴，歪着头说她也不知道哩。

“要不我给你看下的我的出厂日期吧。”她左手又拐着右手。

“得得得，”我感觉按住她的两条胳膊“别动不动地想扯自己的胳膊。”她身体软软的，与正常人也没有什么区别，甚至说...嗯...有点微胖。

“对了。”她似乎想来一件事情，她弯下腰把手伸进裙子里，在大腿根部撕下了一张圆形的贴纸，上面写着“检验员——青xx”。

“那我叫你小青吧。”我说完便把贴纸还给了她。

“要得。”她嘿嘿一笑。

“坐那里太久太闷，我们去走走吧。”她站了起来，转身蹬着石阶就走了上去。我忙跟了上去，见她双腿还是打颤，走路不稳，不时地我得搀扶着她。

夜已经很深了，街上的门市都已经关门了，不多数的行人赶着匆忙的脚步，也不多看我们俩一眼。

小青走路很是不方便，每走一步都很吃力，或许是鞋大了的缘故，像踩着一条小船样的，鞋跟扣在地上，咯吱地响。

她沿着街道边走，看着一位位站在橱窗里的模特儿假人，她总是笑着合不拢嘴，不知道她是庆幸自己获得了自由还是笑她的姐妹们滑稽的动作、花哨的衣服。

我们走了了两条街，她气喘吁吁地拽着我到步行街边的长凳上坐下。

“我鞋太大了，”她苦楚地给我说，无奈带着哭腔。

“不大吧。”看样子也就34码上下。

“其实鞋刚开始的时候是小了的，她们见我塞不下，就把我的脚趾头都给锯了。”她说完了，就蹬下了高跟鞋，她双脚都没用脚趾头；我寒到了，看了一眼就扭头不敢再看了。她见我扭头，赶紧又穿上了鞋子，双手抓住了我的臂膀，我一惊向边上缩了过去，胳膊赶紧收了。

“好了呀。”她拍了拍我，站了起来，“再走走呗。”

我没有扶着她，她才走开两步，晃晃悠悠的，我怕她跌着又上去扶住她。

山城最繁华的街道也安静了下来，有些街头喇叭还在播放广告，声音在空荡的街道飘荡，显得更加空寂了。她依旧沿着商铺，津津有味地端详着橱窗里的模特儿假人。我有几次甚至看到里面的假人对我们眨眼睛或是扭头看了下我们。过碎石路的时候，她脚一崴，差点跌倒，幸好有我扶着她。

“你为什么不回家呢？”她冷不丁地问我。

“末班车早没了。”我如实地回答道。

“是公交车嘛？”

“不是，是乘轻轨。”

“轻轨是什么？”

“额。”我不知道这位小姐的真实文化水平有多高，似乎很难给她解释清楚。

她见我没有说话，又问：“你会带我去乘轻轨嘛？”

“早没了，工人们都下班了。”

她冷冷地看着我，没有继续发问。

“好吧。”我妥协了，身上起了一层白毛汗。

我搀扶着她到我平时回家的那个地铁站入口，地下通道的卷帘门都拉了下去。

我无可奈何地看着她，她倒是显得很轻松的样子，她走了过去，蹲下用双手一拉，在我目瞪口呆的神情中，哗啦啦地把卷帘门提了半人高。

她拉我进去了，里面一片漆黑。她跺了跺脚，大喊一声：“喂！”

噼里啪啦地，地下通道的白炽灯全都亮了，跟白天并无异样。我们乘着手扶电梯，翻过验票的闸门，又乘了一道手扶电梯，来到了平时等车的地铁月台。

月台上的显示屏全是雪花，月台上静的都可以听得见我心跳的声音。

她打着响指，一辆空荡荡的地铁车辆驶进了月台。她用手指尖在车门缝间上一滑，车门就打开了。

我们上车，跟平时一样，车门关了后，车开始加速。平时一般五分钟就到下一站了，但这次车开了很久都没有减速的意思。

小青坐我旁边，一脸疲倦，她枕着我的肩膀，昏睡了过去，车厢里的灯光逐渐暗。我坐在一辆没有终点的地铁上，旁边睡着一位模特儿假人，车门上方的显示器全是雪花，也不知道我现在在哪里。车就一直向黑黢黢未知的远方开去，我也没想去反抗。

我也累了，很累很累，全身都很沉重。小青的头发很扎人，但丝毫不影响我的倦意，眼皮一直打架，头一歪也沉沉地睡过去了。

醒时，车厢里都坐满了人，一切都是那么的正常。显示器显示都第二天晚上8点了，还好下一站就是我们昨天上车的地方。我把小青摇醒，她睡眼朦胧地挤开了眼睛，外人看来我们不过是乘地铁贪睡的普通乘客而已。

一到站，我拉着她顺着人流出去，过闸门的时候没有卡就硬生生地挤开别人。

一路上，她总是在理头发，我似乎还在梦里一般，睡了好久但还是困，而且睡在地铁上，太多不可思议与无法解释，让我不去多想。

出了车站，我饥肠辘辘，想去寻觅点吃的，但小青却拽着我，在我耳边轻声地说：

“你还欠我最后一件事情。”她声音有点哑。

“啊？”我头脑还没彻底清醒过来。

“我想换双高跟鞋。”她下意识地扣紧双腿，眼神乞求。

“好呀，我们去买一双。”我说。

她咬住嘴唇，兴奋地没有说话。

她脚太小，而且没有脚趾头很难选到合适的，试鞋的时候，她不想弯着腰，我就蹲下帮她换，用我的身体挡着售货员的眼睛，怕别人看到她的脚，她的脚软软的。

逛了好久，她看中了一双鲜红色的尖头高跟鞋。有点带办公室女郎的风格，但是又露着舞会时的张扬。

但鞋还是太大了。

“没事了啦。”她说。

我付过钱后，我们提着鞋便走出了商场。

我似乎想到了什么，让她原地等着我，我飞奔地冲到商场二楼，买了一双纯白色的厚棉袜子。下楼时，看着她提着鞋，在熙攘的人群中不知所措地等着我，心中涌出一丝怜惜。

我抱着她，到了步行街的一条长凳上，我蹲着给她先穿上纯白色的厚棉袜子，再穿上鲜红色的高跟鞋。

路人中不少人都会多看我们两眼，这年头能亲自给女孩子穿鞋子的男孩子应该很少了吧。

我们吃过晚饭，上了山城最高的大厦观景台，听她用模特儿的眼光去评论路人的衣着打扮。很多人都会去注意她白袜子配高跟鞋的奇怪搭配，但她毫不在意。

夜深时，我们回到了那家衣橱店，她面对我，右脚放在左脚后，提着裙子弯着腰给我行礼，转身进入了裁缝巷里，回到了那个橱窗里，坐定，跟我眨了眨眼微笑了一下后，就再也没有动了。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