邻家二奶奶

一

一场透透的春雨过后，从去年入冬一直到现在肃静了半年多的田野一下子热闹起来。

轿车、三轮、电动车、驴车、自行车，也有步行的，他们都拿着种子、化肥、农具，为了一个共同的目标走到了一起。

坐在副驾驶室的李叔侧过头问坐在后排座的李婶，“你没招呼春花一块来呀？”李婶往前直了直身子，“没敢，她好像为火炕的事耍气呢。”“你说这火炕多好啊，这是这阵儿，等到了冬天，热乎炕煲着，多舒服呀！哪儿找去？不比那软不拉叽的床好？还得铺电褥子，那个玩意儿既费电又口干，对身体不好。”李叔说这话时故意瞅着开车的山子。山子目视前方，张了个哇口，他昨晚上的大夜班，困了吧！不知他听到了没有。“可不是！将来有孩子了，往炕上一撒，孩子耍着也宽敞，大人也好看呐。这新整好的，又好烧又透索，花了两百块请人搭的，说刨就刨六喽，忒可惜了的。”李婶附和着。

到了地头，李叔和李婶忙着从后备箱搬种子化肥。

说干就干，时令不等人。春种秋收，来不得半点马虎。李叔挥舞大镐刨垄沟，李婶臂弯里挎着篮子点种，山子拎着小筒撒复合肥。

李叔：“要是春花来的话，她平墒口，正好够一班喽。完事我把石滚子一拉，就种完了，多得！”

李婶：“她刚过门的新媳妇，你攀着她干啥？晚会儿晚会儿呗。”

李叔：“你这说的啥话！我能攀着她？这不日头毒吗，我怕墒口干喽苗出不好。”

山子：“不惯着她臭毛病，结婚咧就是一家人，一块吃一块干活。”

李婶：“那你好好说，别跟人家急愁白脸的。”

山子打了个电话。一会儿，春花骑着电动车过来了。她一瞅地里，嚯！比赶大集还热闹。人们几乎以相同的姿势沟地撒种施肥，间或有小孩子跑来跑去打闹玩耍。到了自家地边，她抄起簸穑一垄一垄地拉。

种到一半的时候，李叔头上冒汗了，他感到有些热，脱了外边的褂子挂在镐把上歇地头。李婶也把篮子放在地上直直酸酸的腰。山子接过簸穑对春花说，你到地边歇会去。

“累得慌了吧，大兄弟。别着急，等我家的种完了用毛驴子给你豁拉豁拉。”右邻地的老根大哥牵着驴也到了地头。“不用咧，种一半了，好说咧。”李叔应着。“山子，这时候你的帕萨特不像我这毛驴子好使了吧？”老跟大哥笑着揶揄，山子也平完墒口蹲在地边和着傻笑。

这时候，左邻地的二大妈推着自行车过来了，车子后座上托着花生种袋子，袋子上放着大镐，铁锹，车把上挂着簸穑和粪筐。到了地头，她支起车子，往下卸东西，由于力不从心，车子歪了歪眼瞅着要到。春花赶忙跑过去帮她扶着车子。这时李婶叫她，过来吧，咱开工啦。

跟在婆婆后头撒肥，春花忍不住问，“妈，二奶奶家咋就她一个人呐？”“噢，”婆婆一边点种一边说，“你少搭讪她，这人忒各色。咱们两家有二年多没说话了。大前年她到咱们院里找鸡，愣说大芦花鸡是她家的，说啥她的鸡是纯绿色的，喂杂吧粮食放养长大的，准备拿到上海给她儿媳坐月子补身子用。不是她的白给也不要。那鸡明明是我一把米一把米拉扯大的，凭什么给她？因为这只鸡我俩骂得很凶，差点动手。一生气我把鸡全卖咧，一直到这阵儿也没养。成天她穷讲究，那么讲究还早早把你二爷爷伺候进了阎王爷那儿。”听了婆婆的叙述，春花忍不住笑了，真正是鸡毛蒜皮的事。

傍晌午的时候，地里的人稀少了。田野一下子空旷起来，太阳暖暖地照着。一般人家都种完了。李叔一家收拾好农具准备打道回府，这时春花说帮帮二奶奶吧，她一个人多孤单啊，咱两家地搭边屋搭檐，还是处好喽好。李婶说爱帮你们帮吧，我懒得搭讪她。我和你爸先骑电动车回家做饭去。

山子和春花走近二奶奶。

“二奶奶，我帮你刨两镐。”“那感情好。”二奶奶说着递过了大镐。“二奶奶，我帮你撒复合肥。”春花说着四处找肥料。“我可不使化肥，使发酵好的粪肥，自己这把粮食还不种有机的，真正有机粮食咱老百姓买不到。”春花一边用粪筐往垄沟里撒积肥一边问，“二奶奶，有机粮食有啥好啊？”“好处多着呢，营养价值高，口感好。就拿咱们现在种的这花生来说，不使化肥，尤其不用‘铁灭克’，不用灭草剂。底肥用足喽，照样高产。用这样的花生挤油，毒素少，离多老远就能听见香味。”一拉这个话题，二奶奶滔滔不绝。“那人们为啥还使‘铁灭克’，还打灭草剂呀？”春花来了兴致，刨根问底。“一个字——‘懒’，种地里就不用管咧。闲着宁可打麻将摔大牌，养一身膘，再减肥，纯粹作呢。地该耪的时候耪，该薅草的时候薅草，地松散苗旺人的身板也练得壮实。怕费劲还惦记多得，啥都讲速生，速生速生，为了票子把老祖宗留的好东西都糟蹋得不成样子了。”二奶奶说着有些激动，使劲把花生种踩进土里。春花听着不住点头，二奶奶讲究得有些道理呢。

正午的时候，二奶奶的地种完了。她不过意的说，“你们到我家吃饭，奶奶给你们做好吃的。盼着儿子有出息，真有出息了，一年年连个面都难见到　，更何况帮着干活。奶奶沾你们光了。”春花说以后有事说话，谁叫咱们住得近？

二

地种完了，也没啥农活，春花对婆婆说闲着没意思，咱家有的是大豆，我学做豆腐吧，卖出去多少赚点。

她上网，按上面说的，买来了一应工具和石膏及泡敌，按部就班地履行程序，可做出的豆腐不是不成形就是苦得吃不得。快白搭一口袋豆子咧，看着一坨坨连猪都　不搭理的豆腐，她有些泄气。婆婆说，到外边转转去，说不定就找到灵感咧。

春花在大街上瞎转悠，天闷闷的。

到底哪儿不对劲呢？工具肯定没问题呀，石膏的事儿？严格按比例勾兑的呀？问问西头的“豆腐张”？同行是冤家，人家肯定不告诉，告诉的也不是真话。这可愁死我咧。要不不做了？不行！婆婆得咋看我呀？

不一会儿，天开始落雨。坏咧，晒干的衣服还没收呢。

她急急折回家被东西。赶她到家婆婆把啥都被好了。她隔墙看见二奶奶院里晒干的煤饼子和凉衣绳上的衣服，跳过矮墙，手脚麻利地把煤饼子铲起，摞到一处，用塑料布盖好。把衣服哗啦入怀又跳回自家院里。这时雨哗哗下大了。春花到自己屋里叠二奶奶的衣服。李婶进来了，说你惹祸咧，这老娘子非骂街，说谁偷了她的衣服不可。春花被说得心里没了底，便隔着窗子观察二奶奶那院的动静。

雨小的时候，二奶奶回来了。她开院门。春花赶紧抱着叠好的衣服跑了出去。她到二奶奶院里时，二奶奶正瞅着被好的煤饼子发呆。春花在她面前一晃，她啥都明白了。

“孙媳妇进屋待会吧！”二奶奶接过衣服。　

“不咧。”春花心不在焉。

“今儿个咋不欢喜呀，有啥事儿吧？”二奶奶追问。

春花把做豆腐的事儿说了。二奶奶望着墙脚落满灰尘的石磨，想张嘴说啥，顿了一下，又合上了。

春花回到自家院里时，李婶正隔墙望着邻院。见春花进来了，她有些生气地说，“今后她家的事少管，你帮她咧，连句客气话都没有，你该她的？”春花笑笑，“妈你别总和她计较，她就那种人，没啥坏心眼。”

三

吃早饭的时候，春花没吃几口就撂了饭碗。

山子瞅瞅她：“咋了？”

春花轻轻叹了口气：“不想吃。”

山子坏坏的看她一眼：“怀孕了吧？”

春花瞅瞅公公婆婆，羞涩地瞪了山子一眼：“你想得美！”

李叔李婶忍不住地笑。

李婶说，“她是做不出豆腐，愁得。”

李叔说，“邻居二大妈会。二大爷活着的时候，豆腐梆子一响，不出庄就卖了喽。他们家的豆腐不起豆皮，有劲道嫩滑还禁熬，咋咕嘟都不碎，那是一绝，哪家的豆腐都不如他们家的好吃。自打二大爷一死，好几年没吃到像那样的豆腐咧。”

“那我问问我二奶奶咋做不就得了吗？”春花兴奋地说。

“得了吧，打住！那个各色老娘子！多少人问她就不告诉，有人出一万块钱买她的方子她都不说。就等她死了带棺材里去吧。失传咧，可惜咧。”李婶的话无疑是一瓢冷水。

“还有啥奥妙哇？今个我休班，咱俩再细致地做个试试。”山子拉了拉有些失望的春花。

电磨嗖嗖地响着，金黄的豆粒变成了乳白的浆流。

院子里　二奶奶听见了电磨的声音，皱了皱眉头，摇摇脑袋进了屋。

过了晌午，春花正晒豆腐包布，二奶奶隔着墙问，“豆腐做得咋样？”“做出来了，就是有股涩味，是不是石膏点多咧？或者咱这水质不好？”看着春花一脸的疑惑，二奶奶向她招招手，“过来，帮二奶奶把咸菜缸里的压菜石搬出来。”这时，山子和李婶听见有人啦嗑也出了屋。“二奶奶，我帮你吧！”山子说。“不用，叫孙媳妇过来吧。”二奶奶说。“你看各色不？叫人伺候还挑人。”李婶小声咕哝着。

春花进了二奶奶院里就要动手搬咸菜缸里的石头。二奶奶点点头，心里说这孩子实诚厚道。“不急，咱先进屋我有话和你说。”二奶奶和春花脚前脚后进了屋。

“孙媳妇，炕上做。”

春花见二奶奶也睡火炕，疑惑地问：“二奶奶，你不嫌火炕硌得慌？”

二奶奶说：“铺上点不硌，睡火炕好，用艾草烧热喽，睡一宿，相当于中医的艾灸。解乏还预防风湿病。艾草咱这山上有的是，你公公也年年砍，你婆婆也用那个烧炕。”

“哦。”春花应着。

二奶奶说：“我看你忒爱做豆腐，等着挣钱干啥啊？”

春花噗嗤笑了：“二奶奶，倒不是等着钱干啥。你说我总不能让山子养着我，吃白饭不硬气。我想学门手艺，能赚点钱，活着也充实。瞅咱们前街那群打麻将的老娘们，中午连饭都不顾给孩子们做，玩玩地由于钱还吵吵起来，急不急恼不恼地，多烦人。”

二奶奶赞许地说：“好孩子，这年月像你这样勤俭爱劳动的不多。就冲你这想法，二奶奶今儿个把我准备带进棺材的做豆腐的秘方传给你。”

“真的？”春花张大眼睛又惊又喜。

四

傍晚，久违的熟悉的豆腐梆子响起的时候，村里的人们都竖起了耳朵：这不是二大爷的豆腐梆子么？

春花卖完豆腐回来心里忐忑不安：味道地道么？

第二天春花的豆腐梆子没响过两条街，豆腐就被抢购一空。春花的心总算落了地。二奶奶看着她推着空车子回来心里安实了许多，老爷子的手艺总算有传人了。

做豆腐的时候，山子问春花为啥不使电磨而用二奶奶的老式石磨。春花说这也是秘方里的要点之一——石磨是二爷爷年轻时从内蒙花大价钱买来的，据说石磨是用麦饭石凿出来的。山子说二奶奶因为一只鸡会和妈打起来，这么贵重的东西分文不要让给咱是图的啥？春花也纳闷。

看着春花卖豆腐赚回的一张张票子，李婶说我先给你们攒着，等天冷了买一套落地空调，这么大屋子炕拆喽睡床铺电褥子忒冷。

春花说不用买，火炕不拆了。

李婶心里疑惑：咋又不拆了呢？

2013年11月20日于宗佐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