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当秋天第一片落叶缓缓而下时,我无意识的睁开了眼睛,视线仍然模糊,世界却條然醒目。犹如童话般的金色缭乱着我的眼睛。我下意识的碰了碰身边的千,已然冰凉。我知道,她还是没能逃过病魔的侵蚀,脚边那第一片秋叶,就是她的灵魂。
当司非第一眼见到我时,我看到失望,像一团烈火般窜上了他的脸庞。
“千是死了,是吗?药没有用,对吗?”他叹了口气“你把她埋在哪儿了?”
“我没有埋她,她就躺在公园的长凳上,我想这也是她想要的。”
“是啊,”司非边说边把煮好的菠菜端上饭桌:“自从瘟疫爆发后,这块土地里已经埋有太多的尸骨了,她当然不想和他们在一起。”
“她是不屑和他们在一起,”我说:“她是纯人类,她有她自己的骄傲。”
“我知道”司非嚼着菠菜,含糊道:“我也有我的骄傲,可是现在……”他笑着夹起一根菜叶:“已经完全被这个给摧垮了。”
我开始有点激动起来:“你不难过吗?千是你的女友,现在她死了,你不难过吗?”
司非不看我一眼,继续吃他的菠菜,末了,他答道:“我已经麻木了。”
二
“我已经麻木了”,是的,就是这句话,司非漫不经心的一句话却给了我相当大的震撼,记得最初时,当我第一个亲人死于瘟疫时我是多么的悲痛啊!那种伤心,是没有什么语言可以形容的。然而,现在,在我内心,已经不会再有那种悲伤了,因为,失去亲友,已经是我生活中的一种习惯了。
三
我从来没有想过这个世界上还会有这样可怕的瘟疫。它使这个地球失去了三分之二的人类,包括所有的基因混种人,而我们却找不到它的病原体。当一切刚刚开始的时候,我和我的表姐—千,还觉得非常庆幸,因为瘟疫袭击的通常是基因混种人,这些人的身体里嵌有各种各样的动物基因。想跑的快的有兔子的基因,想在海陆两栖的有鱼的基因,等等不一。然而,当这些人吃了和他们的基因来源物种同一种类的食品时(我们知道,这是不可避免的,从古至今,人类就一直是杂食动物),瘟疫便从他们这里开始蔓延。发烧,昏迷,脑部呈海绵化,最后发狂而死。我甚至见过一些人,身体里含有好几种动物的基因,这种人则死的更快更惨。几十年前才刚刚成熟的基因混合技术终于在瘟疫面前完全崩溃。
可是这些和我们纯人类无关。一开始,我和千就是这么想的,政府也就是这么宣传的。我们知道在200多年前的20世纪末21世纪初,这种瘟疫曾发生在牛的身上,人们称它为疯牛病,其原因是牛食中含有牛骨粉。同类相食,破坏了自然界的规律,脑部海绵化便开始在牛群中蔓延。不过,那只是在牛身上体现过的瘟疫,若是在人身上的话,只有在20世纪某些土著部落里才被发现过,其症状还是脑部海绵化,但名字变为了库鲁氏症,其原因是这些部落有把死去亲人吃掉的习惯。
可是我们不会吃人,我们是文明的纯人类,这种因同类相食而起的瘟疫应该是和我们无关的。于是我们依旧吃我们喜欢吃的食物,肉,鱼,蛋,反正爱吃什么就吃什么。但我们想错了,我们最终还是和那些低贱的基因混种人一样没能逃过瘟疫的魔掌。
有一些纯人类开始死亡,脑部呈海绵化。全球各地的纯人类都恐慌了起来,我和千也怕得浑身颤抖,当几乎所有的亲人都离我们而去之后,千的男友,生物系在读博士生司非查找出了那可怕的原因。
“我想,我们不该再吃肉制品了。”司非说,表情冷峻的使我害怕。
“什么意思!”千拍案而起:“你是说我们是因为吃肉才……这不可能,我们吃的又不是人肉。”
“是,”司非叹气:“可我们吃的都是碳基生命的肉,我们自己也是碳基生命。”
我和千终于明白了,明白了,也绝望了,千开始哭泣不止。
“那现在怎么办?”我问:“难道自杀吗?或者活活饿死?再或者得瘟疫而死?”
“我想,”司非沉思道“或者可以试试素食。”
我和千都抬起了头,“素食?”千问“难道蔬菜就不是碳基生命了吗?地球上又有哪样不是碳基生命呢?”
“可是,我见过一些僧侣和素食者,瘟疫似乎没有光顾他们其中的任何一个人,我想,食素或许还能就我们一命。”最后,司非用试探的语气道:“有可能我错了,那也不一定,试试素食吧,因为我不想饿死。”
于是,就这样,我们就像在绝望中看到了一丝光亮,开始了我们的素食生活。然而,千已经来不及了,因为瘟疫已经滋长在她的身体里了。
四
昨天,我把千带去了公园。她想去,她希望能再看一次秋天那第一片落叶。司非为她用了所有可以用的药,只为了能延长她正常的时间,只为能让她看到第一片秋叶。只要她不发狂,她就有可能看到那一季灿烂的开始。只是,很可惜,她最终还是没能如愿,她的生命已走到了尽头,即便是不发狂,也只是安静的等待死神的降临。
“为什么会这样?”我问司非“我们不能吃肉,现在不能,可为什么以前就能呢?”
“其实以前也就不能”司非切着盘里的白萝卜,切着,却并不吃:“最近,我查阅了一下资料,无意中发现了20世纪末中国马协医院的前院长,吕博士的一份报告。”
“报告上说什么?”我急着问。
“说了癌症,你知道癌症吗?200年前夺去人类生命的最大原凶。”
“是,我知道。”
“报告上说,所有得癌的人,他们的血液都呈酸性,由此得出,癌细胞喜欢酸性的环境。然而,一个人的体质呈酸还是呈碱取决于他吃的是什么。通常,荤食爱好者的血液总是呈酸性。所以说,食荤,从来是让我们更快走向死亡的。癌症或是脑部海绵化都一样,只是形式不同而已。”
我无语,只有笑,苦笑地看着盘中的白萝卜。最后,叉起一块,开始咀嚼。司非看着我,突然一把夺过了我手上的刀叉“别吃了!”
“为什么?”我咆哮道:“只有吃这个才不会死,我不想死在这种愚蠢的瘟疫里,更不想饿死!”
“可是现在你只能饿死,因为现在吃这个也会死!”
我睁大了眼睛,几乎说不出任何一句话。
“今天早上,清圆寺里死了第一个僧人,脑部呈海绵化,是我实行的安乐死。”
“你的意思是……?”
“我们不能吃碳基生命,我们也找不到其他星球上有任何别的形式的生命。”
“上帝!”我觉得自己快崩溃了“上帝!真主!佛祖!这世上所有的神灵啊!我们做错了什么,你为何要这样惩罚我们?凭什么?凭什么这样对我们?”
“只凭他们已经不需要我们了”司非冷冷的道“当神不需要恐龙时,当神不需要亚特兰帝斯时,不也在一瞬之间就把他们毁了?”
“那怎么办呢?司非,神已经不需要我们了,那我们该怎么做呢?我不甘心就这样死啊,所有的人类都不会甘心啊,我们死也不会瞑目!”我抓着司非的衣服拼命的喊叫,然而,他竟一句话也没有,我只注意到他的瞳孔正渐渐缩小……,最后,他抛下我,慢慢的走出了房间。
“你甘心吗?司非!”我对着他的背影哭喊,可是我也早就知道,他是不会给我任何答案的。
五
清晨醒来,我感觉自己还在床上,我不想睁开眼睛,因为我害怕看到一个面目全非的世界,害怕看到更多人的尸体,还有司非,他现在已是我唯一的亲人了,我也害怕这唯一的人会跟着千一起离我而去。
司非,我已经三天没有见到他了,那天,他的背影是如此的冷酷,冷酷的令我失去所有的希望。然而,昨天晚上,我做了一个梦,一个令人回味无穷的梦,它使我对这个世界还存有那么一点的温情。我梦见了千,司非,还有我自己。我们一如从前般的欢乐,梦中的我们似乎还在高中,我们一起嬉戏,玩乐,追求未来。只是有一句话我不懂,一句千对司非说的话,她说:“拜托,请使我存在,请你无论如何,使我存在。”
司非,我不懂,千为何要你让她存在,她既然已经死了,又凭什么要你让她存在,死人是没有资格存在的,或许,过不多久,你我也将失去这种资格,因为,我们人类,已经没有存在的理由了,神已经不需要我们了!
阳光,是阳光,我闭着眼睛却能感觉到的阳光,那种气味,那种充满生命气息的新鲜气味,我已经好久没有闻到了,那是阳光的味道。
突然间,我感到一股熟悉的味道正渐渐向我逼近……
“恋樱,请醒一醒,恋樱。”
司非!我猛然间睁开了眼睛,那双曾经为我熟悉的灰色眼睛正紧紧的看着我,双眉微皱,真的是司非!
“司非!”我一把抱住了他,感觉自己和他之间的距离竟然如此接近,即便是千,可能也没有这么接近过吧。
“恋樱,对不起,那天是我不对,我想告诉你真相,可我的方式不对。”
我摇了摇头,想开口却说不出任何言语。今天的司非好温柔,那样的温柔,使我想起阳光的味道。我紧紧的抱住他,生怕一松手,他就会像阳光一样轻易的倾泻,我想告诉他,没有他的这几天我是多么的难熬,多么的恐惧。然而,连我自己都不能相信的是:我一开口,竟是那句话:“司非,请使我存在。”
司非的脸色微微一变,而我却慌了神:“不对,不是这句,司非,我想说的是……。”
“好了,我明白了”司非轻轻一笑“:这句就可以了,来”他一把抱起了我“:快去换衣服吧,不管怎么样,总不能一直躺在床上等死啊。”
“嗯,是。”我原想解释,但终于放弃,因为,我也不想让司非知道我的那个梦“:那就请先等我一下。”
“好,可别太慢哟。”司非微笑着走出了房间,看着他的背影,我大吸了一口气,感觉,似乎仍在梦里。
六
秋叶已经掉的差不多了,我站在原先的公园门口,看不到一片完整的叶子,就是唯有的那些,也早已被风吹的七零八落的。不甘心吗?是的,不甘心,经历了漫长的春夏,好不容易成熟了,却就这样的坠落,这又怎能让人甘心?所以才这样紧紧抓住枝头,死也不放吧,就算枯萎,也不愿沉寂在那荒凉的泥土里。
“为什么不进去呢?”司非问:“不是说想看看秋叶的吗?”
“不,不去了”我转过身去:“这里已经没有叶子了,挂在枝头上的那些,只不过是残骸。”我没有告诉司非,我不进去的真正原因是:那里面有千。
突然,司非一个箭步,拉起了我的手:“来,我带你去个地方。”
“去哪儿?”我急问。
司非笑了:“去一个有秋叶的地方。”
七
看着那满山的火红,我不由得笑出声来:“司非,你可真是猾的紧呢。”
“是你笨吧,这个季节的秋叶,也只有枫叶了呀。”
“是啊,我原该想到的,”我有点漫不经心,艳丽的红色已淹没了我的情绪,我突然发现,原来,真正属于秋天的,并非那一片金黄,而是这一片红火。金黄色的叶只是选择了在秋天沉落,而枫,却选择了在秋天辉煌。
辉煌,灿烂,美艳,凄丽,还是壮观?我找不出,我找不出任何一个形容词可以来形容这片红色,特别是当金色的阳光衍射在那红色中时,红色就变成了金红,一阵秋风吹过,树叶悉悉沙沙地响着,那声音,是生命的声音。
“你知道,清圆寺里的僧人,只剩下不到一半了。”
我心里暗暗一惊,在这种时候,司非为何会向我谈起那件事?然而,在经历过这么多死亡和绝望后,我已经学会什么是镇静了。
“是吗?那么现在全世界还剩多少人?”
“没算过,可也不多了,每天都有人在陆续的死去,不过,不是死于瘟疫,也非死于饥饿,而是死于……营养液的缺乏。”
“就算是营养液也救不活他们啊。”
“是啊,只能维持一段时间,最后还是逃不过的。”
“唉!这样也好,司非,我们今天来庆祝一下吧,庆祝我们可以活到今天,也祝愿我们会是地球上最后2个人类。”
司非微微一笑“恋樱”他说“你长大了。”随后,他的表情突然兴奋了起来“我想我应该让你见到她了。”
八
这是我见过的最不像实验室的实验室,虽然也有精密复杂的仪器,却透着些许阳光的感觉,少了那一份常有的冷硬。
“怎么样,不错吧,我敢说,这是世界上最美丽的实验室。”
“是啊,身处枫谷,又怎能不美呢?”
“那么……”司非把双手贴在实验室中央的一根大玻璃柱上,仰起头,轻问“她美吗?”
我这才注意到这根玻璃柱的中央有一个小点,走近细看,竟是一个胚胎!
“她美吗?”司非问,眼神却已透过那层玻璃,静静的落在了那胚胎的身上。
我仔细的注视着那个胚胎,猛然间,我看见了千,那个巧笑倩兮的千……我终于懂了。
“那里面,有千,对吗?”
“千?”司非的脸上呈现出了一种心醉神迷的表情“对,是千,而且,不只是千。”
“不只是千?”
“是,不只是千,还有你,恋樱,还有我。那是用千和你我的遗传细胞共同制造的。所以,我会让你们存在,我会让我们三个都存在。”
我想,我明白了那个梦,这个胚胎,是一个成真的梦,是我和千,司非一起做的一个梦,她把我们三个人和谐的连成了一个人。
美,是很美,虽然还是个胚胎,但我已看出了那绝世的高贵“是个女孩吗?”我问。
“是,不过男孩也快成功了,那个男孩里有我的导师,毕竟,这是他的方案,我只是完成他的遗愿罢了。”
“可是,这又有什么用呢?”我觉得有些神伤“即使他们都成功了,出来后还不是要死于瘟疫?”
“不,他们不会”司非的嘴角划过一丝高傲“这个世界上,只有他们不会。”
“你改造了他们?”
“不,我创造了他们,恋樱,你看,你仔细看,你不觉得她和一般的胚胎不同吗?她是神啊,是神!“
“……”
“你看啊”司非的脸开始变的夸张起来“她的嘴,她的嘴只有一条细线,她不需要进食,她是神!”
“你是说……”我终于开始跟上司非的思路了“她不用吃饭就可以生存?她不需要食用任何生命体便能存活?那么,她的能量又来自何物呢?难道她不需要任何能量就可以存活?”
“当然需要”司非托了托眼镜,语气缓和了很多“如果不需要能量便可以存在于世,那也只不过是一具尸体,那些死尸,现在不也存在着?她当然有她赖以生存的物质,那就是—氧气。”
“只需呼吸变能存活?”
“是,即便是在水里,只要水里含有氧气,她依然能活。”
“那她真的是神了!”我叹道“现在我终于明白千死的时候你为何一点都不伤心了,你早就知道,她会以另一种形式得以复活。”
“以神的形式!”
“是,神。你我都将死去,但我们却会以神的形式复活。司非,谢谢你,现在我终于不再害怕了。”
“本来就不用害怕啊。”司非轻轻的抚摸着我的额头“这全世界的人都会死,但只有我们不会,我的导师原本就说了,这应该叫涅槃。”随即,司非又把脸贴在了玻璃柱那水晶般的柱面上“恋樱,你放心吧,我将会是这世界上最后一个死去的人,我的导师给我留下了足够的营养液,我会想尽一切办法活着,直到神的降临和觉醒,即便我真的活不到那一天,这里的机器保护系统也将会在我断气的一刻开始启动,总之,不会有问题的。”
“我知道,对你我永远会放心。”我注视着那个小小的胚胎,心里曾有的恐惧早已化为乌有,现在,只有无限的温暖“那么,她的名字,你想好了吗?她有名字吗?”
“有。乾达婆。”
“有特殊的含义吗?”
“是古印度的一位女神,是一位只需吸取香气便能存在的神灵。”
“很好的名字呢,很适合。”
“是的”司非的脸上呈现出了一种无比幸福的笑容,灰色的眸子清澄而明亮“现在你得到答案了吧,恋樱,你的问题,还记得吗?”
“什么?”
“当神不需要我们时”司非仰起脸,金色的阳光撒满了他整个脸庞,犹如沐浴着圣洁的灵光,随后,他微笑“我们就自己创造神!”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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