凋落的心语终究不会演绎为美丽的誓言。人世离合，无非就是抬头和低头罢了。

一

高三分班后的第一天，一个夏秋过渡的季节。空气里总是浮着一层磨人的灼热，滚烫滚烫，似乎要硬生生地给人烧出一个口子。

教室里面熙熙攘攘聚集了不同颜色的脸。男生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天南海北高谈阔论；女生相互八卦，偶尔花痴般地调笑一番，她们变换着各种奇形怪状的姿态和声音的分贝，挖空了心思要成为万众瞩目的焦点。

她落在人群的最后，坐在角落的窗边紧挨着墙。只一眼便觉得她与众不同。她低调，安静，一副永远都是波澜不惊的样子，眼眸清丽，似是一道屏障，将周遭隔绝地清清楚楚。

白絮并了并肩上的书包，轻轻走到女生旁边的空位上。女生收回占据着空桌的书，微微一欠身，看来她并不排斥自己。白絮这样想着便坦然地卸下背上的书包落座。

“杜薇薇。”　女生修着自己的指甲，又加了一句，“草字头的薇。”

“白絮，柳絮的絮。”白絮说话轻柔。

门开了，门口的男生身形修长，班里气氛一下子高涨。姑娘齐刷刷地用兴奋的目光打量着他。他看上去就像一根细细长长的树，头发细碎略微显长，眼神狂傲，眼里全是满满的自己。这张脸并不陌生，他经常出现在球场和公告栏这两个能让姑娘仰慕和垂涎的地方。仰慕是因为他拥有一个帅男孩似乎与生俱来就该有的精湛球技，垂涎是因为布告栏的一张张处分通知正好印证了那句亘古不变的老话：男人不坏，女人不爱。

男生高抬着尖尖的下巴，嘴角微扬，像是在挑选某种商品似的，目光放肆地从这些五花八门的脸上迅速掠过。最后他走到杜薇薇前座，视线聚集在她脸上，带着一丝审视般的眼色，似是成竹在胸。“介绍一下自己？我叫林哲。”　

“杜薇薇。”女生落落大方，大片的刘海底下眼波流转，仿若一朵骄傲的玫瑰，遗世独立。

男生满意地点点头便转过身去，再无多余的话语，彼此间留足余地，交集地恰到好处。夏日的烈阳从窗户里倾泻而下，直直地打在男生头顶，顺着后背一路直下，剪出一个金灿灿的轮廓。

杜薇薇也低下头趴在课桌上，发丝被汗水黏黏地糊在颈后。白絮默默地打量着这个陌生的环境，人头攒动，却如意料中一样找不到那个熟悉的身影。

手机突然唱起了歌，白絮觉得太阳穴猛跳了两下，她捏着头接起了电话。

“咱们到底分不到一块儿去啦。”　电话是周超打来的。

“早就该知道的，”白絮故意装成无所谓，“有事么？”

“没事就不能给你打电话？”他说，“你旁边坐的是男生还是女生？”

“女生。”

“漂亮么？”他问。

几个5班的女生从门口缓缓走过，高昂着脖子，顶着个“重点班”的光环恨不得让自己钻到天上去。白絮忽然有点心烦：“我们这的档次哪配的上你。”　

“瞎说什么呀。”周超有点不高兴了，“问问而已，你吃错药啦？”

意识到自己确实有点过火，白絮换了一副腔调，“你自己过来看吧。”

“哈哈，顺便也好见见你对么，这么想我呀？”他大笑，“要不改明儿我去教导处说说让我退居二线得了，免得你寂寞。”

“你……，神经病，没事我挂了。”白絮莫名其妙的一阵懊恼。

“开个玩笑啦，”没来由的，周超话锋一转，“中午等我一起吃饭。”

“再说吧。”白絮挂了电话，觉得脑子里像是麻花扭成了一团，转头正好看见杜薇薇笑盈盈地盯着她看，一时觉得有点窘迫，想说些什么却找不到话题，只好尴尬地朝她笑笑。　

二

周超来的时候身边还跟着一个女生。女生裸露在宽大校裤外的两条玉竹般的大腿反射着太阳刺眼的光芒，新鲜水嫩，白到透明。

“我先走了。”女生懒懒地瞅白絮一眼，独自离去，没有任何表情。

“发什么呆呀，吃饭去。”周超推推对着女生背影发呆的白絮催道。

“哦，走吧。”白絮回过神来，低下头紧走了两步，有一句没一句地答着，“最近学校严打，你小心点。”

周超追上前去与白絮并排走着，他的脸嵌入背光的阴影里在白絮面前忽隐忽现，使人看不真切，但依然能感觉到他的笑意。

“你指的是谁？”他问她，半开玩笑。

白絮别过脸不去看他，“我不和你贫，总之你还是小心点好，学校抓的严你又不是不知道。”　身边不时有三三两两的学生经过，嘻嘻哈哈的，谁也没有在意白絮和周超，尽管学校三令五申不准谈恋爱，但处于青春萌动的少男少女又怎会真的恪守，对于这样的情景随处可见，多了也就见怪不怪了。

“无所谓啦。”周超挑着嘴角，总是那么一副风轻云淡的模样，“再说，我也没有谈恋爱呀。”

杜薇薇缓缓从远处走来与白絮打了个照面，没有任何言语，彼此互相微笑了一下算是打个招呼。

白絮指指杜薇薇的背影，“她就是我同桌，漂亮么？”

“一般般。”周超撇撇嘴，“不如我们班的黄梦瑶。”

“真挑剔，我们班可是有人一眼就相中了她呢。”话一出口白絮就后悔了，好像自己总喜欢把他引到各种各样的女孩身上，仿佛急着出手一件商品似的。

“和我有关么？”周超似笑非笑地盯着她，说不出是什么感觉。白絮觉得自己真是无趣透了，似乎在周超面前她再也讲不出其他的话题，像个无所事事的八卦女生。白絮低下头，心里像是堵了一团棉花闷闷的很不好受，周超也没再说什么。

下午上课的时候杜薇薇用笔戳了戳白絮的手臂，凑近她小声地说，“刚才那个是你男朋友么？挺帅的。”　

“不，我们只是普通朋友。”白絮忙着解释，因为心里慌乱，险些打翻了桌上的茶杯。

三

而后的日子，白昼开始一点点变短，气温逐渐回落。夏季的校服也换成了长袖长裤。日子过得整整齐齐，上课，下课，吃饭，睡觉，时不时的还夹杂着大大小小的考试。

白絮拿一支笔写，语数外政史地，不停地写啊写，杜薇薇则自顾自，上课睡觉，下课吃零食，时不时地撩起她的长发放在手里把玩，编成各种花样。白絮不作多的关心，只是偶尔调侃杜薇薇老这么吃当心发胖，尽管杜薇薇身材匀称。

杜薇薇根本不怕，眼里含着一丝狡黠，她说肥胖就是一只纸老虎，你越怕它就越猖狂，你不把它当回事儿它也就膨胀不起来了。杜薇薇很有自己的一套，那些荒唐无厘头的话老叫人找不到驳词。

白絮说自己成绩很差，无论怎么用功，她的分数永远都只有那么一点点，杜薇薇说那和女生害怕自己变胖是同一个道理，不要太在意，话虽如此，可杜薇薇除了语文成绩奇高，其他的比白絮更加惨不忍睹。

大部分时间她们都是各忙各的，很少见她们腻在一起。偶尔也会在空闲的时候聊些无关痛痒的话。

白絮在本子上抄着课堂上的笔记，字迹工整，中规中矩。前方的男生静静地趴在桌上，仿佛一株沉睡千年的古木，纹丝不动。自那次开学之后他便再没和杜薇薇说过什么，到是向白絮借过几次作业来抄。杜薇薇不睬他，也从未和班上的同学说过话，像是茫茫大海上一座孤立的小岛，书写只属于自己的故事。

第一次月考成绩公布，意料之中的糟糕。白絮咬咬笔杆，强忍住即将夺眶的眼泪。烦恼紧紧地攥着心脏，带着摧毁般的疼痛。杜薇薇专心地翻一本服装杂志，炸得脆生生的薯片塞进嘴里，任由那张只是胡乱地填了几个abc的考卷张牙舞爪地躺在桌面上。白絮没有她那么潇洒，她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翻开书，一题一题地对着改正。

注定是两个世界的人，开学初她便知道的，自己同班上那些女生其实没什么两样，只是不像她们那么叽叽喳喳，不像她们那么八卦无聊，虽说讨厌她们，可这会儿白絮的内心却在狠狠地嫉妒她们，至少她们是快乐的，她们的成绩比自己要好。在这个本就不受人关注的普通班里，她依然倒数，白絮觉得自己很可耻。仿佛一根无依无靠的浮草，那些虚无苍白的自尊心让她远远地离开那个流光溢彩的人群，攀附着仅存的孤岛，谁知就连这个依靠也仅仅是个错觉而已。

擦掉指尖的油腻，女生忽然抽走她笔下的考卷，黑黑的油墨在纸上拉出一条长长的划痕，像一道疤，细细的裂缝依稀可见，触目惊心。白絮有些心疼也有些恼怒，她盯着杜薇薇，稳住呼吸，“别闹了。”

杜薇薇还回考卷，微扬下巴，目光逼着白絮，视线直直地刺入眼睛深处，精致的五官板成一张扑克，“我不开心。”

白絮无言以对，她铺平被杜薇薇捏皱的考卷目光闪烁，“薇薇，我想考大学，很想。”

杜薇薇看看白絮，左看右看，跟着一声轻微的叹息，“我以为你会懂我的。”

原本还在微微温怒的心瞬间软了下来，白絮没来由的一阵伤神，原来，被遗弃的并不是自己。心里有什么东西在抽搐，似是一滴看不见的眼泪在心间晕开。

有好事的同学在班里大声八卦这次考试的风云人物，文科班年级第一是几班的谁，理科班年级第一又是谁，白絮只听得“周超”响当当的三个字铿锵有力，狠狠地砸在心间，果然，果然还是这样。像是为了印证那些同学的传言，周超的短信很快传来，他说，“又是第一，厉害吧。”

“知道你厉害。”她回他，然后删除短信，只觉得鼻子一阵发酸，眼泪就不自觉地落下来了。

四

杜薇薇带白絮去吃麻辣烫，食物是最好的疗伤药。杜薇薇辣的直吐舌头，拼命地喝着汽水，似乎已经完全忘记了下午的那一阵伤感。

星期六的夜晚街上车水马龙，车鸣尾气缠绕在一起混合着吵杂的人声埋藏在女生的心事里，城市缓缓向外冒着市井的气息，白絮却觉得油然升起一股平静的感觉。风吹得铺在头顶的油布“噗噗”作响，像极了一只垂死的大鸟在做最后挣扎，昏黄的小灯泡吊在铺子顶端一晃一晃。但是老板娘似乎丝毫没有受到影响，也许是实在太忙，也许是心里开心，胖胖的老板娘额头上竟然渗出了一些细细的汗珠。

“哎，白絮。”挑起碗里一大块里脊肉放进口里，“我都没有尝过恋爱的味道。”

白絮不知道她想说什么，眨巴着眼睛没有搭话。

咬着里脊肉口齿不清的，杜薇薇继续道，“你说会比这里脊肉鲜么？”

“我不知道。”

杜薇薇笑笑，边嚼着边兜两勺汤，“五班的周超是你男朋友吧，成绩那么好怎么都不帮帮你？”

“他真的不是我男朋友。”白絮尴尬地解释，四下张望似乎害怕周超就在附近偷听，真是有些神经质了。

“我倒是很想尝尝恋爱的滋味会不会比那些甜食好吃些。”杜薇薇轻吸两口气，眯起双眼，自顾自地说下去。

白絮一言不发，静静地听着，有种奇妙的感觉在心间回荡，像是撕裂了一层薄薄的隔膜。白絮有了一丝蠢蠢欲动的恐慌，记忆的罅隙里蕴藏着这样那样的感情，瞬间风起云涌，合着时间潮铺天盖地地漫过来，像是坐在一叶细细窄窄的小舟里，起起落落，四周全是万劫不复。

和杜薇薇之间，女生的喜怒哀乐近乎全然被对方掌控着，那种赤luo裸地袒露，笔直地向前冲撞，没有退路，拽着便是直直的面对。究竟是自己胆小了。

结账的时候老板娘说已经有人付过了。

“喏，就是那个小帅哥。”老板娘指指搭在大棚外面的一张桌子前坐着的男生，男生正好也望向她们，她们认出他就是坐在杜薇薇前座的林哲。老板娘暧昧地瞟了一眼杜薇薇，显然她也认为男生的目标一定是这个玫瑰花一样的女生。

“两位美女。”男生走到她们跟前，目光牢牢地锁着杜薇薇，就像开学之初那样，“一起去唱k怎么样？我还叫了一些朋友。”

那天晚上杜薇薇和林哲坐着出租车消失在白絮的视线里，白絮当然没有去，那不是她该去的地方，她也知道自己只附带被邀请罢了。也许杜薇薇很快就会知道恋爱和里脊肉到底哪一个比较鲜了。她想，这一天总会来的，迟早的事。

五

“哎，你们知道么，那个杜薇薇和林哲好上了。”

“难怪，我好几次看到他们走在一块儿。”

“就是那个总喜欢装模作样的女生？有点本事啊！”

“我呸，一天到晚假清高，林哲也不知道搞什么，这种女生也会喜欢。”

“谁知道啊……”

林哲和杜薇薇交往了，过程简单明快，丝毫没有拖泥带水，似乎这是一件理所当然的事，一切都让人措手不及，却又顺理成章地无可挑剔。

林哲是符合国际标准的五项全能生。抽烟、喝酒、逃学、打架、泡妞样样精通。但奇怪的是，这样一个男生身边却总有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姑娘。所谓一将功成万骨枯，姑娘们的骨子里那种飞蛾般的执着和自以为是全然成了他少女杀手的祭品。

白絮知道这一点，杜薇薇也该知道这一点，不过她们之间谁也不提林哲。日光切割窗沿，光线顺着空气缓缓淌进桌面，女生的眼睛被染上了一层绚烂的光，额前大片黑色的刘海宛如卷翅之蝶划过眼帘，御风起舞。林哲叫女生去吃午饭，四周议论纷纷，带着鄙夷、嘲讽的口气，总有那么一两个叫人看不顺眼的人被排挤在外，成为众人拉拢距离的纽带，白絮淡然一笑，趴在桌上佯装睡着。

一贯不喜欢把亲密横加在你我之间，却总是默契的那么完美和谐，淡如流水，白絮其实一点都觉得不孤单。

“我以为你会懂我的。”轻轻一句，两颗同样脆弱的心被牵到一起，堙没在时间的潮，临窗而望，仿佛一同脱离尘嚣，青春，就是走不出故作深沉的桎梏。

就让别人骂吧，至少还有人陪着你的。

放学后林哲让杜薇薇自己回去，他要留下来打球，白絮正好顺路，就陪杜薇薇一起回家。也许再吊儿郎当的人也有属于自己的执着，正如林哲，他会逃掉任何一节他不想上的课，却不会落下任何一次大大小小的训练。

五班要和他们班打比赛。

“那个周超也会参加吧？”杜薇薇问。

“他不会打篮球。”

“是么，这到稀奇。”杜薇薇有点不敢相信。

白絮揉揉被书包压酸的肩膀，难得俏皮了一把，“还没见过不会打球的帅哥吧。”

“是啊，”杜薇薇回敬她，“还真挺可惜的。”

走到她家楼下的时候有个男生叫住了杜薇薇。男生面容清秀没有半点杂质，笑容明朗，给人一种掉进了阳光里的错觉。从某些方面来说男生和周超很像，不管表面多么和善随意，却总有种咫尺天涯的距离。

杜薇薇感到皮肤一紧，不由的拉住了白絮的手，求助似的看了她一眼，白絮明白，陪她一起走上前去。

“我早半个小时就来了，”他走近她们，朝白絮礼貌性地笑了一下，然后又望向杜薇薇，“打你手机没人接，我又不敢走怕把你错过。”

她看着他没有说话，他的眼睛像朵厚厚的云似的，沉沉地和她对视，仿佛一不留神就会掉下来。

“一个人？”她答非所问应对了一句，转而向白絮介绍，“他叫杨宇舟，二高的。”

“你好，我叫白絮。”白絮局促地同他打招呼，这样的情形让她浑身不自在，显得自己很多余。

杨宇舟这才第二次把眼睛对向白絮，再次笑笑。

“这是我总结出来的一些数学公式，还有很多例题，你拿去看看，有什么不懂的就来问我。”杨宇舟拿出一本厚厚的本子，看来是花了不少心思和精力。

“费心。”杜薇薇无视掉那本本子，“给雪雪吧。”

“雪雪自己会做，况且我和她没有关系。”他那张看上去永远都是那么安逸的脸上浮出一丝细微的焦急，像是特意在解释什么。

“哦。”杜薇薇平静地点头，“那你自己留着吧，我讨厌数学。”

“讨厌也得看啊，数学是高考的关键，你数学底子弱不加紧练习怎么行。”杨宇舟推推鼻梁上的眼镜，摆出一副教育的姿态，白絮想，莫非重高的学生讲话都是这样？

“杨宇舟。”杜薇薇打断男生，逼视着他，令他无路可退，半响，她冷冷抛出一句话，“我回家了。”丢下这句话，都不及于白絮道别转身进了楼道。

“我走了。”杨宇舟怔怔地看着她消失的身影，好半天才艰难地开口，语气萎靡，又看看手上的本子然后递到白絮手里，“这个就麻烦你了。”他说了句谢谢便转身无奈地离开。看着他的背影，骨子里潜藏的那份傲气已经被杜薇薇摧残地体无完肤。那个落败的身影，让人心生怜悯。白絮忽然庆幸，他到底不是周超。

六

白絮没有把本子交给杜薇薇，她不想多事，杨宇舟也没来找过他们。十一月中，下了场不大不小的雨，气温一下子降了许多。秋天的雨就是这样，下一场就冷一点。

杜薇薇带白絮去看比赛。白絮不喜欢看球，拿张单词表，塞着耳机，把自己隔离了喧嚣。裹着单薄的校服在球场边瑟瑟发抖，女生的加油此起彼伏，她们大多都是来看帅哥的，撕扯着嗓子，尽量使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悦耳动听，好让哪个帅哥注意到自己。杜薇薇看球很安静，她的刘海长了很多，挡住眸子，看上去讳莫如深，让人臆想连连。

“你看那个杜薇薇。”不远处有女生在议论，声音控制的相当有水平，不大，却刚好能让她听到，“装什么斯文，连个加油都不会喊。”

“哎呀，人家眼里只有她的白马王子，哪里还有什么集体荣誉嘛。”女生义愤填膺的声音随着秋风呼呼灌进耳朵里。

一只耳机塞了进来，带着一股温热，没有任何声音。杜薇薇看看白絮，风中，长发甩出好看的弧度。远处夕阳快速退去，只留下漫天的红，仿佛一把火，燃烧最后的生命。杜薇薇觉得自己要飞起来了，像是一只羽翼丰满的大鸟，冲破云霄，冲出世俗的枷锁。

球场一阵吵杂，不知怎么的，球赛变成了打架，杜薇薇被狠狠拽回现实，诧异地看着眼前这片混乱，她本该过去的，可她却默默地递回耳机，起身离开了球场。孤傲的身影伫立在晚霞的残影里，一步一个脚印，生命的重量就是承载了太多的故事。

比赛终止，林哲写完生命中的第239次检讨，事情就这么过去了。

晚上杜薇薇跟着他去逛街。

林哲带她在周大福的柜台前转来转去。杜薇薇从未提过要林哲给她买什么东西，是林哲自己提的，他说她的脖子又细又白又长，老这么光秃秃的怪浪费的，便主动提出要带她来买条项链。林哲喜欢追求名牌，出手也很阔绰，杜薇薇并不清楚他的家底，也没想过要知道，或许这便是学生时代的单纯，没有功利不顾现实，只要看对了眼便可轻易许下海誓山盟，张口就是一辈子，所有不成熟的感情往往才是最朴质的。杜薇薇也没有推辞，心安理得地接受了林哲的礼物，心形的白金坠子在白织灯下栩栩生辉，耀眼夺目。

“嗯……这么看起来有味道多了。”林哲满意地盯着杜薇薇看了一会，又带她到二楼选了几件衣服，虽说不太符合一个中学生的风格，但是穿在杜薇薇身上到确实别有一番风味。

出门的时候杜薇薇的手上多了好几个袋子，外面起风了，林哲顺势揽住她的腰，钻进风里。

“明天下午我有一场球赛，你来看么？”

“记得别再跟人打架了。”答非所问的。

有人经过他们身边，他们本该擦身而过，但那人却站住了脚向杜薇薇这里看了过来，觉察到四周的异样，林哲本能地望去，几步开外的地方，一个穿着二高校服的男生站在街边，一半的身子浸在阴影里，正用一种奇怪的目光看着他们。

“看你妈啊！”林哲十分不爽，朝男生大骂。

男生便调头离去。

次日，杜薇薇和林哲一起来上学。白絮很平静地告诉她昨晚她妈妈给她打过一个电话，那时大约已是十一点的光景。杜妈妈语气焦急，问薇薇回家了没有，打她手机关机。白絮看看时钟，想了想终于撒下了生平第一个谎：阿姨，今天做题目做的有些晚，薇薇说晚上和我一起睡，她正在洗澡。

“我本来想和你串通一下的。”杜薇薇很坦然，“我就说你是懂我的。”

光影斑驳，零零碎碎地散落在课桌上，前座空空荡荡，杜薇薇懒洋洋地趴在暖烘烘的课桌上，手指顺着投射下来的树影轮廓一圈圈比划着。

我们一直都不曾分开过，两个同样脆弱迷茫的灵魂，成长的道路上也许只有这个才是坚不可摧的。

“你后悔么？”白絮轻轻问。

“我自己选的。”

时间带走记忆的风景，明明就在昨天，为什么却感觉已是光年之远。柔黄的灯光滑溜溜地漫过皮肤，依然还能感受到那股子奇特的触感，欲盖弥彰，连空气也忘记了怎么呼吸。她披上他的棉大衣，韶华即逝，于她而言，过去的已是一个时代。

她走进浴室，全然是片陌生的味道。走不出的荒岛迷踪，想要大声呐喊，灵魂却早已牢牢禁锢，得不到救赎。她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忽然觉得有点害怕，原来自己从来就不曾晓得过自己真正的样子，所有的一切不过都是镜子的答案。她跌跌撞撞地走出洗手间，林哲轻握住她：“别害怕。”

她看着他，打满啫喱的发丝坚硬而骄傲，像某个广告里的明星，他笑着不说话，有种巨大的窒息感压过喉咙，耳边是世界崩塌的隆隆声，若即若离的，便就此陷入了深渊。

林哲偶尔也会带着杜薇薇浪漫一把，远离那群狐朋狗友，纸醉金迷。他拉起她的手，到铁轨边散步，采农民种的水果吃。有火车呼啸而过的时候，他就会紧紧地抱住她，在她耳边大声呼喊着：我爱你！与着火车声一起疯狂地穿越心脏。

七

平安夜的下午突然下起了大雪，放学时校门口挤满了人。天很冷，寒风如同刀子一般狠狠地往脸上割。白絮哆嗦着犹豫要不要走，然后看见一脸温柔的林哲起身喊杜薇薇回家，眼里全是甜甜的笑意。杜薇薇同白絮道别，林哲瞟了白絮一眼，目光瞬间冷了回去，也没有要搭话的意思，搂着杜薇薇走出教室。白絮忽然觉得有些小小的失落，也许自己就是属于若干年后当同学们看到毕业照的自己觉得很面熟却怎么也想不起名字的那一类人吧。默默无闻，半年后走出校园就再留不下半点记忆，好像从未存在过一样。

周超打来电话，说带她去吃晚饭，在校门口等她。挂了电话才猛然记起今天是周超的生日。

校门口，周超打着一柄长长的伞，身后停着一辆黑色的奥迪a6。白絮瞧瞧他脸上有伤，心里隐隐疼了一下。

“一天没见着你在学校里晃悠，感情跑出去跟人打架了？”

“还说呢，今天早上上学被几个混混敲诈，他妈的四个打我一个！”周超嬉皮笑脸地拉着白絮钻进后座，吩咐司机开车，看不出半点生气的样子。

“后来呢？”

“说来也有意思，我周超今天也让人救了一命。”周超自嘲般的摇摇头，“要不是有个二高的学生替我报了警，我估计今天得破相咯。”

“命有没有还是个问题呢。”白絮笑骂道。

“好好的生日整出这么个事，从派出所出来就懒得去上学了，老头子吓得再也不敢让我一个人出去逛，死活要叫人送我，我想起今天过生日才回学校打算接你一起去吃饭，你想吃什么？”

白絮别过脸去，“你生日不在家陪你爸妈么？”

“算了吧。”周超撇撇嘴，“他们只有钱，哪有时间啊。”

他们找了一家看起来格调很高雅的餐厅，周超打发司机先开车回去，司机左右为难。“回去吧，今天我生日我最大。”周超板下脸，司机看看白絮又看看周超，最终开着车默默的走了。很多时候周超一直就像一个调皮的小男生。

白絮注意到周超的手上多了一块手表，简约大气，虽然不懂手表，可想想也知道价格一定不会低。

见白絮在打量自己的手，周超笑着抬起手腕，“omega，老头子说买一块当生日礼物给我玩玩。”平时再怎么低调，周超的骨子还是存在着不可避免的优越感，白絮本就是个敏感的女孩，听着周超的语气一时心里憋屈，闷闷的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周超没有发现白絮的不自在，他笑嘻嘻地从包里拿出一个盒子，“下午帮老妈买香水，看到这个觉得应该适合你，就给你带了一瓶。”他说，把盒子推到白絮面前，“marc　jacobs雏菊系列的，味道很淡。”

“我不要。”白絮心里一惊，果断把盒子推回给周超。

“一个普通的礼物而已，没别的意思。”

“我……哪有高中生喷香水的。”白絮红着脸不肯收。

“等你上了大学不就能用了？”他故作伤感，“再说了，我以后是铁定要出国的，离开之前总得送你点什么吧。”

白絮只觉得耳里“嗡”的一声，像是有什么东西在里面乱窜，心里一阵难过，嘴上却依然犟，“那也不要，你生日我都没礼物送。”

“别推了，难不难看。”周超硬是把盒子塞到白絮手里，“东西反正是送你了，怎么处理就随便你吧。”

菜一样接着一样上来，周超不再说话，埋头吃了起来。

买单时，白絮抢着付了钱。

“你就非得跟我抬杠对么。”周超终于不高兴了，“白絮。”

饭后他们逛了好一会，白絮忽然心血来潮说想去吃麻辣烫。就是杜薇薇曾带她来过的那一家，因为天冷，今天铺子的生意特别好。

在那里他们意外地碰到了杨宇舟。他身边还站着两个女生。一个居然是周超班上的黄梦瑶，另一个就是传说中的雪雪。雪雪很瘦，像一根竹竿立在风中仿佛随时都会被折断。

周超看到杨宇舟时显得非常兴奋，连称这就是缘分，话至此，所有人都知道了早上的那段事迹。周超对杨宇舟千恩万谢，使杨宇舟觉得本来很小的一件事变的多么伟大似的而有些受宠若惊。

他们找了一张大桌子坐下，灯泡在风中摇晃，使得每个人的脸都变得歪歪曲曲，幽幽的如同鬼魅。

“你眼光不错，”周超对雪雪说，“他是个爷们。”说的雪雪满脸幸福，还特地往杨宇周那里靠，好像是捏着一个宝贝生怕突然窜出个人来把他抢走。

杨宇舟尴尬地笑了两声，嗓子有些沙哑。

黄梦瑶视白絮为无物，只顾对着周超献媚。

白絮默不作声，机械地吃着碗里的菜，其实她一点也不饿，只是不往嘴里塞东西，她真不知道自己还能干什么。不管走到哪里，自己永远都是多余的。

一餐冗长无聊的宵夜终于结束，正欲散伙之际，林哲搂着杜薇薇恰从铺子前走过。杜薇薇叫白絮，然后便看见了她身边的那一大帮人。雪雪的脸色突然就如她名字一般苍白没了血色。

林哲依旧保持目空一切的招牌表情，看上去桀骜又莽撞，总是一副受不得气的样子。看到周超，他挑起一只眉露出一个挑衅的笑。

“五班的？”

“你是林哲吧？我认得你。”黄梦瑶说。

“原来那个输了球就动手的人是你啊。”周超冷笑。

林哲扫视众人，目光在杨宇舟身上一顿，认出了他。他想说些什么却被杜薇薇挽住拉走，“走吧，冷死了。”

杨宇舟默默和周超告辞。他的影子在雪地上一点点拉长，有失落的重影。

回家的路上周超忍不住对白絮说，“看你同桌人应该不错，眼光怎么那么差。”

八

寒假初期的时候白絮接到林哲的邀请参加杜薇薇的生日party。白絮知道这完全是杜薇薇的缘故，所以犹豫再三，还是带着礼物去了。

白絮是第一个参加这种聚会。林哲叫了一些同学，他们的名字在学校里都是耳熟能详，只是和人都对不上号，另外除了同学还有不少社会上的青年。没有高雅的水晶吊灯，也没有考究的装修，房间的灯光很白，那些细小的浮尘在光线底下翻腾雀跃，穿梭在缭绕的烟雾中，映得每个人脸上都是白花花的一片。杜薇薇的脸在惨白的灯光下隐隐透出红光，但不管怎么看，白絮依然觉得她像是一朵特立独行的花，遗世独立。

落座后众人开始七手八脚地向杜薇薇塞礼物，菜上来了，不断有人起身向杜薇薇敬酒，一口一个大嫂，一个个都是老道成精的样子。杜薇薇笑盈盈的，有人敬酒她就喝，仰起头，毫不在含糊。

白絮混迹在杂乱的人堆里，有种被人遗忘的感觉，她觉得烦透了，拿出手机百无聊赖地翻看着。

“你怎么还用这种过时的手机？”有个男孩七倒八歪地靠在她旁边，手里捏着的三星手机比他的脸还大，一股酒气扑面而来，白絮忍不住咳嗽了一声。

“我妈说高考之前不让用智能机。”白絮不知所以，只得照实说。

“搞什么啊，多大了，还妈妈说。”男孩放肆的大笑，引来不少人的注意，“你还没断奶吧？哈哈。”

大家也跟着男孩大笑起来，白絮只觉得仿佛有千军万马在她耳边叫喊，就要把她踩扁了，她窘的要命，只想找个地洞钻进去。

“阿哲，真看不出来今天这里还有个乖乖女啊。”一个瘦瘦高高染着满头金发的男孩看向白絮，目光略过她单薄的身体和大腿。

“乖乖女，”黄毛挤到白絮身边，一只手搭在她的肩上，“留个电话呗？”

霎时，此起彼伏的唏嘘声口哨声在包厢里响起，本就已经玩疯了的人群更是抓住机会煽风点火。恶心仿佛泥鳅一般爬过她的食道直通胃里，白絮觉得胃里一阵翻腾。这些男孩的眼里，女孩究竟是什么？她们虚荣花痴，又天真幼稚，只要长得出众，随随便便几句甜言蜜语就能哄得她们晕头转向，心花怒放，成为他们一件又一件皇帝的新衣，还在心里沾沾自喜以为自己捡到了宝。

杜薇薇站出来结束了这个低俗至极的晚餐，“吃的差不多了。”她说，“走，请你们唱歌去。”

“好啊，乖乖女，你去不去？”方才的男孩还是忍不住想要逗逗白絮。

“我……”白絮看看周围，此时大家都静下来目光盯着自己，她突然有点怀念起刚才那种被人遗忘的独孤感，其实就这样一个人也没什么不好，至少平平静静，“我得回家了，我妈妈不同意我去ktv。

黄毛还不死心，他拉起白絮的手，语气坚硬，“别老是妈妈妈妈的，你这是成心想扫哥们的兴呢。”

白絮涨红了脸，看看大家都是一脸看好戏的样子，扭动着却不敢挣扎。杜薇薇走过去硬将两人分开，她把白絮护在身后，也不顾林哲脸上难看的神色，“行了，成哥，今天我生日你就放过这个小妹妹吧，她真的得回去了。”杜薇薇语气温和，却透着不可逆转的坚定。气氛僵硬的古怪，黄毛虽然混的并不久，但这点分寸还是有的，他让开一条道，脸上还是一副无赖相，“我不过是跟小姑娘玩玩，这样就被吓着啦？”

杜薇薇送白絮出门，身后有人小声议论白絮，“真是个见不得光的傻逼。”白絮只当耳旁风，她们彼此没有说一句话，甚至于一句再见，可是她依然能清晰地感觉到刚才她们的手那么紧紧地握在一起。

我就知道我们都相互懂的。

次日早上，杜薇薇从外面回来，远远的，她看到坐在楼道前花坛上的杨宇舟。她拿出电话按下了白絮的号码。

白絮见到杜薇薇的时候发现她看上去相当憔悴，像是经历了一夜风霜颓然凋零的花，颠覆了一直以来她在自己心中的形象，白絮有点小失落。

杨宇舟和杜薇薇一样，一脸疲惫，再无半点阳光的痕迹。白絮仔细看看他们，有那么一秒钟她觉得杜薇薇其实还是和杨宇舟比较般配。

“我昨天看到你和那群混混在一起。”杨宇舟表情严肃，“然后我就在你家楼下等你，一直到现在。”

“你一夜没回家？”白絮吃惊地看着他。

杨宇舟没有理会白絮，他死死地盯着杜薇薇，眼睛像断翼的蛾子，忽闪忽闪的，有点肿，身子颤抖着，像是在强忍什么。

“你不回家你妈不说你？”

“你以为呢？我骗我妈说在同学家。”说着他意味深长地看了白絮一眼，冷笑一下，“你也是这么跟你妈说的吧？真是谢谢白絮。”

白絮揶揄着把视线转向别处，像是一个做了亏心事的女孩。

“原来高才生也会撒谎。”杜薇薇对他说。

“少来！”杨宇舟生气地大叫，“你真让我失望！”

“哦。”杜薇薇面无表情地点头，拉起白絮，“我们还有事，不送了。”

“你……。”杨宇舟狠狠地瞪着两人，冷哼一声转身离开，那种落败的味道让人觉得纵使有一米八的个子也是如此柔弱不堪。

九

叶子慢慢吐出新芽，白昼开始变长，一转眼离高考只剩下两个月了。春天的雨后，天空是一种明晃晃的蓝，似乎轻轻一绞就能挤出水来，宛若水晶。

当黑板上距离高考的数字变成60的时候，雪雪退学了。雪雪喜欢杨宇舟，谁都知道，杨宇舟不喜欢雪雪，大家也都知道。纠纠缠缠，真真假假三年，任谁都已经习惯，可没人想到就在这么关键的时刻，雪雪居然爬上天台闹着要跳楼。

杨宇舟看到被救下的雪雪，泪痕斑斑，长发凌乱地贴着脸颊，形容枯槁，雪雪几乎被风干。这是曾经的雪雪么？杨宇舟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那以后雪雪再没有来上过学，她妈妈来过一次，什么也没说，收拾了她的东西便离开了。杨宇舟打她的电话，发现她的号码成了空号。

直到很久以后每每回想起雪雪杨宇舟心里都有一股难以言喻的痛惜。

自从寒假见过杜薇薇后杨宇舟一直精神不济，连成绩也退步不少，雪雪清楚怎么回事，她找到他。

“你这是准备和杜薇薇一起堕落下去么？”一提起杜薇薇的名字雪雪就恨得牙痒痒。

“你说话怎么那么难听。”杨宇舟皱着眉，脸色难看，“我和她怎么了？”

雪雪冷哼一声，“她如今和那群混混在一起，你是要考一本的人，你还死缠着干什么？难不成以后跟着她一起混社会么！”

“那是我的事。”杨宇舟厌恶地看着雪雪，“用不着你管。”

“你说什么！”雪雪尖着嗓子，“我哪点比不上杜薇薇了？”

“在我眼里她什么都比你好，你小气自私，又傲慢，成天一副自我感觉很好的样子，你还要我说下去么？”

雪雪大叫着猛推杨宇舟，“杨宇舟你这个混蛋！你怎么能这么说我，我是你女朋友啊！”

“是么？”杨宇舟冷冷一笑，“好像这只是你自己认为的吧，你说我死缠着杜薇薇那你自己呢？我从来就没承认过和你是男女朋友的关系，你又死缠着我干什么呢？”

杨宇舟的话如刀一般一下一下割着雪雪的心脏，她愣愣地站在那里，像是踩了一团棉花，只觉得快要撑不住了。眼泪仿佛决堤似的冲出眼眶，她颤抖着声音，“杨宇舟，你再说一遍，信不信我死给你看。”

“随便你。”杨宇舟背过身去，“只有那些没有教养的女孩才会一哭二闹三上吊，如果你真要死我建议你找个高点的楼。”

雪雪选的确实是学校最高的楼，她从来都是最听杨宇舟话的。回想至此，杨宇舟总会自责地闭上双眼，像一根蔓藤根深蒂固，带不出时间，淡不出回忆。而没过多久他自己进了医院，被人从背后用酒瓶砸了脑袋，索性没什么大碍。打人的竟是林哲和周超。

老班在讲台上宣布这件事的时候没有显得多么悲伤和惋惜，从她眼里流露出来的反而是一副惩戒了害群之马后的大快人心。

“人家周超家里有钱，老爸有的是办法，不像你们！”老班一脸正色，“别再给我惹出什么乱子，害人害己！这个节骨眼上吃处分，要不要高考了！”

白絮的心里像是打翻了五味瓶。她怎么也想不通周超怎么会和林哲走到一块，又为什么会对杨宇舟下手。她看看杜薇薇，眼里全是从未有过的沉凝。

少年豪情如海涛，这和成绩没有多少关系，偶尔的狭路相逢任何一句话都能成为导火索。林哲按下了兄弟们的电话。

初夏的午后，空气里充满了静谧的味道。周超给白絮打了电话。

他们去了湖边，沿着湖走了一圈又一圈，像是一个个滚圆的句号。

周超说他要去加拿大了。白絮点头，从前的点点滴滴还在心头萦绕，十二年的相处又算什么？分离只是早晚的事，一抬头，一切都已经变了样。听过一个成语叫做沧海桑田，时间确实是个了不起的东西，世事多变永远只能在时间的掌握之中。如果是物换星移，在不知不觉中慢慢地流逝蜕变，也没什么，但如果只是俯仰之间呢？一弹指顷，所有的东西都变得面目全非，又该如何承受？

“世界有时候真的很小，”周超说，“小杰也是林哲的朋友，我却并不知道。”

“人与人之间的关系网本来就是复杂的。”白絮说。

一眨眼的事，只剩漫天的红光彩云，证明夕阳曾经存在。直线的相较不过只是那么一点而已。周超说他会断了这些朋友的联系，安心读书。一个人的改变必须要有刻骨铭心的经历，这大概就是成长的代价吧。

湖面上波光粼影，左手是水，右手也是水，要怎样合抱才能抱住地平线上渐走渐远的一个身影？你有爱过他吗？白絮问自己。少女怀春时代的情窦初开就像迷雾一样虚幻不实，其实爱不爱已经不重要了。

十

杜薇薇和林哲分手了。那时离高考不到三个星期，有个女孩在校门口截住杜薇薇，女孩散发着一个成熟女人的风韵。

“离开阿哲。”女孩语气平和，“他这次玩的太久了。”

男人的心九曲十八弯，没有人知道在那些褶皱的道路里究竟藏了多少盲区。在女孩的眼里，林哲已经结结实实是个男人了。女孩大林哲四岁，两年前他们初遇，她被人欺负，他为她打架，之后她便跟了他。

“男人总喜欢图个新鲜。”女孩说，“我从不反对阿哲在外面玩，只是他总要回到我身边。”

女孩跟人合伙经营着一个服装店，她是林哲背后坚强的经济支柱，杜薇薇不是傻子，她终于明白林哲大方无度的底气来自哪里。

“失恋的感觉其实很美的。”杜薇薇这样跟白絮说。用尽了整个雨季的年华，换来老的时候能够有个刻骨铭心的悲伤回忆来证明自己也曾经年轻过。毕竟，多年以后恐怕再也找不出任何理由去伤感一件事了。

夜晚，天空飘起了细细的雨花，在西湖上氤氲成一层薄薄的水雾，仿佛在宣告春天的逝去。拨开水雾，眼前是另一片荒诞的真实。她们没有带伞，小小的身影在雨雾中勾勒出朦胧的轮廓。

“你会去找杨宇舟么？”白絮先打破沉默，其实发生这么多事后，她仍然觉得杨宇舟才该是杜薇薇的真命天子。

“不了。”杜薇薇踢掉脚下的一片叶子，“谈恋爱么，无非就是这么点狗屁倒灶的事，两个人散散步，吃吃饭，逛逛街……和谁不都一样？”

白絮不语，雨雾里长长的刘海之下，窥破青春的真谛，真如女巫的水晶球般犀利。其实年轻气盛，根本不懂爱为何物，朦朦胧胧的只是一种叫感觉的东西罢了，感觉好了，就误以为那便是爱。

“你不后悔？”白絮总是不甘心。

“后悔什么？”杜薇薇补充道，“若是后悔，也该在高一就后悔完了。”

时光裂成大大小小的碎片，回忆一一拾起编织成一场遥远的梦。五月细雨拨乱记忆的游丝，萦绕不去。

中考结束的那个暑假，她因作文获奖而参加了区里组织的一个夏令营。人群中她第一眼就看到了他。不需多么抢眼，就是那么突兀地出现在对方眼中。

他们很聊的来，在青岛的每个早晨，他们都一起去海边等待日出，海的那一边是梦幻一样的霞光，浸透在迷蒙的水汽中从四面八方向他们射来，就像一个灿烂的童话他们一前一后，在沙滩上留下一串串深深浅浅的脚印。他的背影有种攥摄人心的力量，那时候她突然觉得他们就会这么一起走下去，一直走到天长地久。

女孩潜在某些细微的情愫被慢慢勾起，她想，就让故事这样下去。

高中开学没多久，雪雪就出现在他们之间。

“你能和他考上同一所大学么？异地恋是很不靠谱的。”轻描淡写的一句话，雪雪瓦解了她的梦，也结束了她的故事。

感情本就是一种感性的东西，理性的伦理又怎能衡量？只是等杜薇薇明白这些东西的时候，心里那些复杂的感情已经让她不想再回头，该给青春留点尊严了。

白絮拿出周超送的香水放在手里把玩。

“是周超送的？”杜薇薇凑过去看了一眼。

“他是个有钱的孩子。”白絮知道必须得有一些东西在她们之间引起共鸣，而最直接的就是倾诉自己的秘密，揭露自己的伤疤。

时光流转，思绪开始缱绻到十二年前。一年级成为同桌，女孩拿到最后一本没有破页的语文课本，于是他霸道地撕碎了她的课本。他们打了一架，一打就是六年。

初中他们再次成为同桌，周超看看她，破天荒的没有挑衅她，我可不愿意再和你打了，交个朋友吧。年少时期就是这么单纯，什么东西都可以一笑了之。

他们一起上学放学，一起去小卖部买炸年糕和汤馄饨吃，白絮请周超交她数学和英语，不过教过没几次周超就不耐烦了，他不是那种可以耐得下心的男孩，白絮嫉妒他，上课老是睡觉，可考试却从没跌出过前三名。考试的时候周超扔小纸条给她，被她很有骨气地撕碎。

“逞强。”周超笑话她，“白絮真是个大傻瓜。”

那时全班同学都以为他们是一对，白絮害怕成为众人的焦点，家风严厉，更怕传到老师的耳里。后来周超的姐姐见过一次白絮。把英语学好，姐姐话里带话，将来超超肯定要出国的。他得意洋洋地看她，眼里闪过一丝期望。

“那他有没有和你说过什么？”杜薇薇问。

“没有，这十二年里我们一直都没有分开过，却总觉得隔了很远。

“到底是缘分不够。”杜薇薇说。

“害怕和他之间产生被人议论的聚点。”白絮说，“我们之间完全是天差地别。”她受不了被人嘲笑，尤其是那些光鲜亮丽的女孩。然而周超真的和别人在一起了，她却开始奢望起那种害怕的滋味了。

其实就是被时间拴住了而已，在彼此的注视中感受关怀，就以为共守着一份真爱，然而一到阳光灿烂的白天，幼稚的心便把这份缘驱散地无影无踪。

心底轻轻一声叹息，再无人说话。

十一

玻璃门被轻轻推开，女孩收起手上的雨伞。白絮坐在靠窗的位置，看到女孩露出了一个会心的笑。

女孩还是从前的打扮，只是眉宇间多了几份成熟。白絮变了不少，一身白色的毛衣和一条牛仔裤，被烫成大波浪的卷发软软地落在背后，看上去很有女人味。

“怎么样？在成都还习惯么？”白絮问她。

“还行吧，成都要比杭州休闲的多。”五年前杜薇薇落榜，转而去了成都打工，后来在那里认识了她现在的未婚夫，“你呢？大学生，现在在哪高就？”

“小公司，每天打打酱油混日子，不提也罢。”白絮为杜薇薇倒了一杯茶，“杨宇舟年底结婚，“他老婆竟然是我们以前的高中同学刘莎。”

“是么？”杜薇薇平静地喝了一口，“我倒是再没和他联系过了。”

“前几天和同事去唱k的时候碰到林哲，”白絮说，“他现在在那里做服务生，听说他和那个开服装店的女孩也领了证。”

“那你还记得雪雪么？”杜薇薇突然问。

“记得，不过不知道她现在的情况，我和她毕竟不熟。”

杜薇薇说：“我看到她发在人人网上她儿子的照片，很可爱。”

白絮一惊：“儿子都有了，这么快？那个时候还要死不活的。”

杜薇薇轻笑，“是啊，也许现在想来她自己也会觉得好笑吧，我看到她的个性签名，她说一切的执念和梦想都会败给时间，真的很对。”

“是很对。”白絮也笑了，“所以说，我们都是不会和过去计较的人。”

白絮去机场送杜薇薇。“你也要加油找个男朋友啦。”杜薇薇向她挥手，那个身影就永远地定格在了时间的这一刻。那以后她们再没联系过。回忆最好的结局就是静静躺在过去，永远也不要再有什么纠葛。

白絮没有告诉杜薇薇大二那年周超回来过。

那时他穿着一身叫名牌，笑着冲她招手，既不伤感也不青涩。

“现在会打扮了么，不过我还是喜欢你素一点的样子。”他说。

白絮带他去吃饭，从炒菜到火锅再到烧烤，周超说吃腻了洋鬼子的菜。他们坐在人堆里，大多时候都是周超在说话，说那里的生活，说那里的文化和美女。

“其实我来这里就是看看你，”他说，“明天我要去深圳接我女朋友，然后和她一起从香港回加拿大。”

“那你赶紧多吃点中国菜了。”白絮的眼里有光在闪。

那天他们在宾馆订了两间房间。白絮，你要做好你自己。周超把房卡交给她，别再老是多愁善感的，生活其实真的很美好。白絮张了张嘴，千言万语到嘴边只化为一句“晚安”。年少的我们不懂得什么是爱，等到慢慢了解以后才发现它已经和时间一样都再也无法回头，青春已经散场。

第二天早上白絮起来的时候周超已经离开。她想不见或许就是最好的结局。她删除了他的所有联系方式，任凭时间把它一点点涂抹干净。没有谁会无理由地去固守一个永远都无法企及的梦。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