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守一知道自己犯了一个严重的错误,这个错误是在毫无征兆的情况下犯的。这源于他的孤陋寡闻、懵懂无知和所谓的坚持原则。
“同志们,年底我们这次对职工考核,一定要本着实事求是的原则进行,不打人情分,不看面子,一定要严肃,本着对企业负责的态度,把那些真正对企业有用的人才考核选拔出来,对那些吊儿郎当,玩忽职守,不遵守劳动纪律的害群之马也给揪出来,净化企业职工用人,为人事部门最后定级解聘提供可靠的真凭实据。谁要徇私舞弊,我定不轻饶!”经理李望朝在考核组会议上做着考核纪律要求,信誓旦旦地表示自己要带头执行党风廉政纪律。
惯例,每年到了年底,都要进行这样的考核工作。不管是不是形式,那些不适合工作和企业纪律要求的职工,的确也被人力资源部门辞退解聘了不少。
上午考核结束后,严守一回到宿舍,坐在沙发上,点燃了一根香烟,深深地吸了一口,缓慢吐出,宿舍里里顿时腾起一阵烟雾。由于深吸气动作幅度太大,一口气没有喘息均匀,引起一阵激烈的咳嗽,那架势就像要把五脏六腑都给吐出来,皱皱巴巴的核桃皮脸涨得通红,眼泪鼻涕也一涌而出,那表情狼狈至极,好在没有外人,严守一狠狠的把烟捻灭,端起茶杯呷了一口茶水,急剧抽动的肠胃才舒缓下来。
他回想着早上考核的那一幕闹剧。作为支部书记的严守一,和往常一样,是和经理李望朝坐在考核组的中央,两边分别是其他考核组成员。对一个员工,他和李望朝都是a票,其他考核组成员分别是b票和c票,a票占的比重为50%,权重极高。也就是说,他们两人的打分可以决定一个职工的去留命运。
考核过程中,严守一不时和经理李望朝交头接耳低声交流一下对某职工的看法,李望朝面无表情,只是点头。严守一静听职工的述职,还偶尔用余光瞟一眼经理的打分情况,经理果真严格,冷静自若,基本上和自己笔头的打分吻合一致。
严守一回想到此,也没有发现异常,考核还是正常进行。不由得又拿出香烟,点燃了一根,吸进、吐出,吸进、再吐出。额头的皱纹依旧紧锁。这次没有呛烟,倒是叼在嘴上的香烟缭绕的烟雾熏了眼睛。严守一赶紧揉擦了烟熏出来的眼泪,眼睛酸酸的难受,扯得自己牙呲嘴咧的丑陋至极。
在给职工王愣愣打分时,严守一悄悄告诉李望朝,“这个职工今年违纪多,不好好上班,违章操作,把一台德国进口机器的高速离合器给损坏了,害得该机床配套机器停产二十多天,事故虽然没有上报,但该职工确实不能在企业继续干下去了。”其实这个事,经理李望朝早就知道。严守一只是旧事重提。按这个损失,王愣愣就是干上十年,他也赔不起这个损失。这样的职工,早该解聘了。
严守一觉得当时经理李望朝依然面无表情,只是拿笔的手下意识地微微地抖了一下。随后又镇静自若。严守一他万万没有料到的事——一眼瞥到了经理李望朝给王愣愣的结论竟是优秀。可严守一早已在自己的考核表不合格栏里签下了大名。经理李望朝同时也一眼瞥了过来,似乎也注意到了严守一的打分结论。李望朝下意识地收回目光,把考核表向另一个方向微微移动了一下,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拿起其它表格压在了王愣愣的表格上。
李望朝办公室和严守一办公室相邻,平日里也未见王愣愣去过李望朝办公室,甚至李望朝和王愣愣碰见的时候,两人连话未见说过。严守一心里一阵悲哀,王愣愣究竟是何方神圣?值得李望朝放弃原则,一意孤行,他觉着自己就像秋天的浮萍,在空中飘啊飘,竟然不知要飘向何方,他自己更像懵懂无知的少年,面对纷扰繁杂的世界,还在指点江山激扬文字。“会不会是自己看错了呢?别以自己的酒囊饭袋度君子之腹才好啊!”严守一心里默想。可事情的发展远超出他的想象。
考核会结束后,严守一怀着满心的狐疑,迈步走进办公室。办公室里两名新分来的小女生正在忙着整理考核表格,准备密封。严守一顺手拿起整理过的表格,随手翻了几下,不由得火起,他竟看到,关于王愣愣的评价结论,两张a票,竟然全部都是优秀结论。文静清秀字迹哪里是他的字迹。显然考核表被人替换掉了。严守一不由火冒三丈,大发雷霆,“谁让你们这么做的?还有没有组织纪律了?”
两个小女生被严守一的怒吼吓得瑟瑟发抖,像被老师批评了一样,小脸涨得通红,甚至还有些扭曲,半天嗫喏无语,只是眼神不停地朝严守一后面瞟几瞟,严守一转身回头,经理李望朝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了自己背后,默然无声。此刻,静寂得只能闻听严守一气急败坏的如牛般的喘气声。时间就此停顿,小小的办公室里留下了无尽沉厚的尴尬。
长长的燃尽的烟灰忘记了弹,掉在在严守一胸前的衣服上。严守一使劲拍打,烟灰反而粘在了严守一的羊毛衫上,灰白一片斑迹。严守一气愤得就像自己脸上被吐了一口黄色浓稠的浓痰,回想不起自己是怎样回到办公室的,只记得自己狠狠地摔了门,没有和经理李望朝说话,扭头回了自己的办公室。严守一有些怪自己的冲动,咬人的狗是不会狂吠的,两个小女生有必要改动和她们毫无利益瓜葛的王愣愣的考核结论?显然易见,不会。是严守一把自己架在在熊熊烈火之上,他不但烤不出像孙猴子那样的火眼金睛,只会把自己的水分和油脂一点点的熬出,蒸腾燃烧直至化为灰烬。
已是冬季了,窗外的寒风瑟瑟地刮着,带起一阵黄色的沙雾。沙粒像出膛的子弹砰砰地打在玻璃窗上,这是个多风的季节。在下班之前,路过李望朝办公室,他能隐约听到李望朝断断续续低沉的说话声,“嗯,放心、放心,……有您这句话,我知道该怎样做。”严守一只觉得脊背凉簌簌的,这种冷显然超过了季节变化带来的寒冷,冷得严守一骨缝的骨髓都像结了冰,神经也被冻得裂成了一截截,像是抛在冰面上的一截截鱼线,拿不起,扯不断。
一点头绪都没有,严守一颓然蜷缩在沙发上,半卧半躺,像被抽了筋的癞皮狗,苟延残喘在不大的宿舍内。头顶是黑压压的乌云,眼前一片漆黑,他似乎已是雕塑一般。都快年过半百了,才混得个科级管理人员,要不是自己那几年拼命三郎的干劲,成绩显赫,靠严守一的人脉关系,他要走上管理岗位,那简直比登天还难。再看李望朝,三十岁就是项目部经理,正科级,自己都快他父辈了,还在一线混搭,心里不由一阵悲凉。是的,企业需要像李望朝这样年轻有为、思想灵活的干部,论能力、论魄力,李望朝这个经理当之无愧。可能是自己年纪大了,墨守成规,只是在这件事上,他无论如何是没有想明白。
下午一上班,经理李望朝踱着步子走进严守一的办公室,“刚才接上级通知,考核我们的考核组下午到项目部。你也准备一下。”随后,经理李望朝转身走出办公室门,快到办公室门口时,转过身,意味深长地看了严守一一眼,“听说还有纪委的领导来。”
严守一艰难地使劲抽动脸部的肌肉,直愣愣看着经理李望朝从办公室里消失。张张嘴,想要说什么,却始终没有说出来。
严守一无力地仰坐在宽大的办公椅里,显得是那么的渺小和无助。他想要和经理李望朝说什么,他自己也模糊不清,是想劝经理李望朝遵守原则,知错改错?还是要打探李愣愣神秘莫测的背景关系,为自己留条后路?还是对经理李望朝擅自更改自己结论恶言相向,拼个鱼死网破?或是……亦或一切都是多余!
当一天山神管一天事,即使明天没有庙宇栖身,持钵化缘云游四方,也要积聚力量,在今天狠命把钟杵高高举起,把那面警钟敲得山响。
-全文完-
▷ 进入真是老季的文集继续阅读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