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径之林,常有情趣;
无人之岸,几多惊喜;
岸畔崖间,鼓涛为乐;
无人驻足,是为桃源;
吾爱世人,自然胜之;
摈弃自我,退身自思。
这是拜伦的一首诗,为我深爱,我以为举世诗人中,拜伦最美,美得像雕像,像神(其实拜伦一生所为,本身就是活在人世间的神的所为,这样的神,我们习惯称之为英雄。)荷马描写英雄出场时,开场白总是这么一句:“神一样的阿喀琉斯,神一样的奥德修斯。”姑且不论英雄,短短四十八个字,无尽浓郁的荒野气息和遗世独立的僻静清幽扑面袭来。
前年一个明媚的夏初上午,同事载我到市里,途遇一个叫青瓷窑的村子时,发现一座低矮的白色小石桥下,有一股细弱的山泉缓缓流过,无声地通过暗道,注入沿同云旅游专线蜿蜒而下的十里河畔。由于旅游区整体拆迁,以前有数百户人家的房舍都已摊平种了树,只剩下五六户疏散地点缀在绿树掩印的村口。这便是所谓的“小桥流水人家”,被眼前这美好的田园景象打动,虽然小车已驶过一里余,我突然改变主意让他停车,一个人回走,欲到小村一览。
沿沙溪入村,一股久违了的牛羊粪味道夹在五月的清风中浸入鼻息。几家靠养殖为业的庄户人在门前用树枝圈起的大饲养圈里,这边分栏站着两头白毛黑斑的奶牛,那边是几十只簇拥欢叫着的羊儿,黑泥满地的猪圈里,一个胖胖的农妇穿着水靴,围着围裙,正腆着壮实的腰身,端一大盆刚出好热气腾腾的猪食往猪槽边走去。大猪哼哼向前,小猪甩着尾巴吱吱欢叫。葱茏的葱苗和西红柿幼秧在房舍侧面杂或植种,几只鸡在圈外低头觅食,偶尔几声啼鸣,打破小村岑静,使人在臆想中编织出一幅世外桃源景象。
往里走,一口方形石砌水井,上边架设手工压水用的铁管和手柄,石板盖住多半,只留一只水桶取水的间隙。旁边有一处小水洼,依然用石块圈住,泉水从此中汩汩流出。在最里一户人家高大的砖瓦石灰墙后院圈围起来的地里,种植着黄花、玉米,地脚边新冒出一层绿油油的芫荽。
再走,便没了人迹,山谷变得阔大,谷底遍铺细沙乱石。行不足一里,发现西边山坡多有数丈高的断崖,崖下是一堆堆白色细碎的石片,用力一掰即断,细看每一块石片上都有红色斑痕,似被火烧过。从乱石片中拣选一块碎白瓷片,釉面光滑,质地细腻,是一只碎碗碗底的圆弧形状,恍悟“青瓷窑”村名的由来。后来听说,从明代起此处便开始烧窑,是大同地方有名的瓷窑遗址之一。
缓行一个多小时,山谷逐渐收缩,谷底变窄,两侧山势催逼欲来。虽五月下旬,和暖春光夺人眼目,一身微汗还是在山脚背阴处感到阴凉侵肤。以此为界,山川变成逼仄峡谷,曲折迂回,先由南向北,再由西向东,几经重叠,忽宽忽窄地一直*入大山深处。
名剧的开场往往平淡无奇,胜境的入口常常不引人瞩目。拐过一道从山峰直直斜插谷底的山梁屏风,突现眼前的景象使人眼界陡开,心境豁然爽朗起来。随着一座开阔山谷蜃楼般呈现,光照十足的明艳里,一棱横贯谷底、高约一人的梯形白色石台上缓缓流下一道细瀑,虽隔四五十米,水滴迸溅之声渐已可闻,怪的是泉水流入下边横竖杂陈的乱石后,就不见了影迹。石台后两侧色泽微红的山石呈圆筒形凹陷,上窄下阔,向里延伸而去。凑近细瀑,鞠一捧寒泉,滑凉刺骨,以之洗面则顿觉心明眼亮。攀石而上,谷底畜出一汪狭长如湖的水洼,两岸湿地遍铺嫩绿青草,野生的幼小雏菊或白或黄点缀其间。俯身细看,绿草中幽幽地冒出一株株茎杆四方,叶子椭圆形的翠绿植物,这种似曾相识的绿株勾起我遥远的幼年记忆。我小心地掐一枚嫩叶闻了闻,是它,苜荷,一种喜水喜阴的野生植物,由于它特有的清香,家乡人常常采来后晒干弄成细末,和麻油参杂揉在烧饼或花卷里,那味道说不出的芳香可口。没想到在这荒芜的北国山野里,竟会有她芳迹,真有种他乡遇故知的感觉。
小湖(我宁愿称之为小湖,虽然它由于有限的水量只是那么小小的一洼,但内心深处,在这片广袤干旱的大地上,尤其是靠近矿山小煤窑像大地的蜂窝一样滥采蓝挖造成地下水严重流失的雁北地区,在我同样干旱皲裂的心地里面,一直蓄有这么一汪天然的、未经人工修筑的净水。我但愿这一汪净水像湖泊一样遍布大地,可以播种我们的绿色之梦,泊载我们的白色之帆。)边伫立良久,这种可遇不可求的外在幽境就像绝大部分时间沉沦在尘世泥淖阴暗里不能自拔的心地,突然抵达澄明纯净的幻境,满满一身躁气和怨尤瞬间涤荡全无。我惊叹于煤矿这只巨兽的血盆大口如饕餮般肆意吞噬所剩下的幽僻之地里,竟有如此奇迹。
在体验到足够的静美心境后沿峡谷恣意寻索。尽头一分为二,一道浅谷由南而北直上陡峭山坡,在低洼处灌木掩映、在高突山脊处渐渐荒疏无几,谷缝由深变浅,融入大山浑厚宽广的怀抱。而东侧又出现一座更为阔大的石谷,全部为红色巨岩组成,山势自下而上,浑圆天成。峡谷北侧山势险峻,怪石突兀,背阴一侧却绿意浓浓,漫山盖野,直达山巅。那道水流如蟒如蛇,蜿蜒盘行在洁净无尘的巨石上,虚无青天的瓦蓝以其一贯浩大无极的姿态,像碗口上方倒悬的海洋之水猛灌下来,令人神魂具消,难以名状。沿石谷攀爬再往东行,巨阔山口仿佛得到神令限制,急遽回缩,紧收为一道隘口,谷底长满麻密的灌丛,挡住去路。那条溪流,便缓缓自灌丛底部探出头来。一眼望去满目浓荫,其深其长不可目测。
2013年11月16日,夜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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