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邱早年参军打仗,对于生命和死亡,看多了也就看淡了。以至于到了晚年,乡里的半仙说他很难熬过七月半,老邱也只是笑一笑,说“那就让你送我一程吧。”
乡里的半仙,人都喊他做天风子,是专门给死人看风水和操办殡葬事宜的。天风子不是本乡的人,至于他是哪里人,从哪里来,都没有人知道。只是住在本乡,经常给人家里操办那些事,其他时间也会来村里走动,按他的话说,是到外面来看点的。也是因为这样,老邱便和他认识了。
天风子没有家室,在这边也没有亲戚,孤身一人,和老邱做了大半辈子的朋友,那感情就像一对兄弟,时常凑在一起聊天。
六月的一个下午,天风子和老邱坐在村口说话,老邱是光着脚的。
老邱不穿鞋子,这在全乡的人都知道。早年的生活让他留下的这个习惯,不管上山还是下地,老邱都不穿鞋,在屋里不穿鞋,出门也不穿鞋,似乎就是光这脚走了这么一生。
儿子和女儿都有给老邱买鞋子,一家人都劝他,出门要穿鞋,上山下地容易割伤了脚,但是老邱不舍得穿啊,他觉得穿在脚上是负担,也是浪费。后来看老邱不听劝,一家人也就随他了。老邱是个很独立也很坚强的男人,对老伴特别的好,在家里从来没有发过脾气和吵架,在外面也总是一副雷厉风行的样子,总是以一股长者的慈爱出现。
那天,半仙天风子在村口对老邱说:“老邱,你很难熬得过这个七月半。”
天风子就像个浪人,到老了也还在流浪,没有家室,在乡里就很被人瞧不起,他的生活里是麻烟和米酒的世界。老邱平日里不抽烟,但是和天风子在一起说话的时候,会陪他抽上两口。
那天老邱也点了烟,听天风子给自己算的这个准,看了一眼烟头的灰烬,笑着说“那就让你送我一程吧。”
七月半是鬼节,一般人都不愿意谈起这个日子。两个老头在村口,借着黄昏的夕红,却谈得不亦乐乎,像两个小儿似的,对死字毫不避讳。
天风子说了,如果你走了,路上等我一步,我办完事就过来。
老邱没有笑了,很认真地跟天风子说,“风子啊,你办完我的事,就回你的家乡去吧,你一个人死在这里,你爹妈和祖宗都应该着急了。”
天风子沉着声音,从肺部发出了几声笑,又咳了。“没了,他们早没有了,我就一个人,天上掉下来的,从飞机那掉下来的,死哪里都一样,死了就是一堆黄土。”
老邱问他,“你来这也几十年了,你从来没有说你是哪里来的,要不然今天你就告诉了我,让我的孙子送你回你的地,也好让你归了根。”
天风子没有回答,只是说“没了,都让炸没了,一个弹头把什么都炸没了。”
“没了就没了,那就留下,以后我也不会寂寞了,就把这里当了你的根。”老邱拍了拍天风子的肩膀。
那天离开的时候,西边的山头泛着红光。两个老头对着夕阳,一高一矮,并肩站立了很久,等太阳落山了,老邱才慢悠悠的走回村里,天风子则往村外走去。老邱是站得笔直,天风子却是佝偻了半个身子。
七月十三,村里的人都在折纸钱,老邱也在家里裁纸,把一大张的纸裁成两个巴掌大的四方块,又把裁齐的纸一叠一叠地加在一起,钉上了铜钱印。这在当地就是说的纸钱,是烧给下边的人用的。
中午,老邱的孙子回来了,看见大厅内放了好一堆的纸钱和折叠好的金银锭子,就问老邱:“爷爷,今年怎么折了这么多纸啊?”
“月平啊,多折纸钱就多烧一些,等爷爷死了也好省事,路上用得上。”老邱也不避讳,跟孙子直言,完了还笑哈哈地摸着孙子的后脑袋。
月平的奶奶走了进来,一听老邱这样说,瞪着一双眼也责了一句:“死佬,一世都过来了,还差这几年吗,这什么节日的,说话也没遮拦了。”
“那怕什么,一世都过完了,收拾收拾就算了。”老邱跟着继续钉纸钱,低着头,微微眯着眼看着印和印之间的距离,又说“天风子都说我熬不过月半了,地点都找好了,还是一块宝地呢,希望能给家里出一点人才。”
月平的奶奶嘀咕了一句“成天就知道听天风子打瘪屁,一个连祖根都没有的人,他那么准,咋没给自己算一道呢,要是他准了也不要在这里抬死人了。”奶奶听不下去,说完就带着月平离开了大厅。
那天老邱在家里整了一天的纸钱,到下午才全部整清楚了。
晚些时候,该是烧火了。老邱把自家灶里烧了火,添了一锅的洗澡水,盖上锅盖,又要去给儿子家烧火。老邱的屋子离儿子家有百来个步子,中间隔了三家房,说来也都是族里叔伯。
也不知道是天色黑了看不见路,还是天风子算的那个劫灵验了。那天没下雨,天还晴得很,老邱走到儿子家门口,刚跨过水沟就摔倒了。老邱不由得“哇”的放出一声叫唤。
听见声音的月平从屋里钻出来,借着暗光看见爷爷躺在地上,赶忙蹲下去要搀他起来。老邱止住了月平,“不要动我,折了骨头,起不来了。”
等大家都过来,才把老邱抬到了屋里。老邱一个劲地说“天风子说得准了。”围着老邱,大家都数落天风子是乌鸦嘴,就应该拿席子卷了。又说老邱七老八十了还里外劳碌,早就应该收起闲心了。
那一跌,老邱就没有再起来。第二天让看病的来查了,看病的看老邱躺在椅子上,左半身都已经不能动,说话也囫囵不清,说是已经偏瘫了,摔伤了神经。也没给开药,贴了一副药膏就走了。
七月十五那天,家里烧纸钱,人都在。老邱躺在大厅的椅子上,椅子是他平时躺着休息的。那天他结结巴巴把月平喊了过去。指着装了纸钱的竹箩,叫他把那些纸钱都烧了。
过了两天,看病的又来了一次,给老邱换了药膏,说是已经没有希望了,要准备后事。看病的回去以后,老邱的身体一日不如一日,家里人也都做了准备,棺材都已经上了黑漆。
天风子知道老邱偏瘫了,当天就上来家里了,看见老邱一个人躺在大厅椅子上,自己端了把凳子在旁边坐下。
卷了一支烟,用舌头上的唾沫舔了烟纸黏住,点了火,给老邱抽了一口,又拿回来自己抽了。“老邱啊,这烟还是得少抽,我抽了大几十年的麻烟,咳得不行,想也没几天了。最近几个晚上总是做梦,梦见自己躺在床上抽烟,给熏死了。”
天风子抽他的纸烟,烧得很快,他在塑料袋里又掏出了一撮烟丝,准备再卷一支。一边卷一边还说话,“我这不是咒你,人的命都是注定的,哪天要走了,我们躲都躲不过,但是有人陪着你一起走,总比一个人走路要强。”
老邱躺在椅子上没说话,只是微笑着脸在听。
“你啊,也七十四了,人这一世能活得你这样,也算是汉子了。生活也幸福,有老太婆陪着,有儿子女儿,孙子都那么大了。你的命也硬,当年打战没死了,这一辈子又苦过来,就是你这脚上呢……”天风子转头看老邱的脚。
“你是有福不享啊,何必光脚一辈子呢。看看你的脚底裂成什么样子了,十里八乡谁不知道你是死人堆里爬起来的,到死了你还是光着脚,该死啊你……”
“要说周围的人,也就你老邱最了不起了,一辈子没享福,倒是忙里忙外没个歇停,身体也好,脾气也好,帮邻里也帮了不少忙,要是你的子孙都能像你这样,也算对得起你老邱的祖宗了。”
“我就没这么好了,到这也六十九了,什么都没有,连父母的灰都没有一点,你说我还能回去哪里。但是在这边,还有你,你就像我的亲兄长,跟着你我就觉得亲切,所以下去了,你就等我啊,到下面我们也不会害怕。他们都喊我是半仙,你就等着我了。”
那天在老邱家里,天风子抽空了塑料袋里的烟丝,聊了一上午的话,也不知道有没有说完,就一颠一颤地走回去了。
老邱偏瘫了有十来天,每天就躺在竹椅上,等月平拿饭过来喂他吃。看病的也没有再来给他换过膏药,月平的奶奶隔两天才给他擦一擦身体。
老邱摔倒的第十三天,中午,月平给端了饭过来。月平每次给爷爷吃饭,都会听爷爷讲一些过去的事,但是那天,爷爷说了不一样的话。
“月平,我恐怕就快没了,我这一世也算是没有白活。虽然你爸爸会打你骂你,但是他始终是你的爸爸,你很聪明,比你爸爸优秀,我们家的希望都要靠你了。以后我不在了,你爸爸还会打你,你就去找奶奶,你也要照顾好奶奶。爷爷这一生,当兵打仗,下地种田,上山砍柴,里里外外什么都做了,就是想通过自己的双手凿出自己的路,人一定要走在自己的路上,踩着地了,才能走得顺,走得稳。一个人做事,一定要向上,挺起了胸膛做人,才能让后面的路更直。”
“月平,你以后长大了,不管你是去做什么,一定要知道落地,不能轻飘飘,不能骄傲,要时时都知道底下的刺,知道痛才会小心,事情才能做得好。还有呢,大家都说天风子是烂人,但是他看得比别人多,他知道的也就别人更多,我和他在一起,我不怕你奶奶说坏我。和他在一起说话的时候,你可以知道别人不敢说或者不知道的事,等你大了,身边也要有像天风子一样的朋友,他们会让你更小心地做事,做人……”
老邱说话很吃力,结结巴巴地吐着字。月平坐在旁边,很用心地听清楚了爷爷的话。
再过了两天,老邱真的死了,就躺在那张竹椅上,很安然很慈祥的表情,和睡着了一样。家里人把那一副涂了黑油漆的棺材抬到了祠堂,在里面铺了垫子,给老邱换了寿衣,又给他穿上了棉布纳的鞋,才小心地把他放了进去。
棺材的钉子是天风子来钉的,这是他的活。他拿着五寸钉和锤子,围着棺材在转,很小心很轻手地在打钉子。
那时候还低着头在说:“老邱啊,我手轻一点,没有吵着你吧,钉好了这钉子,我就回去收拾一下,说好的,你要等我一步。”
天风子把眼泪落在了老邱的棺材上,泪水顺着棺材的弧度滑落到了地上,泪痕在棺材上划出了一道道笔直的线路。
送老邱的那天,十几个壮年争相要抬老邱一程,月平穿着孝服跟着后面,有几个道士在前面舞弄,再后面是自发前来送老邱的人,大家都在腰里扎了一条白布条,持着香,低头前行,还有人在不时的抹着眼睛……
地点是天风子选的,在西边山头上,一拨人还在那儿捣土。天风子和老邱之前去那儿看过,说那里看出去远处的山峰,就喻示家族未来的运势,近处那座小山包,就像官老爷案前的官印,右手边是顺流的水口,两座山峰刚好夹住,大有兴旺的寓意。
那天天风子也在人群里,他的腰里没有扎白布条,跟着送葬的队伍走了一段路就先回去了。路上他还嘀咕着“老邱啊,我就送你到这了。”
老邱出殡的那天,天气晴好,到下午的时候,太阳落山,西边山头仍然泛起了大片的红光,那景色美得无比,但是人们都没心思欣赏了。
老邱的事办完之后第二天,乡里有人在说天风子死了,说是老邱下葬那天半夜里,天风子住的木屋起了火,烧到天亮,把屋子都烧没了,就剩下一片灰。
有人说是电线裸露烧起来的火,也有人说是天风子在床上抽麻烟,先把被子烧了才起的大火,但就是没有看见烧死的天风子,有人说是一起烧成灰烬了。
老邱下葬后,家人到墓地去祭奠,熬了米茶一起端到墓前吃,月平也去了。到了墓前,拿了蜡烛点上,插在碑石面前,月平舀了一碗米茶敬上,顺便把石碑前的一撮烟丝拍去。顺着烟丝落地的方向,他看见地上还有两支没有点过的麻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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