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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冠中论忘情诗酒

发表于-2013年11月14日 晚上9:55评论-3条

艺术家大抵分两种:一种凭借着所谓的聪明或天赋,一朝成名,从此懒于进取,甘抄冷饭以度日,甚或欺世盗名;一种凭借天赋然而主要是毅力和对艺术的忠贞,愈往后愈发奋图强,不愿复制过去的光荣,苦心孤诣再造辉煌,纵有从高峰跌落之险,亦全然不顾。

吴冠中显然属于第二种,不管他这一生饱受多少非议和冷箭,他对艺术的忠贞,只会随年月、名望的增长而加深。至死亦保有一颗赤子之心。

吴冠中的备受争议,一部分缘于他异于世俗的审美观念,一部分缘于他坦荡狷介的处世态度。而后者恐怕是主因。从早期的“笔墨等于零”到晚年“美术协会成了权利衙门”这类言论,每一次,他都一石激起千层浪,因而成为众矢之的。他深感腹背受敌之苦,因而将一本文集命名为《横站生涯》,从这我们可以看出他的苦闷和倔强,一如当年鲁迅先生自言其处境。

吴冠中还是青年时,鲁迅正是那一代人的心灵导师,因此,他私淑鲁迅,甚而想走文学道路也就不足为奇。他在文章里解释,若非年少的他第一次受艺术的强烈震撼,因而移情别恋,将感情更多地投入到绘画中,他很可能会沿着鲁迅的道路往下走,做一个笔扫千军的作家。然而我们回过头看,他虽一生都在为艺术积极进取、奔走,而文学却并未被丢下,而是被悄悄藏在了心里。我们从他那百万字的著作里,依然可以看出他对于文学的眷恋。而每一次的语出惊人,甚而引发笔仗,与其说是因为他的观念不容于世俗,不如说是因为他内心的纯净,他竭力保持着真诚和勇敢,面对外界的一切争议或诋毁。

我曾仔细读完了《笔墨等于零》这篇文章和吴老那厚厚7卷本的文丛。对于他的许多观点,我都极力赞同。对于“笔墨等于零”一说,我不愿评判其是对是错,从我个人的角度而言,我既爱传统的笔墨精到的绘画作品,也爱那些不重视笔墨而别开生面的作品。吴老此说的初衷,目的不在于对传统笔墨的攻击,而在于提倡艺术界的独立思考,不拘成法。若说他是诋毁笔墨,不懂中国画,你又如何解释他对于前辈石涛、八大的推崇,如何解释他对老师潘天寿、好友李可染的激赏?对于这些人的笔墨,吴老何尝有过一句非议?

“脱离了具体画面的孤立的笔墨,其价值等于零。”——吴冠中。

“石涛有云,笔墨当随时代。此一句是顶门棒喝,因思予以前自谓学古人,实则仅得其糟粕而已。一千年来,山水画中颓废出世思想,与今时代精神宁有些子凑合否乎?此尤水火不能相容,而予恬然自安,不思其过,又复侈言笔墨夫!所谓笔墨者,充其极不过优孟衣冠,今时亦何用此古人之翻板?离开思想内容不反求诸本,孤立以言笔墨,未见其有当也。学古人要为今用,故必有所创,创而后能合。往者已矣,迷途知返,请自今始。俨少记,辛丑春。”——陆俨少。

“线条离开了对象的结构、质感,是很难判断它的成功和失败的,只有成功地表现了对象的结构、质感的线条,才是生动和有生命力的。”——蒋兆和答学生问。

以上第二段文字见于国画家陆俨少1961年所作的一幅山水册上的题跋,之所以全文摘录,是为了避免断章取义——有人正是看了吴冠中《笔墨等于零》中的某句话甚至仅见此标题,就对其大加挞伐。第三段文字为人物画大家蒋兆和对学生“何为好的线条”一问的回答。陆俨少和蒋兆和各为山水和人物大家,笔墨都具有深厚的传统根底,他们这一番言论,恰可作为对吴冠中先生“笔墨等于零”的另一种诠释。很遗憾的是,传统的国画界,对笔墨二字痴迷到了走火入魔的境界,因此对于吴冠中先生强调“形式美”、提倡抽象画的言论极为反感。可是同是从传统中走出来的山水大家陆俨少、张大千、李可染,对于抽象绘画反而持赞同态度。画家赵无极坦言李可染能看懂他的抽象画,陆俨少在其自叙中对赵无极和刘国松的抽象画给予肯定和赏识,晚年甚至也做了一系列抽象水墨画,张大千更是如此,我们从其晚年的泼彩画中不难看出更多的抽象因素……这说明了什么呢?真正的一流中国画大家,对于抽象画派和新技法的表现并非那样敌视,反而是持赞赏和吸收态度的。——只有那些不懂西画,不谙新技法,同时传统山水画学养亦有限的中国画画家,才会保守到视一切新技法、新观念如洪水猛兽。

当然,这并非是说吴冠中的艺术是完美的。他的油画,不管是保守派和激进派,想必对之都没有什么非议。人们对他的争议,往往主要是其中国画——这样说其实已经违背了先生的本意,在他看来,画是无谓中西的,正如我们很少说西方电影、东方电影,而统称电影一样,他只是要画画,要表达自己的情感,并没有刻意地去想自己的画是中国韵味还是西方韵味。他和老师林风眠的艺术观念一脉相承,主张绘画不分中西,只要是优秀的艺术品,何必强分中西呢?相对于传统的中国画,他的线条显得不够遒劲蕴藉,不过整体看来,因为形式新颖,构图别具匠心,其画面往往也呈现出一种传统山水难有的美感。我们只要看一下他那大量的水乡作品,就能看出作品所呈现出的浓郁的江南气息,当然也就是一种浓浓的东方情调。这一点,纵是笔墨功夫深厚的传统画家也难以企及。王国维论词有言:词以境界为最上,有境界则自成高格,自有名句。此说恰可移来论画,盖笔墨之于绘画之意境,如语句修辞之于文章之思想,修辞固然重要,文章之主旨更重要。辞藻华丽,而内容空洞,正如王国维所评之“游词”,终无生命力。辞藻优美,思想深刻,固然最好,如不得,只好舍修辞而扬主旨。否则,白话文不会兴盛,八股文亦不会淘汰。——然而,这并不等于说八股文都是不好的,只是说白话文有其好的地方。对于吴先生的水墨画,我们亦可作如是观。

先生的绘画异于其他画家之处,在他自始自终尊奉“形式美”,并一以贯之,最终形成他不拘一格的绘画风格。然而也正因此,他为此有些走火入魔,将形式美的探索走向了一个极端,以致许多画面流于符号化的印象。他刻意地回避传统笔墨,其实并无这个必要。看他的一些水墨画,我总觉得他明明可以把线条处理得更好一些,可是他偏要随手画去,似乎要以此明示他对笔墨的轻视。传统山水画有优秀的,可吸收的部分,这是吴老也认同的,但是我们在他的画里,看不到这种传统。这等于说,他在用传统的工具(宣纸、毛笔)来创作,可是却力避传统,——这与他反对的刻意求笔墨效果的做法,岂非同属于刻意?我们看他那些线描式的山水画,(如《巫峡魂》、《高原梯田》、《武夷山村》等)几近于速写作品,只是外加了一些色彩。构图简洁奇巧是其所长,笔墨无神是其所短。他说:“脱离了具体画面的笔墨,其价值等于零。”这话也意味着没有脱离具体画面的笔墨,是很有价值的。但是我们看他的这些以线描为主的作品,仍然不重视线条,都是千篇一律地速写式的画线。如果真要吹毛求疵的计较,那么,脱离了具体画面的笔墨,仍然是有价值的。随便在纸上画一条线,甚至是一个点,它带给人的心理反应也会不同。这一点早有研究视觉效果的专家得出结论。线条的长短、粗细、浓淡,给人的感觉是不一样的。书法就是最好的例证。(而先生又对画上题跋的书法是不屑一顾的。)即使是先生最崇拜的梵高,他那旋窝型的笔法不也是其焦灼心理的真实写照吗?所以,反对笔墨的程式化诚然没错,但是我们看先生这一类作品时,我们是否感到他老人家的笔墨走入了自己的程式化?这是否又是每个画人该意识到的呢?

我遗憾的是,假如先生在提倡形式美的同时,又能加强中国画方面的修养,注重笔墨的作用,那么他的画,恐怕会表现出更好的美感。正如当年提倡白话文的先贤,纵然不遗余力提倡新文学,一旦落笔,谁没有点旧文的影子在里面呢?这并不妨碍其白话文的价值啊!此例可供我辈参考。假使鲁迅于今复活,见今乌烟瘴气之白话文,恐又当提倡古文矣!愿今之学画者,勿对传统不屑一顾,亦勿为传统所缚!

后记:仅以此文,作为对吴老逝去的缅怀。先生一生坦诚直率,不作媚俗之语。我今发此不敬之论,非为唐突逝者,而实为尊敬先生,贤者面前,纵属冒犯,亦当犯颜直说。

2013-10-28午于绍兴醉墨堂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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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编辑点评 ☆
夜雨不朦胧点评:

吴冠中的艺术是完美的,他的油画,不管是保守派和激进派,想必对之都没有什么非议。
先生一生坦诚直率,不作媚俗之语,至死亦保有一颗赤子之心。
不管他这一生饱受多少非议和冷箭,他对艺术的忠贞,只会随年月、名望的增长而加深。
厚重的知识文字,学习了!

文章评论共[3]个
夜雨不朦胧-评论

厚重的知识文字,学习了!O(∩_∩)O~at:2013年11月15日 早上8:44

忘情诗酒-回复谢谢 at:2014年01月09日 凌晨0:54

文清-评论

拜读朋友佳作,让清风带去我的祝福,祝朋友冬安!at:2013年11月15日 下午6:2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