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这是一处非常幽静的地方,四面是怀抱的群山,山上是葱翠的竹林和一丛丛低矮的灌木,一些花儿间或地开放于丛林之中,天气晴好,便有蝶儿在花间翩舞追逐。
山脚,有一口终年清澈的池塘,池塘边四季绿草青青,顺着塘基,一条小道蜿蜒直通山里,一直到达竹林的深处。从山腰往山峰远眺,一道翠竹围成的屏障成扇形打开,像一把椅子也像是一道绿色的高墙,将一座坟墓围在了中间,这便是我的坟墓。我,金鹏,3个月前,死于一场非命,时年42岁。
如果不是尘缘未了,我还真挺喜欢这里的景色。清晨,晨雾还在山间弥漫,鸟儿便在枝头开始了清唱,啾啾的清啼,婉转而悠扬。氤氲的竹林,光影斑驳,叶片上的露珠,绽放着珍珠的光彩。花儿已在夜间悄然开放,太阳升起,便有蝶儿翩翩而来,舞动的翅膀如同少女的薄纱。傍晚,暮色西沉,皓月升空。风儿便会随那满天的星辉飘然而至,轻盈的脚步穿梭在竹林。无数次寂静的夜晚,我独自感受着风儿一次次的爱抚,那穿梭在指间的柔情,让人缱绻缠绵。我庆幸终于找到了这样一处世外桃源,从此我焦虑的灵魂能够在此安生了。
正当我陶醉其中的时候,我的坟头啪啦扒拉地响起一阵鞭炮声,接着升起袅袅的轻烟。我闻得那是香烛的气味。便伸出手指掐算起来,哦,原来是清明节。
我猜想一定是我的妻儿来给我上坟来了。于是满心欢喜地把头探出墓洞,谁知跪在我坟头的却是我一奶同胞的弟妹。我的弟弟跪倒在我的坟前,满脸忧愁,他哽咽着声音不停地跟我保证:“哥,我知道你一直放心不下欢儿,你放心,我一定帮你把儿子养大,一定帮你培养好他,你就在这里好好安息吧。”
接下来便是妹妹的声音。我的妹跪在坟头一张一张地为我烧着纸钱,她一边烧一边挥起衣袖不停的抹着脸上的眼泪。她说:“哥,你好傻啊,我让你不要相信那个女人,你偏不信,总说她不是那种人。现在好了,你辛辛苦苦赚下的钱,欢儿一个子都没得到,连你住院下葬的钱都是父亲卖掉房子才凑齐的,哥啊,你聪明一世糊涂一时啊!”
我没有想到,自己才过世短短3个月,家里就变成了这个样子。本来我就是脾气暴躁之人,一听说父亲为了我,连房子都卖了,这肺都要被气炸了。我得问问妹妹,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我试图靠近她,可明明近在咫尺,我就是无法靠近他们。我终于明白,人鬼殊途,难以相见啊!我正急得如火焚烧,却见弟弟恼火地将妹妹从坟头一把拖起,接着传来他大声的呵斥声:“干什么啊,你烧钱就烧钱,哪有这么多话,你是想弄得咱哥死了都不安生啦!”他长叹口气后抬脚踢飞了坟头边的一块石头。妹妹嘤嘤的哭声渐渐低了下去,临走还回头哀怨地朝我的坟头望了望,我想这一定是恨我当初没有好好听从她的意见吧。
弟妹走后,我有种万箭穿心的感觉。我无法再这样安静地躺着,我要回家,去看看我的老父,去看看我的欢儿,看看那个被我弟妹痛恨的女人。我不相信,只因我当初一时的糊涂,竟然会犯下如此弥天大祸。于是,等到天一黑,我的魂魄便借着月色从黑黑的墓穴里飘然而出。
二
我是一个律师,本地很有名气的律师。生前,我开了一个律师事务所,我的事务所开张也就那么三年时间,却承接了上百件案子。我业务这么红火的原因,是因为我做事很诚信,别的律师都是先交钱再打官司,不管官司是输是赢,钱照拿。而我不同,我是先打官司再接钱,官司赢了就交钱,官司输了就不要钱。在这短短的三四年里,我接的案件,几乎个个胜诉。当然,除偶尔接些刑事案件外,其余我接的基本都是离婚的案件。
这天,我正在事务所里忙碌,进来一女的,声称要打官司。她说着一口外地话,脸色憔悴。她称自己是慕名而来的,希望我能够帮她打赢官司,只要打赢了官司,她就会出很高的报酬。我很少听到用这种口气跟我说话的女人,就不由多看了她一眼。发现她不过30岁上下,皮肤粗黑,长得腰大腿粗,穿着土气,怎么看怎么都不像是有钱的主。
依我的经验判断,这样的女人,大都是老公在外边寻花问柳,先成怨妇继而被弃。依这般土里土气模样的女人,就更难留住男人的真心了!我起身帮她倒了一杯茶,等待她的哀怨哭诉。谁知,她的脸上却看不到一点哀伤的表情。跟我聊天,嘴里还不停地嚼着槟榔。我偷偷地瞄了她一眼,见她脸色焦黄,圆盘般的脸上暗黄的斑点星罗棋布,不过,一双眼睛倒是很有神韵。 她朝我笑了笑,说:“金律师,我在电视上看到过你。那次你是帮别人免费打官司吧?”
我点了点头,表示默认。她又笑了笑,笑得挺真诚的,容易让你觉得她跟你很熟。她的嘴有点大,嘴唇也有点厚,不过一口牙齿倒是白白的,笑容一露,整齐的牙齿就像一排排珍珠,让一张暗淡的脸立刻变得生动起来。
她说:“我要离婚。”接着又摇手否认,“老公要跟我离婚,我要跟他打离婚官司。”说完,她又在冲我笑。
我很是奇怪,每回来找我打离婚官司的女人,都是一进门就哭哭啼啼的,谁像她这般动不动就冲人笑的?越善伪装的人,内心越软弱。
她目光闪烁了一下,似是看穿了我的心思,让我有些尴尬。我正想为自己找个台阶,她递了口槟榔给我,我推了回去,我说这玩意我吃不惯。她笑了,顺手将槟榔塞进自己的嘴里,两边的腮帮子在不停的搅动。她说:“我没有生育能力,所以老公要跟我离婚。”
没有生育能力意味着就不是一个完整的女人,这对于任何女人来说都是个致命伤!可为何她看上去还会如此的轻松?我不由皱了皱眉头,有那么点想要去探究这个女人背后的故事了。
我点了一根烟,耐心地听她述说。她的故事很简单,结婚,然后不孕,接下来是四处求医。她说她十年的婚姻,就是她漫长的求医之路。对孩子的渴望,常让她心生疯狂。她说她跑遍了全国的大小医院,接受过针灸、偏方治疗,甚至请过神,许过愿,信过菩萨,但最终都是无疾而终。尽管如此,她还幻想着丈夫能够接受她不能生子的事实,与她白头偕老。公公婆婆却不肯,公公说他们家是一脉单传,不能到了他们这一代就绝了后。她去恳求她的丈夫,求他去做公公婆婆的思想,让他们接受她,容忍她继续留在这个家中。丈夫先是沉默,之后便提出离婚,他一次又一次地指责她的自私,指责她不该占着茅坑不拉屎,他甚至指着她骂,说她是下不了蛋的母鸡。他拒绝跟她同床,甚至不让她进家门,他说不管付出什么样的代价,他都决定了要重新娶妻生子。
她说得有点累了,喝了口水,重新换了口槟榔,嘴不停地嚼动着,那神情像是在说着别人的故事,只是,神情比之前还是暗淡了许多。她说,其实我也早就厌倦了这样的生活,只是一时放不下面子。这些年被他父母逼着四处求医,钱花了不少,人也受尽了罪。好在我老公很会赚钱,家里买了两套房子,还有近百万存款。我来找你,就是为了这两套房子和近百万的存款。孩子我生不了,婚他们铁定会跟我离的,既然这样,这房子和存款我就要抓在手中。
“你想让他净身出户?”我眉头紧锁。
她不容置疑地点着头:“我知道别人怎么看我,一定会说我很贪心,没错,我就是贪。我一个女人,长得又不漂亮,又没生育能力,将来靠什么生活?尽管他会一无所有,但肯定只是暂时的。他年轻,有技术有能力,他什么都可以重新开始,钱可重新赚,婚可重新结,还可以跟后面的老婆生孩子!我呢?离了婚就是孤家寡人,连养儿防老都做不到,老了,没儿没女没钱我靠谁去?”说着说着,这眼泪终于出来了。我以为她定会嚎啕大哭起来,谁知,她却借起身吐掉槟榔渣的时候,悄悄地擦去了眼泪,又一脸淡然地坐了回来。我轻轻摇了摇头,为她的外强中干悲哀。本来,研究女人就是男人的天性,何况我还是个律师,常年为这些离婚官司奔波,难免要面对这些怨妇弃女们。对于她们内心的小九九,我应该深知一二。以我的经验,这女人离婚,谁都是揪住房子财产为救命草,所以她有这要求并不意外。只是,作为婚姻受害者,无论是被背叛、被家暴还是遭遗弃,大多女人所表现的,都是悲悲惨惨戚戚,像这种淡定的角真的还算少见。我很想告诉她,面对法官的时候,越表现得弱小越是声泪俱下,胜诉的几率就越大。当然,并不是说,我的每一场官司都是靠女人示弱获胜的。本律师自认法学功底深厚,在法庭之上有理有据有节,口如弹簧,能言善辩,平日里跟法官们喝喝小酒、打打小牌,感情甚密。如果当事人能以示弱相配合,获胜之事自然不在话下。所以说,这打官司不仅打的是人情,打的是技巧,打的还是心理上的战术。
但眼前这女人,内心里明明脆弱,却又偏偏装出强大的定势来,我心里暗叹了一口气。要去为一个貌似强大的女人打场官司,肯定不是件易事。
尽管有些担心,但我还是准备尽全力去为她争取打赢得这场官司。
这个女人就是黄霞,后来跟我再婚的老婆。很多人都认为,男人结婚前找女人是花里面挑花,等到再婚的时候,随便逮条母猪都当宝,我想至少我是犯了屡此的错误。
回想当年,还处花样年华的时候,在女人面前,我的心性是何等之高,目光是何等之毒辣。每日里身边美女成群,也曾花前月下,也曾恩恩爱爱,可真要成婚,却发现与之相恋的女子,仅有漂亮的外表,却无化骨的柔情,唯恐日后饱受河东狮吼之苦,我顾盼左右,挑肥拣瘦一晃年近三十,依然孑然一身。
俗话说得好,有好树便会有好鸟来落。我相信婚姻仅仅只是一个时间问题。作家张爱玲不是说过:在对的时间遇到对的人,这是一种缘分,而这种缘分恰恰需要耐心等待,需要经历种种挫败才能遇见吗?所以我坚信,经历挫败后,我定能够找到属于自己的幸福的。
我能淡定,然我的父母无法淡定。他们老一天,这光阴就渐渐的少了一天。老了,就盼着抱抱孙子,享受儿孙满堂的天伦之乐。随着身边的同事、朋友一个个结婚生子,我父母再也坐不住了。母亲把我关在房内长谈数小时,大谈娶妻生子的大道理,弄得我每次回家都诚惶诚恐,心虚得像做贼。
好在母亲跟我谈过后不久,我便顺利找到了我的第一任老婆叶果果。
那是一个刚开春的日子,阳光很妩媚,窗外的树枝刚抽出新绿的枝叶,平坦的田野上,野花竞放。
闲适的日子,最适宜爬山。那时,我算得上活跃分子,京剧唱得有板有眼,诗歌写得豪情万丈,美女常唤我为金公子。
与金公子一起爬山的,自然是本公子的粉丝。只是这粉丝里尽是清一色的男人。因此,上山之前,我便提议,尽可能地带美女前往。哥们阿钢说,我有一表妹从乡下来我这玩,正好念叨着没地方玩去,要不带上她好不好。我想,一乡下妹整天不是围着山转就是水转,带不带都无所谓。但为了不驳阿钢面子,我故意嬉皮笑脸的说,好看你就带上。
不想阿钢也是个蛮自信的人,一再拍着胸脯保证:“我这妹子虽称不上羞花闭月之貌,但绝对对得住美女两个字。”
我说既然这样,你还不快快去请。阿钢飞身出门,转眼,身后站了个亭亭玉立的十八女子。我的乖乖,这确实是一大美人。乌黑黑的大眼睛,就像两颗夜明珠镶嵌在了椭圆形的脸蛋上,目光转动,那弯弯的睫毛便如流光闪烁。只见她唇红齿白,皮肤细嫩白皙,举手投足间便是风情万种。这哪里是什么乡下妹,简直就是河池中那朵刚出水的芙蓉。我发誓,我是在用一种鉴赏艺术品的目光在鉴赏她,绝对没有非分之想。不过当我正看得出神的时候,耳边便传来温软的莺莺细语,这时,我的心就完全乱套了,只觉得身体的某一处地方有一股热血喷涌而出,然后如同电流一般穿击全身,而心底更有个声音在狂呼:完了,完了,我可怜的灵魂就要彻底出窍了!
“金哥!金哥!”这回叫我的幸好是阿钢,那粗犷的男声一下就把我拉回了现实。我朝着人群打了个出发的手势,刚要跨上自行车,却被阿钢一把拉住:“金公子,我妹搭你车吧。”见我犹豫,便朝我挤了挤眼,说,“你看,我这车胎气不足嘛。”
我朝叶果果挥了挥手:“果果,你可要坐稳哦。”
叶果果格格地笑,她说,金哥的车,我坐得稳当。一句奉承话就哄得我心里滋滋留的痒。
因为有美女相伴,我心情格外的舒坦。一路上歌声不断,把这叶果果折服得五体投地,还不到半天的时间,人家就主动地跟我牵手,纯然就是一对相恋已久的情侣。
不到一个月,我就把叶果果带回了家介绍给了我的父母,那时,城乡差别较大,见是一乡下妹子,父母死活不同意,而我和叶果果却铁了心要在一起,不管家里同不同意,我们就住在了一起,一年后,叶果果正式嫁给了我。
我以为跟叶果果走在一起,婚姻应该算是修成正果了。婚后才发现,这个女人温柔的外表下暗藏着水性杨花。起先,我只发现她爱穿着打扮,每天不是涂脂抹粉,就是打牌逛店,后来渐渐的发现她学会了抽烟喝酒,只要有男人在的场合,她就老爱用那双桃花眼跟那些色眯眯的男人眉来眼去的勾搭。刚开始,我还以为叶果果只是年少淘气,并未当回事情,却不曾料想,这会给日后的生活埋下隐患。
与叶果果结婚两年后,我的命运来了个大转弯。企业倒闭,职工下岗,从原单位下岗后,我成了无业游民。叶果果原本就是农村户口,嫁给我后就是一全职太太。除了带孩子,烧茶煮饭,其余什么都干不了。孩子刚满一岁,嗷嗷待哺,一家人的温饱全指望在我一个人身上。时下,下海的人多,个体工商户也多,我自知不是做生意的料,便仗着多读了几句书,脑瓜子灵活,决定了要当一名律师。
当然,这绝不是一时冲动决定的,我对市场进行过调查,对当前的政治形势也作过相关的分析。我相信,计划经济向市场经济转型后,个体经济的发展定会要依靠法律的力量来维持它在社会上的地位以及它特有的利益的合法性,国民则需要通过法律的调节来维护社会秩序的相对稳定性。因此,我苦心钻研,每天抱着厚厚的法律书闭门不出,做笔记,背条文,看案例,这样苦读了两年,我终于通过国家司法考试考取了律师资格证书,正式走上了律师生涯。也就在这两年中,我和叶果果的关系渐渐冷漠,这种冷漠既是我经济拮据所造成的,也是我和她缺乏情感交流的原因造成的,最重要的是我放任了叶果果的水性杨花。
一个男人保国可以出生入死,为爱可以刀山火海,但绝对容忍不了女人的背叛!
那日,我从外地取证提前归家,可家里的门无论我怎样敲打都打不开,我掏出钥匙试图打开门锁,却发现门是被倒锁了。当时我还在想,一定是叶果果外出打牌未归。转而一想又觉得不对,因为通常情况下,只有人在屋里,才能够插上倒锁,如果人都不在家,这倒锁又是怎么被插上的呢?经过这么一推理,我立马就出了身冷汗!我的乖乖,一定是家中遭遇了窃贼!一想到这,我这心头就发急了,眼前总是晃动着小偷在我家中翻箱倒柜的身影。为证实是不是真的遇到了贼偷,我把耳朵贴在了门框上,只听到里面一阵悉悉索索的声音,紧接着又是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响起。虽未看到人影,但从脚步杂乱的声音判断,里面的人显然很是慌乱。再一细听,脚步声已经从卧室往阳台方向去了。好象是贼人想跑了!我心里立马一沉,忙噔噔几步试图抢先冲下楼去。刚到楼下,就见一团白色的身影从我家阳台飞身落下,然后如箭一般消失在小巷里头。我很懊恼自己慢了一拍,如果早一点防备,就有可能抓到那个贼了。
我担心家里的钱失窃了。昨天,一个当事人刚交了两万块给我,让我帮他打点关系,给他监狱里的哥哥做保外就医的担保。因为他来时,天已黑,银行都关门了,我就嘱咐叶果果帮忙收好。如今,家里遭了贼,这钱恐怕也遭贼手了。我风急火燎地往家赶,这回门却可以打开了,只是让我意外的,叶果果她就在家里。卧室的门是打开的,叶果果头发凌乱地站在卧室门口,神情恍惚。这回恐怕连傻瓜都知道是怎么回事了!我狠狠地抽了这个臭女人一记耳光,让她从这个家里彻底滚蛋!
自此后,我心如死灰,遇见美女就像遇见苍蝇般恶心。我知道这是一种心里疾病,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好在我有太多的事占驻着我的时光,打不完的官司,应酬不完的饭局,还要忙里偷闲地照顾年幼的儿子,我把全部心思用在了我的欢儿身上和我的律师事业上,过着忙碌而孤苦的日子。
三
我接下了黄霞的离婚官司,黄霞便顺理成章地成了我律师事务所的常客,她常来我的律师事务所,当然,也到我家里去找过我。我看得出,她很喜欢我的欢儿,每次来找我,她总要买些小孩的点心带给欢儿,我忙的时候,她就会陪着欢儿玩。从她的眼神里,我看出了一个女人天生的母性,那是一种非常慈祥的目光,柔软得像海底的丝草让人砰然心动。
也许是因为她对欢儿的好,让我感动。我很努力地为她的官司奔跑,不到半年,黄霞如愿地离了婚。拿到离婚判决书的那天,黄霞说要请我的客,我带着欢儿欣然前往。
黄霞请客的地方并不奢华,它只是城郊的一家农家餐馆。餐馆很别致,房屋全是木质结构的。自上而下找不到一块砖头。木屋从山脚一直延伸到山腰,屋的前面是一条清澈的小河,河上架着有些古老的水车。河水清澈见底,一尾一尾的金色锦鲤在逆水游动。我牵着欢儿的手顺着一级一级的木梯前行,山腰,黄霞着一身碎紫的花裙相迎而来,此刻,阳光正从屋顶的缝隙洒落下斑点的光亮,照在黄霞紫色的花裙上,透过斑驳的光影,我看到黄霞一脸灿烂的笑,这个女人,自从离婚后,满脸的憔悴已经了无踪迹。
上茶,点菜,我们之间似乎完全没有了生疏感。我喜欢的红烧牛肉,欢儿喜欢的肉饼蒸蛋都摆在了桌子上,我只是有些纳闷,她对我们的喜好怎么会这般的清清楚楚。
吃饭间,黄霞不时给欢儿夹菜,询问欢儿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这一大一小有问有答的样子,让我想起我的前妻叶果果,这个漂亮并不贤淑的女人,每天除了穿衣打扮,便是整天沉迷在麻将桌上。每次我拖着疲惫的身体回家,渴望她一句体己的问候,希望打开门就能看到一张温柔的笑脸,而我看到的却是满地的狼藉,满屋的麻将声和一声高过一声的低俗笑语。这些无聊的男人、女人,他们总是被叶果果召集在我的家中寻欢作乐,他们不知道人生的艰辛,不懂得生活的艰苦,他们整天醉生梦死、无所事事。
黄霞为我斟上了满满的一杯酒,脸上有些微醉,她的眼睛定定地看着我:“金律师,我很感谢你为我打这场官司。”说着,便从随身携带的包包里掏出了厚厚的一个信封,这是我感谢你的,她将信封推到我面前。
我将信封推了回去,不是我不爱钱,我只是得我该得的部分,我说,这是我做人做事的原则。她笑,说,正是因为你讲信誉我才找你的。我说你既然知道,就不要打破我的规矩。见我执意不收,黄霞便将信封收了回去。
重新坐定后,似乎再无话可说。此刻,欢儿正蹲在地上玩着桌旁卧着的丝毛狗。我怕他被狗咬,忙厉声制止。黄霞见我生气,一把将欢儿抱进了怀里,她轻轻地抚摸着欢儿的头发,问欢儿是不是喜欢狗狗。她告诉欢儿,狗狗身上有虱子,虱子爬到欢儿身上,会咬得欢儿浑身痒痒的难受。她一边说一边伸手去哈欢儿的痒痒,欢儿被她哈得格格地大笑。
我呆呆地看着嬉笑中的黄霞和欢儿,感觉她和欢儿在一起,要比叶果果和欢儿在一起更像一对母子。这对于我是久违的温馨,而这温馨的场景又多次出现过我的梦境中,但它只是个彩色的泡泡,虽然明明就在那空中浮着,等你想要去握住它,却发现不知何时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饭过后,我带着欢儿准备离开。走出包厢的门,黄霞叫了我声金哥,她说:“金哥,我知道你也离婚了。我们都是经历过感情创伤的人。走过来了,就发现,其实什么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有个温暖的家,一家三口恩恩爱爱,就算是喝凉水,咽糠饼也幸福。”
她的话很平实,却深深地打动了我。这离婚的三年里,表面上我成了不近女色的圣人,可骨子里的寂寞却难以驱除。我又何尝不想回家时有张笑脸相迎,又何尝不想晚归时有盏灯为我而亮?特别是心灰意冷的时候,多么渴望有一丝温柔相伴!但,冷眼相看,这现实里的女人,又几人不是冲着钱而来,又有几人不是赶着名而去呢?想到这,我嘴角不由扯出一丝自嘲的冷笑。
我很感激在我忙碌的时候,黄霞对欢儿的照顾。想想自此后,就难以相见,便让欢儿过去跟阿姨说声谢谢。不想黄霞却一把抱住了欢儿,泪水涟涟地舍不得松手,她说她太喜欢欢儿了,从第一次见到欢儿就认定跟欢儿是有缘的。我从没看到她如此失态过,想去安慰又不知道该如何安慰,只得傻傻地看着她,任由她伤心的哭泣。我的欢儿,更是犯了错一般,任凭她抱在怀里,一动也不敢动,只是一双稚嫩的眼睛里竟然也是泪水盈盈。
我终于忍不住了,走上前去,在她肩膀上轻轻地拍了拍:“别伤心,相信我,你一定会幸福的。”不知道是我表达有误,还是她误会了我的意思,她居然转过身来扑在了我怀里,这让我手足无措,想推又怕伤她自尊,不推又怕被她误会,这如何是好,心里一急,我脸上的汗珠就一颗颗地往下冒。这黄霞还以为我是被她感动的哭了,居然扭捏着肥胖的身子,在我怀里羞羞答答地说:“金哥,我来做欢儿的妈妈好吗?”
我的头轰的一下,就找不到北了。我金律师再怎么命运不济,也不至于要找这么土头土脸、肥头大耳的婆娘做老婆吧,我赶紧拖起欢儿,一路飞跑着逃奔而去。
本以为这次离别后,与黄霞就不再相见,不想她时不时地来看望我,为金儿买这买那很是热心。
那几日,我接了个离婚案子,妻子是衡阳一家厂矿的职工,丈夫下岗后,在北方经营超市,因为经营得当,几年下来,超市规模不断得到扩大,当时的穷小子转身成了上千万的富豪。从此后,这男人就过上了香车宝马、酒醉金迷的生活,不仅如此,还背着老婆养了个小三,后来被老婆发现后,就干脆公开租房与小三生活在了一起,而家中妻儿的生活,他却不管不问。这女人叫阿德,人特别的善良。她来找我的时候,身上不到一千块钱,她哭泣丈夫有上千万的财产,可女儿读书的钱都是她东借西借凑齐的。每回,她去向丈夫讨要生活费,千里迢迢,不辞辛苦。丈夫不仅不疼爱她,反而把她打了出来。她伸出手臂让我看她身上的伤,一块块的伤疤刺痛我的眼球,也刺痛我的心。这个可怜的女人,哭诉着硬将口袋里的钱全部掏出来,一张张的铺开,叠成一沓递到我手上:“金律师,我知道这钱打官司万万不够,但我实在是没有钱。我听说您心好能力又强,所以来找你。您先帮我垫着,等官司打完了,我一定会还您,做牛做马也会还你。”她说着,就要给我下跪,被我一把扶了起来。我说,大姐,你别急,既然你来找了我,我就会帮你,不过你说你老公隐瞒了财产,就必须有证据。法庭之上,只相信证据,没有证据就打不赢官司。她说她没有证据,只知道老公在北方开了两家超市,这些年生意做得不错,在那边买了房子、车子,但是他把房子、车子转移给了小三。提出离婚前他就把所有财产进行了转移,现在连超市的法人身份都被更改了。
这是个很棘手的案子,我同情阿德的遭遇,决定对其进行法律援助,并帮她寻找证据。
我把阿德送到了火车站,让她回家等我消息,随便按照阿德给的地址买了第二天北上的火车票。回家的路上,我给父亲打了个电话,让父母帮我照看欢儿,谁知,母亲突然发病,一家人都守在了医院。挂了电话,我就急急往医院赶,赶到医院时,母亲的病已经逐渐稳定,老人家是老心脏病了,每年都得进几次医院,幸好每次都是有惊无险。
母亲的平安让我吊着的心算是落了下来,可北上的事不容耽搁。一时是找不到照顾欢儿的人,怎么办,这让我很苦恼。这时,电话响了,是黄霞打来的,说是到了附近,想去看看欢儿。我灵机一动,何不请黄霞帮着照顾欢儿几天,于是试探地问了问她,不想她爽快地应了下来。
四
从竹林出来的时候,月亮还刚刚爬上山头的树枝,我借着月色一路跌跌撞撞地往前走,总感觉力不从心。我知道这一定是因为我生前一次次重度昏迷,将我的体力消失殆尽的缘故。我在路旁的池塘中取了些水喝,感觉体力充沛了些便继续赶路。
这样急走慢赶,大约两个时辰,我终于回到了我生前的城市。我的魂魄在车流中穿行,尽管此时,夜色阑珊,酒吧的歌声如醉如痴,但此刻,任何诱惑都阻挡不了我回家的步伐。
我的魂魄穿过繁华的街道,再顺着广场的左侧拐进了一条狭窄的小巷,我感到心在狂乱地跳。我看见了,我真的看见了,一束灯光静静地照射在我家的窗户上,欢儿,我的欢儿,我激动地呼唤着,脚下变得匆忙起来,突然,我向前一个趔趄,差点被路上横卧的石头摔倒在地。我反而不急着回家了,我怕这样回去会吓着我的欢儿,我猜,此刻我的欢儿一定在静静地坐在日光灯前用心地完成着他的家庭作业。我得等,等到欢儿睡着了再回家看他。
暂时不能回家,我就把石块搬到一个街角,坐在黑暗里,安静地想着我生前的事。
那次从北方回来,也正是华灯初上之时,一走进巷子,我就看见我家窗户中亮着的灯。很久没有人为我亮灯了,所以一看见窗户里的灯光,我的心里就有暖暖的感动涌动。我不由地加快了脚步,打开家门,便闻到一阵饭菜的香味。黄霞双手搂着欢儿,喜笑颜开地看着我的归来。走进屋内,一桌饭菜正冒着香喷喷的热气等待着饥肠辘辘的我。
想想我跟叶果果结婚四年,又何时受到过如此待遇?我的眼睛不由湿润起来。
这还不算,吃过饭后,黄霞就端来了洗脚水。她说:“金哥,泡个脚吧。”接着帮我脱去鞋袜,将我一双早已冻僵了的脚放进了热水中,她的手回来在我脚背上按摩着,一种酥酥的感觉立即传遍我的全身。我与黄霞本来就是干柴烈火,又怎能经得了这温柔的挑逗?那一夜,黄霞便留在了我的床上,成了我金鹏的女人。
我就这样独坐着,约过了二个时辰,我看见我家的灯光熄灭了。便站起身来往家走。我不知道我死后,到底是谁守在欢儿的身边,是黄霞还是我的父亲?或者是我弟弟抑或妹妹?我不在了,我的亲人就必须帮我担负起养育欢儿的责任,这便是我临终时的托付。
我来到客厅,饭桌上摊开放着欢儿的作业本。我走上前去,看见欢儿的日记中写着:我是一个孤儿,很早父母离婚了,后来父亲又死了,我很害怕,我想念以前温暖的家,想念我亲爱的爸爸。
泪水瞬间模糊了我的视线,虽然我已经死了,可我仍然感觉到心在痛。我冰凉的手指在欢儿的作业本上翻阅着,欢儿稚嫩的笔下,居然全是对我的思念之情。我不禁嚎啕大哭,好在我的哭声欢儿是听不到的,哭过后,我缓缓地朝欢儿的卧室走去,我看见泪水挂在欢儿的脸上,我猜他大概是梦到了我,或者想起了过去,我轻轻地为他擦拭了眼泪,帮他掖好踢开的被子,坐在他的床前,静静地看着他。
我想起八年前这个小生命刚来到世上的时候那小模小样的形态。那日,我和叶果果在父母家吃饭,饭吃到一半,叶果果就连喊肚子痛。我母亲说一定是要生了,我立马放下手中的饭碗,一把抱起叶果果就往医院送。到了医院,挂号,办住院手续,忙得我团团转,一旁,叶果果大汗淋漓地依在母亲的怀里不停地嚎叫着痛,痛。我母亲不停地帮她揉着肚子,反反复复地叮嘱她:你现在不攒点劲,光顾着喊痛,一会进了产房生孩子就没力气了。我办完手续,抱着叶果果往病房里走,母亲跟在后边还在反复叮嘱:“一会进产妇,医生让你用劲你就要用劲,不让用劲的时候就别乱用劲。”母亲的话还没说完,我就哇的一声惊叫了起来。母亲忙赶到我前头来问,咋的啦?咋的啦?当她看到腥臭臭的羊水从叶果果的裤裆里奔涌着漫过我的裤腿将地上湿成一片的时候,她掉过头就往回跑,医生!医生!身后响起母亲焦虑而喜悦的声音。母亲的声音告诉我,这一定是要生产了。我加快了去往病房的脚步,刚把叶果果往床上一搁,就听到一声婴儿的哭声自叶果果的裤裆里传出。同房的病友一个劲地惊呼,快帮她脱掉裤子,快把裤子脱了!慌忙中我一把将叶果果的裤子拔了下来,我的儿正笑咪咪地躺在了他母亲的两腿间。
这是多么可爱的孩子,乌黑的头发,细长的眼线,白皙的皮肤。医生刚帮他断了脐带,我就迫不及待地将他抱在怀里。虽然,此刻他的身上还带着母体的血腥味,但这丝毫都不影响着我对他的宠爱之情。
我曾发誓,无论怎么艰难,我都要给予孩子最好的父爱。然而,我食言了。孩子刚三岁,我和她的母亲就离了婚,因为忙于工作,我常常只得把孩子寄在父母家。那时,每次出门,欢儿总要问我,爸爸,你什么时候回来啊,欢儿想跟你在一起。
欢儿啊,每次想起你那落寞的眼神,父亲我就心如刀绞。我恨我不能给予你一个完整的家,恨自己没有分身的法术。父亲何尝又不想时刻陪在你身边?只是父亲要出去赚钱,只有赚到了钱,欢儿以后才会有好的成长环境。那时,父亲唯一的心愿就是,赚很多的钱,把你送到最好的学校,让你过着无忧无虑的生活。但是父亲不仅没有做到,到头来反而害得你孤苦伶仃!
一想到这些,我就控制不住自己的悲恸,伤心的泪水就如黄河之水,滔滔奔流。让我奇怪的是,我的泪只要滴到欢儿脸上,就会变成一缕缕青烟,顷刻间无影无踪。
人鬼殊途啊!难怪,我悲悲切切了这么久,欢儿却没有一点感觉。正当感慨万千之时,隔壁的房间传来了嘤嘤的哭泣声,我起身朝哭声传来的房间走去。
这便是我和黄霞原来睡的房间。站在屋子中间,我依然可以感觉房间的空气里飘着一股熟悉的气味,是黄霞的汗馊味。这女人,只要上了床,就如同一只下山的母虎,一张床总被她遥得嘎嘎直响,每次不到大汗淋漓她决不放手。
可此刻,床上传来的是我父亲苍老的声音。我的父亲他正侧躺着身子,右手轻轻在我的母亲身上拍打,象哄着一个哭闹的婴儿一样在哄着我正在哭泣的母亲。不哭了,不哭了,再不睡,天都要亮了。
我的母亲还在抽泣。她的声音里尽是悲伤,她说,我刚刚做了梦,梦见鹏儿回来了。
父亲说,你是想得太多,人死了不能复生,鹏儿怎么还可以回来呢。
母亲说,你懂什么?人死了,魂魄还在啊!父亲叹气,他说人都死了,一个魂魄能抵什么用!
父亲的话让我有些沮丧,是啊,一个魂魄能有什么用?无非是在这夜里头飘来飘去的,等天一亮就成了一缕看不见的轻烟。
听动静,母亲似乎平静了下来,她说,我去看看欢儿,看他是不是又踢被子了。她窸窸窣窣地披衣,然后是下床穿鞋,这腰弯了半天,可就是够不上鞋。我很想帮她穿上,我伸手去拿地上的鞋,可鞋子好像是铁做的,我使尽力气都搬不动,只得站在一旁干着急。
母亲颤巍巍地弄了半天,总算把鞋穿好了。她摸黑着往欢儿房间里走去,短短的几步路,好几次差点被绊倒。母亲叹气,如果不是为了葬鹏儿,我真舍不得卖掉我那房子!
床上,父亲接声了。他说,过去的事你老提干什么?母亲说,怎么就不提了?这都是被黄霞给害的!这个害人精,克死了我的鹏儿,还要夺走欢儿的财产。可怜了我的鹏儿,那么拼死拼活地赚钱,到头来弄得连葬身的钱都要靠父母卖房来出!
简直是奇耻大辱啊!我不仅无颜面对父母,就连做人的没有资格!好在,我现在是鬼,一个冤魂不散的鬼!我后悔当初没有听父母的话,草草与那黄霞结了婚。
当初母亲就说过,这黄霞命相不好,ru*房太大。老人们常说,女子奶大守空房,母亲说,这黄霞恐怕天生是克夫克子之相。母亲说这话也并非空穴来风,当我打算与黄霞再接连理的时候,就有人跟我母亲说,这黄霞在原先的夫家就带养过一个两岁的孩子,在她带养之前,这孩子没病没灾好好的一个人,可在她手上带了不到半年,这孩子一个急症就死了。
我总觉得老人们说的话太迷信。我只知道我需要一个稳定的家,需要回家的时候有张笑脸相迎,有口热饭饱肚子,有人替我疼爱我的欢儿。恰好,这黄霞没儿没女,又跟我的欢儿很是投缘,我就认定她能够带给我和欢儿想要的家庭温暖。
那时,我并没有自己的律师事务所,我只是别人开的事务所里的一个小有名气的律师。黄霞与前夫离婚,是我帮她打的官司,两套房子,数百万存款全归黄霞名下。我不想成为别人口中被人包养的小白脸,所以,与黄霞正式办理结婚证之前,我特意对黄霞的财产进行了婚前公证。我把自己的全部家当毫无保留地交给了黄霞管理,对她唯一的要求是告别过去,完全彻底地开始我和她新的生活。
本来一切都是那么的顺利。我忙着打官司,黄霞在家打理家务照顾欢儿。因为没有了后顾之忧,我的生意越来越好,为了赚到更多的钱,我筹集资金自己开了家律师事务所,眼看得功成名就的时候,我却突然病倒了。
头痛,从来没有过的头痛,让我从律师事务所里整整坐了一个下午,将近天黑的时候,我才勉强拖起摇晃的身子往家赶,回到家,我一头栽倒在沙发上。
我被送进了医院,医院经过检查,怀疑我得的是脑部胶质瘤。之后,我被送往全国各大医院诊治,病情不见好转,且每况愈下。我瘦成了皮包骨,而且神智时而清醒时而糊涂,这样的时刻,我最依恋的不是我的父母,不是我的兄妹,不是我的欢儿,居然是同床共枕的黄霞。我时时刻刻地希望黄霞能够守在我的身边,常常从短暂的睡眠中醒过来,我就会用吃力的目光四处寻找着黄霞的身影。渐渐的,我发现黄霞出现在病床前的身影越来越少了,渐渐地,发现她看我的目光充满了厌倦。她不再温存,甚至连起码的同情心都没有了。她开始在家里摔碗了,开始了对欢儿的咒骂,开始无理取闹地要跟我离婚。
看着满地砸碎的碗片,我泪水长流。尽管我和她只做了三年夫妻,可这三年里我是倾尽所有地让她幸福、让她快乐,不曾想到了如今,她却如此的不顾全夫妻情分。罢罢罢,与其被她每日羞辱折磨,还不如放她离去。
我擦拭起悲伤,问她,你要如何离婚?她说,就当我当了三年长工,多少要给予些补偿!我只觉得有一把利剑撕拉一声划过我的心脏,痛悔与愤怒交集使我苍白的脸扭曲得无比恐怖,我努力平息着自己的情绪,劝慰着自己,我已是个半死不活的人,何必为了钱财而让自己伤神!我说钱全在你手上,你看着拿吧。
五
冬天的风刺骨的冷,客厅的火炉前,我半躺半靠着,奄奄一息。灰暗的灯光下,欢儿默默地陪伴在我身边,目光里充满着恐惧的泪水。我的儿,要是哪天我真去了,你怎么办??我努力让自己灰冷的目光变得温暖些,希望自己不堪的模样不要去吓着这可怜的孩子。
屋内,冷清地吓人。自从我答应黄霞离婚后,她拿了我10万元存款就直接回了家。对这种重利不重义的女人我不再心存幻想。唯一想不明白的是,她拿走钱后,就没再提过离婚的事。
头是越来越痛了,如同爆裂一般,连眼球也要跟着爆裂了。一阵晕眩后,我栽倒在地。
不知睡了多久,我终于醒来了,床边围满了我的亲人,他们的脸上挂满了焦虑的泪水。我很歉疚,我没有带给他们快乐,却尽把痛苦留给了他们。我的生命已经如同将近熄灭的油灯,闪着忽明忽暗的光亮。我要记住,人世间这一张张我生命里至亲至爱的脸庞。我目光游离,看到了她,黄霞,她居然也站在了我的亲人中间,她不是走了么,为什么又回来了呢。
金哥!她居然在叫我。她还居然在流泪。她说,她错了,她不该在我最需要她的时候离开我。她紧紧地握住我的手,让我坚强,她说她相信我会挺过来的。
我竟然被她的话打动了,甚至原谅了她之前的无情。我的目光变得温暖了许多,我想活,好好地活。
我努力地张着自己的嘴,却不知道要说什么。这时,我看见妹妹从一旁走了过来,无比厌恶地将黄霞推开。她说,你少在这装好人!我哥病了你却丢下他不管,要不是我们家里人日夜照顾,他早被你气死了。
黄霞并不反驳,只是站在一旁哭泣,像个百般委屈的孩子。见她这般模样,我居然有些心疼,我用目光恳求妹妹原谅她。不曾想我这举动惹得妹妹生了气,她顾不上我生着病,非逼着我写下遗书不可。她说,哥,你就是容易被人骗!这个臭女人回来就没安什么好心,她一回来就找你存折,想抢走你的全部家产!
又是家产!我有些厌恶地闭上了眼睛。我听见母亲在质问,她言辞声正:“你真是回来拿财产的?鹏儿不是给过你了么?你第一次离婚就拿了别人几百万,鹏儿就赚了那么点钱是留给欢儿的,你做人可不能太没良心!”
是啊,这做人怎能这么没良心呢。没有钱,我的欢儿将来怎么生活!我的目光突然变得无比犀利起来,我定定地看着黄霞,面对我犀利的目光,她一下就慌乱起来,她不停地跟我保证,她一定不会再要我剩下的钱了,那钱一定留给欢儿。
我悬着心算了放了下来。可妹妹不信,妹妹非得让我当着众人的面写个遗书,无奈,我用颤巍的手弯弯扭扭地写下了一行字:请你们照顾好欢儿。
母亲去看欢儿好一会了,还不见回自己的房间。我的魂魄在房间里飘动,脚步悄无声息。客厅里,母亲怀抱我的遗像独自哭泣。我的娘亲,是儿让你如此的伤心了。俗话说,积谷防饥,养儿防老,儿不曾为您养老送终,却害得您白发人送黑发人,终日里以泪洗面。娘啊,我的亲娘!是儿的无能害得您老了还无家可归!儿定要为您为欢儿讨回公道!
一想到这,我怒发冲冠,蹭蹭蹭站了起来,朝着父亲和母亲拜了几拜,起身就去找那黄霞算账!
我一路急走,翻山越岭就来到了那黄霞的娘家,可我找遍了她娘家的每个角落,就是不见黄霞的踪影,她到底去了哪里呢。我正百般狐疑的时候,听得一阵公鸡打鸣的声音,不好,天快亮了,天一亮,我就无处藏身,我只得急急起身,朝着来时的路一路狂奔。
连着几月,我天天晚上去那黄霞的娘家转悠,终于,我寻到了黄霞的去处。原来这骚娘们,在我还没死的时候就勾搭上了别人,难怪她那么急的吵着要离婚了。
那男人猴瘦猴瘦的,四十多岁就满头白发,一看就是病秧子!我冷冷的笑,这等丑婆娘也只配得了这般模样的丑汉子。一想起自己当年玉树临风,居然娶了这等丑陋的女人做老婆,简直的奇耻大辱!想到这,我不禁呕吐起来。
我藏在她家卧室的墙角处,只等那骚婆娘与新汉子上得床来,定要吓她的半死,我天天吓,就是吓不死她也得吓疯她。果然,他们上床了,只见这骚婆娘衣服一脱,就露出了满身的赘肉来,我走上前去,朝那硕大的ru*房上狠狠的咬了一口,一排带着血印的齿痕立刻出现在她的ru*房之上。只见她又哭又喊地在床上翻来滚去,那男的更是吓得浑身直打哆嗦,一张没有血色的脸就像那棺材里挖出的僵尸。从此后,我是阴魂不散,夜夜要上她家闹上半夜,不到半月,这女人和男人都折腾得连走路的力气都没有了。
那日,黄霞请了一道士来家驱鬼,那道士作法念咒后,拿出一道灵符刚想让黄霞贴在了她家的床头上,不想,窗外突然闪电雷鸣,只见一股阴风推窗而入,霎时就将灵符卷得无影无踪。驱鬼的道士吓得面如土灰,朝着窗外连连作揖。黄霞和她新任老公还想请他重新作法,道士连连摇头,这鬼怨气太重,恐怕是你们作孽太深,让他怨气难消啊!
道士走后,我仍然天天半夜去闹上一场,后来觉得老这样闹没新意,就干脆附魂在那男人身上,让那男人得了跟我生前一样的病。眼看那男人一天天消瘦下去,有好事的人,就四处打听这黄霞以前的事,一来二去,方圆几十里的人都知道她克夫克子,诓骗钱财之事,谁见她都躲得远远的,那夫家更不敢再把她留在家中,以一纸离婚证书将她扫地出门。
黄霞又回到了她娘家,终日里把自己关在屋里以泪洗脸。那日半夜,我意外地看见她坐在自己的房间内捧着一张照片发呆,借着微弱的月色,我看见那是我和她还有欢儿一起照的一张全家福,照片里的我们笑得是那样的开心。
“我对不住你们。”这是我死后第一次听到黄霞在自责,她说,“我不该贪你的钱,不该害得你死后连葬身的钱都没有。不该卷了钱就走人,却把欢儿留给你的家人。我知道你恨我,所以才变成厉鬼来讨伐我。是我弄得你在阴间不安心,我在阳间也过不了好日子。”她站起身来,燃了一具香,说,我这就去把钱还给欢儿,我自知罪孽深重,等还了这心债,我就去九华山削发为尼,以后就天天在佛前念经颂佛,请求佛祖为你超度。
不久,九华山真的就收了一名叫慧能的尼姑,这尼姑每日晨钟暮鼓的守在佛前念经忏悔,超度亡灵,因为每天受到佛法普度,我身上的怨气渐渐散去,又一年后,我终于转世成人。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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