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童的《黄雀记》比余华的《第七天》上市晚了几个月。俗话说,好饭不怕晚。这本书的的确确让我们这些欣赏苏童才华的读者获得了一次品尝文学大餐的机会。如果说《第七天》是一枚重磅炸弹,炸开了这个时代最深的伤痕,那么苏童的《黄雀记》就是一剂清凉剂,让我们清醒地追问世道人生背后的真相。所以,《黄雀记》正如其书名一样,冷静、节制、小心翼翼、藏有野心。
《黄雀记》讲述了保润、柳生和仙女从童年时期到青年时期的全历程。整个故事围绕着一次施暴行为的前因后果展开,循序渐进,不疾不徐。我们可以从保润的经历中感受到生活的荒诞无常,感受到外部环境对于生命质量、生命的纵深及展开程度的深刻影响。香椿树街落后、鄙俗、僵化、愚昧等征候一直在延续,这条街像一条脏兮兮的河流上面行驶的没精打采的破船,它绝不因为没有任何亮色而停止运行。
作品对人物在青春期成长过程中的躁动、自尊、怯懦、破坏欲等心理层面挖掘很深,主人公保润从生到死,最大的自豪就是会用绳子,他能够得心应手地捆出几十种花样,而捆绑的对象是人。确切点说,是精神病院的病人。这个可笑的特长是他的最大骄傲,是他破败不堪的生命中唯一的强点。更荒诞的是,他唯一一次捆绑精神病院以外的人,竟然是他心仪的仙女。正是这次捆绑,导致后来柳生把持不住,侵犯了仙女。所以,仙女放过柳生,而状告保润,让保润蹲了十年监狱也就有了可理解性。这就是事件的“因”与“果”。一旦抽丝剥茧地追溯缘由,保润是这场罪恶的源头,他逃不了干系,在劫难逃。
保润就像螳螂一样敏捷、利落,善于运用前臂征服别人。仙女就像蝉,无法摆脱螳螂的绳索。而柳生就是流里流气的大黄雀。傻乎乎的螳螂一走,蝉就成了黄雀的美食。螳螂万万想不到的是,黄雀不但笑纳了蝉的身体,还让螳螂代替自己去领罪伏法。所以,螳螂是一只背了十年黑锅的倒霉螳螂,堪称倒霉蛋中的巨无霸。
保润并不想侵犯仙女,在他眼中,身边的仙女就像是天上的仙女,不可亵玩。他只想满足自己青春身体内的好奇心,和仙女跳一支当年颇为流行的舞蹈:小拉。结果舞蹈没跳成,人进了监狱——只能自己在监狱里面面对墙壁跳小拉了。这样一解读,便觉书名妙不可言。如果按苏童的原意,书名叫做《小拉》,那就太狭隘而无趣了,也远离了中国文化韵味悠长的古典意境。
作品中最诙谐的形象是保润的爷爷,这个自称“丢了魂儿”的老人在精神病院待了很多年。保润进监狱以后,柳生竟然成了接替保润伺候爷爷的人。这就叫阴差阳错。爷爷一直在找装有祖先两根白骨的手电筒,为此挖了很多树木,让整条街的居民吃尽苦头。后来他挖不动了,也没了自由。这样一位病怏怏的老人却万寿无疆,一直活着。保润的父亲走在了保润爷爷的前头,保润的妈妈投靠自己的妹妹,实质上是彻底告别了香椿树街。保润本来美好的家庭因为爷爷的“疯病”、父亲的怪病和自己蒙冤入狱等多种原因,最终崩溃解体。保润出狱以后成了孤家寡人,唯一的亲人爷爷已经糊涂,居然不认识他了,这给了他的心灵很大的打击。他出狱以后想做的事情不多,最想做的事情居然和十年前一模一样:和仙女跳小拉。对象是仙女,活动是小拉,一成不变。
这份固执得可笑的行径让我们领会到保润心理成长的停滞、社会人格成长的缓慢以及他心灵深处的纯洁、单纯。仙女在社会上摸爬滚打,做歌女,做情妇,做公关,饱经沧桑的同时一直与社会同步滚动。而保润却几乎停留在了十年前。所以,保润把跳小拉看成“清账”的行为,达成目的的时候他落泪哽咽也就在情理之中。他这种选择是在向青春期告别,给自己年轻的生命一个交代。对仪式感的需求超越了仇恨,这个层面对我们理解人物的深层人性意义重大。虽然最后保润酒后连捅柳生三刀,导致柳生丧生,但是我们还是要肯定保润人性中闪光的一面。如果他想复仇,那么没必要在出狱后还和柳生、仙女和平共处那么久。
杀死柳生在作品的叙述中有不少伏笔,比如保润胳膊上的“君子”“报仇”的刺青,比如保润参加柳生结婚典礼之前对仙女说的意味深长的话:“我喝了多少酒你明天就会知道的,你等着”,比如保润说这话时的神态,都是证明。但是这些都不是有力的证明,最有力的证明有两个,一个是他听说自己父亲的衬裤被柳生穿走了,他沉默了五分钟。柳生的过度不见外的行为为什么会如此剧烈地触动了保润的神经?因为保润深层心理中一直认为,柳生应该终生忏悔并在人格上向自己低头,包括仙女,也该如此。另一个有力证明是,保润错误地认为柳生和仙女长期同居,而仙女怀的是柳生的孩子,在这种情况下,柳生居然找了另外的女人结婚。这是保润不能容忍的。
保润一直爱着仙女,这种爱已经超越了仇恨。他希望他的爱能够得到正当的承载,哪怕是由柳生来承载。然而柳生不爱仙女,多多少少还带有一种对她的鄙视。保润杀人的癫狂行为是对存在于记忆深处的当年那只“黄雀”的报复,也是对“螳螂”(自身)纯洁之爱的极端化赎罪。他心中无形的绳索最终捆绑了自己,他没能战胜命运。
这部书将社会开放进程中的浩荡形势和奔腾变化做了提炼,大部分融入到仙女的人生蜕变之中。仙女这个形象是当代物化女性的典型代表,她的愚昧、倒霉、自私、狭隘、拜金、势利、放纵等特征,都和物化的风气分不开。仙女并不喜欢自己的生活,也不喜欢眼前物欲横流的世界,从这个角度上说,仙女也是受害者,是自食其果的个体。她说:“我恨死了这个世界”。这句话道出了这位弱小女子的真实心声。作品中的几个次要男性人物也都折射了世俗肮脏、丑陋的一面,比如热衷美女服务的庞先生,其貌不扬玩弄女性的郑老板,见钱眼开的乔院长,居功自傲的康司令等等。
除了人物刻画饱满而富有张力外,作品语言的考究、叙述的绵密、情节的一波三折荡气回肠也是值得赞誉的。还有一点,就是隐藏的“梦的结构”。香椿树街上的人们在祖父找魂的过程中陷入了一场集体躁动,仿佛是进入了魔幻的催眠境界,都在挖地三尺。这种对土地的挖掘与作家本人对人性的挖掘组合成了一个既神秘诡谲又令人捧腹的荒诞现场。作家追问如此之深,而书中人物却活得如此苍白。造梦者为入梦者垂泪、慨叹,书写悲欢离合爱恨情仇。这是本书最大的亮点。
读罢此书,我一直在思考一个问题:如何才能够在嚣嚣尘世中独善其身?书中似乎隐隐暗示:一个是保持洁身自好的品行,出淤泥而不染;一个是给自己解套,卸去一切多余的绳索,卸去一切多余的目的,不管是螳螂的目的,黄雀的目的,还是蝉的目的,通通卸去。惟有放下种种欲,才能从自设、他设的圈套与罗网中解脱出来。
话说的不少了,就此打住。小诗一首权作结尾:
昨夜香椿不尽哀,落花无数满楼台。多情绳索难除去,黄雀声声入梦来。
-全文完-
▷ 进入李家纬的文集继续阅读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