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走后，家里蒙上了一层揭不去的沉寂。在这个村子里，幼年没有了母亲，是会被人称作“白眼狼”的。邱月平和弟弟都一样，被村子里的人称作“白眼狼”。拿不准哪天走在路上，擦肩过去一个人，还没走出十步，那人就会嘀咕一句“白眼狼”。

特别是母亲刚走的那年，邱月平走在路上都是哭丧着的。那天刚下学回来，眼看着到家了，迎面的张霆走了过来，邱月平不敢抬头，只得低低的走路，刚过那背，张霆在身后就嚼牙齿了，一句“白眼狼”，让邱月平听着十分难受。

邱月平站住了，恨的咬牙切齿，拳头握得紧紧的，就想转身一拳打在张霆的脑袋中间，让他瞬间开了花。可是心中那么想，身体却像被点住了穴，动不得，转不动身体也就自然没法照着张霆的脑袋一拳打下去。回神的时候，张霆已经走得老远去了。

邱月平恨啊，恨自己像根木头一样，被欺负了连转身的勇气都没有。叫自己“白眼狼”的人，那何止是在笑话他，那也是在笑话他一家子的不幸，笑话他的母亲死得早、该死。邱月平心里不舒坦，没有了娘的孩子就像是野草，任他们踩踏呢。

邱月平抱着书包，狠狠地生气，狠狠地奔跑，往爷爷的家里跑去。到了爷爷的家门口，也没停下一个步子，他狠狠地撞了进去，跪在地上就哭。

爷爷过来，捡起了他的书包。爷爷一边拍打着书包上的灰土，一边扯平了破了的口子，完了才挂到墙上的钉子上。

“月平子，你起来，爷爷热饭给你吃。”爷爷弓腰去拉起他来。

邱月平起身，又一把扑在了爷爷的肚皮上。“爷爷，我不是白眼狼，我不是白眼狼，我没有克死妈妈，我不是白眼狼。”

爷爷一听这话，把邱月平搂着，搂在手腕里，“好，我的平子不是白眼狼，不是”。爷爷用手顺着邱月平的脑袋，眼睛里眨巴眨巴闪着泪花。

在爷爷家回来，邱月平躲在屋里，又哭了。断断续续抽泣了好一会儿，心里在念叨着“妈妈，你为什么就扔下了我，我不想做白眼狼，我九岁了，他们都在骂我，我不是白眼狼。”

外面天已经黑了，弟弟跟着奶奶在二叔家生火烧水都还没回来，父亲一进来，看见灶台还是凉的，循着声音进来，看见邱月平一脸泪光，马上就是一巴掌下去，“这么晚了还不生火烧水，躲这里边哭”，又是一脚扫在他的屁股上。邱月平才边躲边走地去灶台生火了。

村子里的人都这么叫他，时间久了，父亲听着也来气，对邱月平这个“白眼狼”夜是随打随骂，稍有不顺心的，不是劈头盖脸地骂，就是一巴掌打去，一脚踹上。让邱月平幼小的心灵碎得无影无形。

大年刚过去，别的孩子都还在点炮仗，玩得乐乎，邱月平早早地就被父亲使唤去山上砍柴。新年没有新衣裳穿，就连和同年伙伴一起玩的时间也给剥了去。

“家里没有柴火了，你去砍柴，别只顾着玩，别人家的孩子不会和白眼狼玩一起的。”父亲心狠狠地对邱月平说。

“我不是白眼狼！”邱月平跳起来对他的老子说。

“你不是白眼狼是什么？你妈就是让你给克死的，你就是白眼狼”父亲咬着牙齿说话，一脚掌就踢了邱月平的屁股上。

邱月平一个踉跄，顺势倒在地上。他哭，哭得伤心啊，眼泪哗哗地就流下来，爬起来，还没来得及擦干眼泪，就拿了柴刀和柴匡走了出去。

一路走，一路泣，还连着用破了口子的袖子擦脸上的泪水，心里也骂，骂父亲对自己的狠心，但是又不敢骂出声来。

开学了，邱月平去学堂读书，走在路上，每个人都说“白眼狼来了”，听多了，他也就不在乎了，只是没了母亲的他，心里痛得不敢挺起胸膛，走到哪里都低着头。

每天放学回了家，就是生火烧水供一家人洗澡，做饭，收拾好了，那才开始写他的作业。每个晚上，就看见他在昏暗的灯泡下埋头写作业，父亲也从来没看过他写的情况。

日子一天一天地过去，原以为离母亲去世的时间越久，别人对自己的看法就会淡去，以为父亲对自己的态度也会改变，但是没有，十岁那年，人家见了会嘀咕他是“白眼狼”，十一岁那年，也是一样，十二岁那年，人家见了他仍然会嘀咕他是“白眼狼”。“白眼狼”这个名字好像就是他的第二个名字，然而每个人又偏偏只记住了他的这个名字。

他觉得自己就好像是一个完全陌生的人，从一开始来到这个地方，就被人狠狠的打上了“白眼狼”的标签，只要人家看见他，就指着他是白眼狼，就说他是克死了母亲的白眼狼。

邱月平不能习惯这样的自己，他始终想改变自己，却每次都伤痕累累。

那年，父亲包了十亩地，插秧的时候，他也把邱月平叫来田里，跟着一起帮忙插秧。

邱月平没干过，不懂这些农活，只能跟在父亲旁边学习。插秧是技术活，在农村里，有的人插秧插得好，名声都传得很远。也有人不会，每年到了插秧的季节，就得雇人帮忙打理。

邱月平在田里，两只脚踩在稀泥里面，站都站不稳，手里还得抓一把秧苗。站在水田里，看上去都还不到一米的个子，弯腰下去，那就跟个凳子似的，不细看都得以为是他父亲端来休息用的呢。

弟弟跟在奶奶身边，奶奶去拔苗了，也会把弟弟带下秧田里。

邱月平第一跟父亲一块插秧，父亲就给了他一把秧苗，说“解开了，就一株一株往泥里插，两根手指夹着，对准上面下来，注意左右的距离”。父亲也没多教他，就让他自己学。

刚开始在田里插了几株，一株一株在那摆着排着，感觉上像一回事，邱月平也就放开了去插。

“爸爸，您看是不是我这样。”邱月平刚插完了几株秧苗，就高兴地问他父亲。

他父亲倒是好，也没抬头看，也没说话，在前边插得快，已经出去了好一段距离。

邱月平弯着腰，把秧苗一株一株插到泥里，插到手指都发痛了也没敢停下来休息。他想能尽快插完秧苗，就像他父亲那样又快又准。

第一次插秧的邱月平也就跟学徒似的，对这样的农活不好把握，没插几行下来就已经东倒西歪，完全没了插秧的行路，但是邱月平没有注意，还是弯腰在插秧苗。心里还在美美地想着自己能插得多好，多棒。

他专心地插着秧，心思也没注意，不知道父亲就站在身后，还重重地在他的屁股上踹了一脚。邱月平什么都不知道，只知道那一脚下来，他的整个人趴在水田里，鼻子里，耳朵里，嘴巴里，能进水的地方都进了水，嘴巴里还吃着了不少稀泥。那味道又臭又腥，他赶紧爬起来。

起身一看，后面站着他的父亲，不要问就知道那一脚是父亲踹的。邱月平开始哭，不是因为屁股被踹痛了，只是那一瞬间的恐慌，和父亲脸上那一道怒气，让他心里感觉到失落。

邱月平一边哭一边挖出了嘴里的稀泥，还使劲拍着黏在身上的泥，几次都差点因为站不稳而栽倒在田里。

父亲怒斥着，“你哭，你哭，就知道哭，你看看你插的什么，像是在插秧吗，你就是没带脑袋来。”父亲说着这话，又用手指戳他的脑袋，连续戳了几次。

邱月平哭得更大声了，张开的嘴巴不断流出口水和稀泥浆，眼泪也混在一起，连腰板都还没站直。

父亲举起右手，邱月平知道父亲那一巴掌是要打下来了，急忙伸出左手护住脸，往回缩了一下，哭得更急。“爸爸，爸爸，我不敢了，你不要打我”，邱月平一边哀求一边后退，父亲那一巴掌没打下来，邱月平连忙后退了几步，没站稳，又一屁股坐到在水田里。

“你个白眼狼，不好好插秧，中午你就不要回去吃饭”父亲丢下一句狠话，让邱月平的心彻底凉了，比水田里的水凉多了。

邱月平一咕噜爬起来，止不住的眼泪流下来，不敢哭，抽泣着，心凉了，但心里还在念叨着“我真的不是白眼狼，爸爸，我不是。”

浑身湿透了，邱月平不能停下，只得弯下去，捡起刚才丢掉的秧苗继续……

秧苗插完了，过不了多久就要给稻田除草，周末的时候，父亲就会叫邱月平到田里拔草，弯腰在稻田里，也就和稻子一样的高度，不小心的时候，稻叶总是会划到眼睛，脆弱的眼眶里也总是被刺得充满泪滴。

父亲把一片田分配给他就会走开，临走时总是一句话，“没有拔完草不能回家吃饭”，有时候还能听见父亲也会多嘀咕一句“白眼狼”。也因为这样，那一年的夏天，邱月平瘦了。

到了摘烟叶的时候，邱月平放学回家，放下书包就要帮忙串烟叶。别人家的孩子，至少会先吃一碗饭垫着，但是邱月平没有，家里烟叶摘了，串不起来到第二天就会黄了烂了。农村里串烟叶，都是用竹条削的竹篾，一头削尖了，把烟叶一片挨一片串成一吊。因为竹篾那一头是削尖的，不小心一点，还真的容易扎到手指，留点血不说，每次串烟叶都要在手指上留下黑黑的伤口。

一回，父亲摘烟叶回来，爷爷奶奶也在帮忙串烟叶。邱月平就蹲在烟叶堆里，一片接一片地把烟叶串在竹篾上。父亲在挑选烟叶分类，青色的一类，黄色的一类，叶片有烂点的烟叶一类，串好的一吊烟还得分开来堆放。

在串烟叶的时候，光线不太好，邱月平蹲在角落里，很小心地串着。稍不小心扎了手，赶紧收回来，对着受伤的手指吹气，父亲看见了，一个白眼挤兑过去，“怎么不把手指扎断了呢。”邱月平又得马上放手去抓烟叶。

那一次，也不知道串到了几点钟，邱月平已经开始打瞌睡了，速度慢了下来。父亲看准了，把手里的一把烟叶就往他身上砸下去。

邱月平惊醒过来，慌了神，眼泪夺眶而出，一滴一滴落在烟叶上，却不敢出声……

爷爷在另一堆串着烟叶，就对父亲说了一句“别把平子吓到了”。

那一夜，邱月平偷偷地流着眼泪，直到眼睛都红了。

烟叶摘完，也是到了放假的时候，农田里又要改种其他作物，需要把烟杆都拔起来，还要清理出烟田。

邱月平家有一块地，面积不下四亩。在村里的东面山背后，邱月平的母亲就是埋在那座山上，站在田里就能看见一座坟墓。

那天天气不好，到了田里就下起了大雨，还伴着打雷闪电。

到了田里，也不可能就那么回去了。父亲说要把那一块田的烟杆全部拔完，“没有拔完不能回来。”邱月平像接到军令一样，死死地执行着父亲的任务。

邱月平也不知道父亲是什么时候回去的，但是父亲说了没有拔完不能回家，他只能按照父亲的意思，留在田里继续拔烟杆。

大雨！闪电！雷鸣！把周围田里的人都赶到了路上，大家纷纷往家里跑去。

轰！一个惊雷下来，似乎把地都震动了，但邱月平没有动。雨越下越大，蒙蒙地看出去，只能看见邱月平瘦小的身躯，还处在田里。

张霆在路边，大声喊着“白眼狼，快点回家，晚了让雷劈死你，快点上来。”

二伯也在路上走得很快，听见张霆在喊白眼狼，回头看见田里的邱月平，扔下锄头也跑回来几步，站在路上喊“月平，不要拔了，赶紧回家来，雷这么大，不能在田里！”

张霆见喊不听劝，先跑开了。后面过路的几个人都停下来喊他，“白眼狼，再呆田里，遭雷劈了，快点上来。”话才说话，就看见一道闪电划拉了过去，发出的电光把他们都吓了，赶紧走开了。

邱月平依然处在田里拔他的烟杆，对路上的人喊他，一句也没回。不是听不见，他忙着哭了，左一句白眼狼，右一句白眼狼，就是听见了，心也是痛的。

张霆先到的家，也来不及换下湿衣裳，就跑去找邱月平的爷爷了。

“老头子，赶紧去把你们家月平子拽回来，这打雷闪电的，他还处在田里拔烟杆呢”张霆拿了条毛巾，一边擦水一边说话。

邱月平的爷爷一听，惊慌了，拿起斗笠戴在自己头上，栓了绳子，又取了一把伞，夹在腋下。急急忙忙走在雨里，嘴里念叨着“这孩子怎么就这么倔，下雨打雷了也不回来……”

爷爷到田里一看，周边田里都没人影，就剩下邱月平立在田中央，爷爷三步并作两步踏到了邱月平面前，赶紧打开了伞，抢了他手里的铁铲往地上一扔，把伞撑了过去。

邱月平搂着爷爷的腰间，没说一句话，就哇地哭了出来。

爷爷抚着他的头，说“月平，别怕，爷爷来了。”

邱月平钻在爷爷的怀里，哭腔着说“爷爷，我不怕，我陪着妈妈。”

爷爷回头看了山坳上那座坟，眼泪跟着啪啪啪啪地就下来了……

爷爷把邱月平领回家里，跟灶台前面坐下，灶里是生了火，柴烧得噼里啪啦响，邱月平就坐那烤火取暖。奶奶拿了一套干衣服过来给他换上了。

“这他怎么当的爸，下这么大雨还使唤去田里，他自己怎么地就待在家里了”爷爷嘴里是在骂邱月平的父亲呢，“不行，我过去论论。”

爷爷戴了斗笠就出了门，走到邱月平家也就几分钟，到那一看，正好他二伯也在，也是在为这事在跟月平的父亲理论了。

“爸，你过来了”二伯看见老爷子过来，起身搀扶了一把。

老爷子有点怒，一跨进门槛就指着邱月平的父亲说了，“中林，你看看你这儿子，下这么大雨，打雷闪电的，你还要他在田里干活，你就不怕他淋出病来吗，被雷劈中了怎么办！”

爷爷生气了，手指着月平的父亲，骂了两句就变作了手掌要打一巴掌下去。二伯在一边拦住老爷子，“爸，我这也是在跟弟弟说这事，刚才我见喊月平喊不回来，我这就过来理他来了。”

“你刚才怎么没下田里去把他拽回来，你就看着他淋雨啊”爷爷对二伯也凶了一句。

“中林，你看看，你看看，刚才那么大雨，打雷了月平还在田里，那么多人看了，就是不知道怎么说你，你说你把这小孩子管得那么死死的干嘛，你把气都撒在他身上，那死了的人就能回来了吗”二伯也在骂邱月平的父亲，掌心掌背互相拍着。

“二哥，你别说了，说来说去，我就是看不惯这个白眼狼”父亲话刚出口，爷爷扬起一巴掌打将过去，啪。把父亲打闷在那了。

二伯也吓了一跳，父亲都三十几的人了，该有二十年被打爷爷打过了，爷爷气呼呼地，“白眼狼白眼狼，他不是你亲生的吗，连你都叫他白眼狼，他那么小，能克死他妈吗，他怎么就白眼狼了，你有什么资格当他的爸爸。”

爷爷的话狠狠地刺激了两个儿子，特别是邱月平的爸爸，挨了这一巴掌，这个大男人的双眼也挤满了泪珠。

可能是争吵的声音大了，邱月平那边也听见，和奶奶撑了伞就过来了。在门口还听见爷爷在说“这两三年，你给了月平什么，吃得好了吗，穿得好了吗，他妈死得早，你这个做爸爸的又像一个爸爸吗，你看他瘦成了什么样，你怎么就狠心呢。”

老爷子说话有点下力气，身体有点喘了，二伯只是在旁边扶着，在老爷子背上顺着气。

邱月平从外面进来，扑倒爷爷身上，哇哇地哭开了。“爷爷，你不要骂爸爸了，是我不好，我以后会听话了，我不怕别人叫我白眼狼了，我不要你骂爸爸了。”

爷爷手指戳中邱月平的父亲，“你看看你儿子，他是白眼狼吗，这下子你还能叫白眼狼吗！”

外面电闪雷鸣，雨也没停过。屋里充满了邱月平清脆的声音，哭得让人心碎。看见邱月平眼泪鼻涕都流到了嘴边上，父亲伸手给他抹去。那么大的巴掌，在邱月平的脸上蹭来蹭去，虽然手掌粗糙得像是会割到脸，但是那一刻却充满了温度。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