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上学离开故乡,每年在故乡的日子,也就是寒暑两个假期。后来工作回去的日子,就更加屈指可数。再等到父亲去世后,把父母亲接到城里,几乎一年也回不去一次了。
从出去上学到现在,半辈子过去了,有时候梦里也梦见故乡,甚至梦见故乡的一些人。如果说还有一些别的什么,就是村头的老柳树,但它们像村里的老人一样,只活在梦里,现实早就没了影。
因此,所谓的故乡,也就是一片山和一座房。所谓的熟人,更多的是几个同龄人。那座老房子,拜托族兄看护,至今尚未坍塌。那些捻熟的同龄人,却不少已经作了古。而实在的想,自己其实和他们没什么区别,城里的草民百姓,和村里的凡夫走卒,在世时尚且默默无闻,更不奢望什么身后的石碑和名声。
不过,现在网络发达,草民随便写几个字,只要不敏感,就可自认为会长久的留在世界上。所以就有了为这些人留名的愿望,而留名的同时也免不了记事。可名字固然是真的,事情却未必如此。但至少是留在自己脑袋里的记忆,不求对得起历史,只求对得起自己就好。至于写了谁丢了谁,更是没在意。反正是兴之所至胡乱写吧。
第一个人,大名忘了,小名记得叫歪脖,因为他天生就是歪脖。人们当面这样叫,他也答应而不会生气。他是家里的独子,另外还有一个妹妹。按说家里的情况还可以,可就因为这歪脖,就很难成家。最后拖到岁数很大了,终于还是用妹子给自己换了门亲事。
一般来说,换亲很难有好结局,他也不例外。反正是他自己的妹子经常和婆婆打架,他自己的媳妇也就经常和母亲吵嘴。清官难断家务事,到底也不知道是什么原因。
但后来,究竟也不知道两个女人何时忽然开了窍,终于明白自己的母亲就是对方的婆婆,反正一下子都对各自的婆婆好了起来。这样两个男人的日子也来了个大转变。现在知道的是,歪脖的母亲九十多岁了,很幸福的样子。歪脖自己也有了一双儿女,很像样的一个家庭。
说的第二个人名叫九月,大概是九月出生的吧。虽说岁数差不多,但论辈分却是叔叔。关于这个人,母亲对他一直印象不好。对此,我也知道一些。就是这人实在有点“赖”,经常到了家里就赖着不走,一直坐着等着看别人吃饭,甚至经常不用招呼,自己端起碗来就吃。
现在想,他之所以这样做也是有原因的,他母亲早亡,父亲是酒鬼,另外有一个弟弟,家里经常吃一顿没一顿,在别人家蹭饭吃也是不得已。
不过这人的力气很大,而且从不珍惜。地里有活的时候,招呼他一声,就会很卖力的干,那肌肉的样子很让人钦佩。
就他这样的家庭,自然也很难找到媳妇。最后三十多岁,才花钱买了一个四川女子。谁知这女子好吃懒做不说,脑子还有问题。生下的两个孩子都傻乎乎的。如此一来,九月的日子就更难过。
最后的结局是后来堂哥告诉的,说是前年冬天一家四口全中煤气死了,三天后乡亲们才发现。四口人用一张芦苇席包裹一下就埋掉了。这样到这里,九月这一门就彻底断了后。
第三个人叫国灵,他是九月同母异父的弟弟。我和他曾经同过学,但也只是很短时间。因为他的成绩太差或因为总是小偷小摸,反正很快就不上学了,或者已经成为正式的小偷。
对他的行为,乡亲们多数知道,但并不反感,因为他一直恪守兔子不吃窝边草的原则,甚至有时还把偷回来的东西低价卖给大家。但这样的好事并不常有,人们更常看到的是他被人打后鼻青脸肿的样子。
后来一阵子,国灵真不见了。乡亲们说没准被人打死了。可事实是三四年后他又回来了一趟,而且一脸红光,还带着一个媳妇。他自己说是在山西一个煤矿给人做饭。看到乡亲就敬烟,很潇洒很滋润的样子。
对照他哥哥家的破败,常让人感叹这人生的诡异,实在非人力可为。至于现在国灵怎么样了,连堂哥都不知道。因为多年来他再没回来一次,好像再不是家乡人了。
第四个人姓左,比自己小几岁,大名忘了,只知道他是家里唯一的儿子,另外还有四五个姐妹。这样一来,家里的情况自然不好。他小学毕业或上了几天初中后,就辍学外地打工了。而打工最后的结果,却是被人抬了回来:一个在建的四层楼,已经封顶,他们一帮人人在里面抹灰,突然楼房就塌了。
面对一具尸体,父母哭的死去活来,也无可奈何。不过据说赔了七八万,这对当时的村民来说实在是个天文数字。再后来,他父母,就用这笔钱给一个闺女找了个倒插门的姑爷。只不知道这后来的半个儿,是否和以前的整个儿,究竟哪个更符合父母的心意?
还有一个女同学,大名也忘了,只记得她一个眼大一个眼小,所以背后人们都叫她“个半眼”。女孩子自然更早辍学,更快结婚,很早就没了消息。现在忽然想起她,是因为后来堂哥说起过。起因是她儿子被淹死了。而淹死的地方很蹊跷,就是她家麦田浇水的水沟—里面的水深还不到一尺深,却淹死了一个五六岁的男孩。
从此以后,她就疯了,经常衣衫不整的在大街上乱跑。
按自己推算,假如这女同学的儿子还或者也是二十多岁的小伙子了。可现实是儿子没了,只留下了这个快五十岁的疯婆子。当然,有可能早死了,一个疯婆子能在大街上活十几年吗?
最后一个同龄人,叫一杆锤,实际上就是只有一只手。要说他家,单看人口真的很自豪,因为有兄弟四个。但看实际,就一点自豪不起来了。因为他们的母亲疯癫,四个儿子也都不太正常。这不正常的最明显的表现,就是这个一杆锤的儿子,在十来岁的时候和人打赌爬高压铁塔,结果人家没事,他就把一只胳膊爬没了。当时并没有全没,因为还留着一截骨头,只是肉没了。后来,这骨头就很臭,他父亲就用斧子剁了下来,这样就彻底成了一杆锤。
我和一杆锤也同过学,那还是他有两只手的时候。剩下一只手后,他就不上了。他虽然只剩下了一只手,却并不影响日常生活,能够脱裤子屎尿,也能用一只手抢来别人的东西放到嘴里。等我离开以后,堂哥说他还享受了残疾人补贴。但后来终于还是不见了,不是道是走丢了,还是摔死了,或者是又爬了一次铁塔,反正是失踪了。而此后那份让人羡慕的残疾人补助金自然也跟着没了。
暂且就想起这么几个人吧。或者幸福或者不幸,或者活着或者死去,反正现在都还有些记忆。幸和不幸只是个量的问题,而活着和死去却是这样泾渭分明。加缪曾经说,死亡是哲学唯一值得研究的课题。毕竟每个人都要走向死亡。因此,我现在想对他们说,早走的,未必就一定是不幸。苦了的,是那些活着的人。
于木鱼宅
2013-11-6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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