芳芳为母亲盖好被的同时，轻轻地在她的额头上吻了一下，然后极尽温柔地对她说：“妈，晚好。”芳母也无力地回应了一声：“嗯。”

这么多年来，不管她多累也好，心情多坏也罢，芳芳从不间断地在每一夜母亲临睡前都会为她盖被，对她道声“晚安！”。她永远都不会忘记这个对她来说意义深刻的两个字。

坐在病床旁的沙发椅上，望着母亲和蔼的脸上那似波浪的皱纹，芳芳知道母亲的病情已是回天乏术了，她的眼眸流露岀难以言说的感慨。窗外的月光正温柔地在天空荡漾着，穿过树梢，穿过窗帘，伴着微寒的晚风，拨弄着芳芳的心弦。

随着月光的投递，芳芳把一份思绪远远地抛向那深邃的黑夜．想起三十多年前的那个夜晩。

她清晰的记得父亲在那夜一如即往地来到她的床前，张开他被生活磨损得极为粗糙的双手，欲将她揽在怀里。而她，也一如即往地逃避，脸上总是带着一副俏皮的神色，半推半拒地不让父亲抱着她。虽然她知道父亲只不过是想对她表示疼惜，但是她就是不喜欢父亲身上那股母亲嘴里所说的“男人味”。

那一夜，她又看见父亲那略带失望且充满爱怜的表情，接着父亲便轻轻地为她盖好绵被，然后就在她的额头上亲了一下．跟着总不忘道一声“晚安”。可是，她惯常地淘气地对父亲说：“早安”。她从没想过那是她最后一次听见父亲雄厚的声音，也是最后一次听到父亲的那一句＂晚安＂。

第二天，在她放学时，来接她的並不是奶奶，而是爷爷。据爷爷说，奶奶不舒服了，便要他来带她。她也看见爷爷的双眼红肿，仿佛刚刚哭过。但爷爷的威严让她不敢开口询问。回到爷爷家后，她惊讶地发现母亲也没有上班，还有姑姑、叔叔、婶婶，全部都在，而且个个脸上都罩上一层阴暗的寒霜，尤其是母亲，更是泣不成声。

“芳儿，你爸爸发生车祸了，今早就离开我们了。”最终还是最疼她的姑姑边说边流泪地给她揭开迷底，可是幼小的她似懂非懂地只感到一阵难过。接下来的几个晚上，都是母亲为她盖被，对她说“晚安”。有一晚她做了一个噩梦，梦里仿佛看见父亲正对她挥挥手，然后转身离开，任她如何呼唤，父亲始终都没有再回头。从噩梦中醒来时，她发现自己的眼眶潮湿，而母亲早已坐在床沿关心的望着她，想是她做恶梦的时候胡言乱语，惊醒了母亲。

母亲看见她醒来，只问了一句：“芳儿，是不是做噩梦了？不要怕，妈妈在。”

她开口问母亲：“妈，爸爸呢？我要他给我盖被，我要他和我说晚安。”母亲听了之后，眼泪不由自主的滑下她的脸颊，安抚她道：“芳儿，爸爸走了，再也不会回来了。以后都由妈妈给你盖被，给你说晚安，哦？”那个时候，她才真正的意识到再也听不见父亲的那句“晚安”了。

从此之后，她母女俩相依为命，经过了人生的磕磕碰碰。母亲没有文凭，只能做些打杂的工作供她上学吃饭，把自己累得如残花一般，不到四十岁看起来就仿佛已有五旬。她时常看见母亲坐在窗前，也不知在想些什么，总是望着天边的那几片云彩发愣，时而还能看见母亲的热泪盈眶。然而母亲非常疼她，她也从不让母亲失望，虽然不能考得最好的成绩，却也不曾让她丢脸。

有一天，母亲病了，躺在床上爬不起身。她握着母亲的手，感觉那生满硬茧的双手如烫手的芋头。她害怕极了，只好找来姑姑帮忙。那一天，她没有去上课，一整日都待在家里帮着姑姑照顾母亲。那一夜，是她第一次帮母亲盖被，对着母亲道一声“晚安”，然后在她额头上亲了一下。从那时开始，她才真正的感受到父亲曾经那简单的一句“晚安”，其实承载着多少疼爱，多少关怀。如今，事隔多年，她一直都在后悔当初没有对父亲说晚安。

偶尔，她也会像母亲一样在一日疲惫之后伫立在窗前，望着天边的彩霞而想着父亲，想着不知父亲是否就住在天堂，也在默默地注视着她。在那种时刻，她都会静静地聆听自己内心最真挚的声音，然后在离开铁窗之前，她都会对着晚霞向父亲说一声：“爸，晚安！”

后来，她嫁给了耀祖，生了两个孩子。所幸的是，耀祖是个明白事理的丈夫，答应让芳母和他们一起住，一起照顾芳母。

芳芳是被耀祖的声音从回忆里抽回现实的。

“芳，妈睡了吗？”耀祖的声音从她的背后传来，她可以感觉到他的手轻轻地在她的肩膀上按摩着。

“嗯。睡了……”

“那我们走吧。明天再来看她，你也累了。回家好好的休息，孩子们都在等你呢。”耀祖温柔的劝道。

“祖，今晚我不想回。我想陪在妈身边，你回去告诉孩子们，好吗？”

“怎么了？是不是有事了？”耀祖关心的问，同时整个手臂环绕着芳芳的肩膀。

“哦。没什么。不知为何，今晚就特别想陪我妈。放心吧，没事的。今晚就辛苦你了。”

“嗯，那好吧。你也要休息哦。累坏了，那谁能来看着妈呢？”耀祖温柔地道。“你明天想吃什么早餐，我给你买？”

“明天再说吧。你给我拨个电话再过来。去吧，别让孩子们等了。”

“嗯。那好，我走了。”在临走之前，耀祖在她的脸颊上亲了一下，然后也很习惯性地说：“老婆，晚安！”

“晚安……”芳芳望着耀祖的背影消失在病房门口，感动于他的那一句晚安。她相信耀祖是受了她的熏陶，才会时时地把“晚安”当做是一日辛勤后的一种祝福，一种安慰，以及一份无法衡量的情感。

于是，芳芳就这样坐在沙发椅上睡着了，直至穿破云层的晨曦将她从睡梦里抽醒。

芳芳睁开眼的时候，看见母亲仍是熟睡，脸上还挂着昨夜的那一丝笑容，欲将她唤醒，却在碰到她的手的那一刻，感觉一片冰冷。多年的人生折磨，让芳芳处变不惊地按了呼叫医生的警钟，然后定定地望着母亲慈祥的面容。

医生宣判母亲与世长辞的时候，芳芳凄然泪下，但也为母亲终于可以到天堂与父亲相聚而感到欣慰。她知道，父亲再也不会寂寞了。只是她想不到的是，昨夜对母亲的那一句“晚安”，竟然是最后一次。

后记：“晚安”这两个字，我们时常都在聊天室里对网络朋友，或是在手机里对着现实朋友说，但我们是不是也曾这样努力地对着身边最亲最爱的人说呢？我真的忘了自己的父母是否曾经对我说过晚安，也忘了我最后一次对他们说晚安是哪一年了。

2013.11.02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