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的善良,是典型的中国传统女性骨子里渗透出来的一种温柔,一种吉祥,一种为他人带来平安的幸福。
母亲斗大的字识不了几升,但她特别会用心去识读人生这部大书。她懂得什么叫恶,什么叫善;她知道哪些事该做,哪些事不该做。
“文革”爆发的第二年,我才九岁,刚刚有些懂事。当时,我家住着一个被人称作“反革命分子”的家属,我叫她田老师,年龄50岁左右,是从县城下放到我们村的。白天,她戴着一顶纸做的高帽,上面写着“我是反革命分子某某某的老婆”,脖子上挂着一块足有10公斤重的木板,木版上写着“反革命家属田某某”,被造反派用绳子牵着到处游街。游完后就带到公社礼堂去批斗。几天下来,她已经不成人样。
一天晚上,田老师被人整得死去活来回到家里后,躺在床上只听到一阵阵痛苦的呻吟。母亲为她熬了绿豆稀饭,怕被人发现,就把门关起来,坐在她的床边一口一口地喂她。田老师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对我母亲哭道,说她愿意死了,不想做人。母亲劝她,要她看开一点,想远一点,事情总会有个结果。最后,冷不防田老师向我母亲提出了一个近乎于荒唐的要求,她要我母亲想办法把她藏到一个什么地方躲起来,她说她每天被人拉出去游街、揪斗,不要两天就会被人整死。母亲开始一听,吓了一跳,后来竟然答应了她的要求。我那时还不太懂得大人的心事,但总认为母亲的做法都是对的。
那天已经很晚了,母亲趁着夜色的遮盖,要我抱着一床厚实的棉被,她打着手电筒搀着田老师,朝着离我家不远的一个小山头走去。来到我家的一块菜园地,母亲把贮藏红薯用的一个山洞门上的锁打开,然后卸下一块快木版,在附近找了一些干草,铺在山洞里,最后把棉被铺在草上。一切忙完之后,母亲躬着腰把田老师扶了进去。田老师躺在干燥的薯洞里,一再交代母亲不要把她躲藏的事说出去。母亲说,你放心,就是打死我也不会讲!说完,母亲从洞里走了出来,又按着原样把洞门锁好,就与我回到家中。
第二天一大早,戴着红袖章的两名造反派来到田老师住的房子,“咚咚咚”敲了半天门,又是喊又是叫,始终不见田老师的回应。当时我正站在天井旁观望,心里吓得“砰砰”直跳。谁知一个瘦高个造反派走了过来,气势汹汹地问我:“反革命分子的老婆去哪儿啦?”我把眼光瞅着母亲,母亲走过来笑着告诉他们,说田老师昨天一晚上都没有回来。那瘦高个看着母亲上下好一阵打量,突然叫道:“不会是你把她藏起来了吧!”母亲赶忙笑着解释,我那有那么大的胆子。另一个矮胖胖的中年人走了过来,指着我和母亲吼道:“要是你们把人藏了起来,连你们一起抓,我就不相信她会躲到天上去!”说完,他们就气不忿地走出去了。我和母亲都吓出一身冷汗。
吃完早饭,母亲为田老师盛好了一碗饭菜,带着水,背着一个背篓,借着去菜地做事的样子,偷偷地给田老师送饭去了。我担心母亲会出事,就一直站在大门口张望。过了很久很久,母亲才背着背篓回来。刚进家门,那个矮胖子中年人就跟着走了进来,他一把抓住母亲的背篓,看到背篓里面的空饭碗,质问母亲给谁送饭去了。母亲显得十分镇定,说是给我父亲。矮胖子没有问到什么,就走了出去。
这以后,母亲总是一个人偷偷地给田老师去送饭,直到有一天田老师的儿子从县城来到我家,悄悄地趁着黑夜,把田老师给接走了。这一走,就是整整两个年头。田老师的问题得到落实后,专程跑到我家向母亲致谢,她还特意邀请母亲去城里玩了几天哩!
这件事对我影响很大,虽说那时年纪尚小,但母亲善待他人的行为在我心中牢牢地扎下了根。
十三岁那年,我正读初二。记得那是冬天里最寒冷的一天。我放学回家,毫不知情地去楼上搬柴,突然看到一个瘦骨嶙峋的老头儿睡在我家的阁楼上,当时的情景差点把我吓得半死。我柴也忘了搬,就急忙跑下楼问母亲,楼上怎么会出现一个陌生老头儿。母亲告诉我说,她今天去山上打猪草,回来时在路边发现一个可怜的老人躺在地上,她便放下背篓,问老人是怎么回事?老人告诉她说,他路过这里,不小心惹上了风寒,一时头脑发晕,就倒在地上起不来了。母亲听后,二话没说,就搀扶着他来到家里。后来母亲找来医生,给老头打了退烧针。
那年月,尽管我年纪不大,但像母亲这样善良,把一个陌生的老人带到家里,而且还为他治病,我确实没有见过。
这以后的几天时间,我不敢上楼,都是母亲一个人给他送饭,送水,还为他打洗脸水。直到有一次,母亲忙得不可开交时,她要我把赤脚医生张叔叔找来为老头儿诊断,我才敢正眼看一眼老头。这时的老头儿已不象我刚发现时那样可怕了,脸上有了些须的颜色,显得有几分健康。
大约十天过后,老头儿精神好多了,突然从楼上下来,提出要走。母亲也不好说再挽留他,拿出父亲曾经穿过的一件棉衣对他说:“老伯,你把这件棉衣带着吧,天冷,穿在身上,可以防寒。”老头儿临走时,母亲还特意为他准备了几块烙好的面饼,用布包好,递给老头儿,要他带在路上吃。这时,我发现老头儿眼睛里含满了泪水,“扑通”一声跪在母亲的面前,口里喃喃有声道:“好妹子,你好人有好报!你好人有好报!”一连叠声地说完后,连磕三个响头,站起身一步一回头地蹒跚着走了。
老头儿走后我问母亲:“妈,你又不认识他,为什么要对他那样好?”母亲抚摸着我的头说:“人在外,都有为难的时候,妈不帮他,总得有人帮啊!你不能看着他被冻死吧!”母亲说这话时,眼睛里盈满了泪水。
母亲的善良,使我从小懂得了什么叫着与人为善的道理。直到如今,我还时时记得母亲说的那句“人在外,都有为难的时候”的话,真是至理名言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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