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学聚会
1
我把灰灰菜薅完的时候,日头已经快落山了。直起身子抬眼望了望一畦畦齐整整的油绿油绿的菜秧子,我心里敞亮多了。这灰灰菜生命力极强,得一天一薅,看不好喽它和菜秧子抢营养,单细的菜秧子移栽不易成活,不好卖哩。
公公把捆扎好的菜秧子一把一把码放在篮子里,把一个个篮子装进电动三轮里,喷上水,盖上湿布。收拾停当,明天早起直接赶集去卖。“西红柿秧子畦里看见芹菜芽子了,西红柿秧子猛点卖吧!”他走到水池子边洗了洗沾满泥巴的手。西红柿和芹菜同时下种是公公的新发明,它俩的发芽期不同,西红柿秧子卖罢了,芹菜秧子刚好露头,白得一茬芹菜秧子。这小东西给饭店送大受欢迎,鲜嫩的西芹做馅料,好得很呢!
“破米粥熬好咧。我换豆腐咧,是熬着吃还是拌着吃?”婆婆走过来征询我的意见。我从葱秧子畦里薅一棵小嫩葱,在水管子下洗了洗,甩干净水,走进窗根儿的酱缸,蘸了点酱,放进嘴里,“妈,你做的豆瓣酱发酵好咧,离多老远就听见香味了。小葱拌豆腐,拌着吃。”
“电视上说咧,小葱拌豆腐并不是科学的吃法,营养互损。”公公插话。“呦呦呦,看把你能耐的,还懂得科学不科学咧。电视机就是叫你看坏咧,你闲着电视机就不会闲着。我们爱咋吃咋吃,你懂个屁!”婆婆奚落着公公,我在婆婆心目中是个搁哪儿哪儿中识文断字的能人,我的话就是权威。
“也该下班咧,田原咋还没回来呢?”临上桌的时候,我问婆婆。“噢,他打过电话咧,说厂子里知不道哪个当官的满锅,随份子吃请去咧。”婆婆边应着边给我盛好了粥。“钢厂坏风水咧,当官的他们家母猪生崽儿也得搞搞庆典,挣两毛钱不够整这个的。”公公抱怨着,往拌好的豆腐上撒了点虾皮。“哎呀,你个死老爷子,你知不道英子不爱吃腥气的?”婆婆朝公公发火。公公亏理地笑笑,“我忘咧。”我赶紧打圆场,“没事,这样更有营养,我爱吃。”公公歉意带感激地望了望我,“对咧,捆秧子的玉黍皮子使了咧。”他提醒我。“噢,吃完饭我去爱荣家取去,她家有的是。”
刷完碗筷锅灶整清的时候,田原回来了。他把摩托车推进堂屋,“天气预报说今儿黑夜有雨,被上点吧,省着半夜懒得起来。”我看了看他,“你就知道娇嫩你的摩托,比你儿子还金贵。别的不管咧?”他嘿嘿笑着,“别的还有啥?老婆大人请吩咐。”婆婆知趣地抻了抻公公,冲我笑着说,“没啥事我们回我们那院咧,记着把大门关好喽。”
进了屋,我问田原,“喝酒着没?”“我哪敢?不信你闻。”说着他把头伸过来,我凑近他闻了闻,他趁机一把搂住我,“睡觉呗?”我用手戳着他的脑门,“哎呦妈呀,刚几点?我还得去爱荣家要玉黍皮子去呢。”他拉起我的手,“走,咱俩一块儿去。”
2
爱荣我俩是从小学一直跟到高中的同学,处得情同姐妹。高中时都成绩平平,没考上本科就game over了。不久双双嫁人,巧得是嫁到了同一个村。赶上批房基地,我们俩商量着和别人换了地,把房子建到了一起,遂了愿成了朝夕相处的邻居。盖房的时候,俩家院子之间的夹墙没有垒,为的是不挡阳光。我俩的理想可都在这院里,种菜秧子是我们俩考察了很久的市场才做出的决策。方圆一百里没人经营,这里的人们有房前屋后种菜的习惯,绝对有广阔的市场前景和很深的挖屈潜力。事实证明我们俩的眼光是多么敏锐和精准,上茬菜秧子下茬晚黄瓜套种香菜油麦菜茼蒿和苦苣,一年下来的收入多过一个没有灰色和黑色纯阳光收入的小公务员。为什么这么说呢?因为爱荣的老公就是这样的镇政府小k,所以有了真实可靠的比较数据。更令我俩自豪的是,我俩带动了全村妇女发展庭院经济,小田庄的发展模式电视上有影,报纸上有字儿,收音机里有声(当然是县级的,呵呵。),庄里妇女打麻将的不见了,吵架斗气的少了,怎么着我们也是为小田庄的和谐繁荣做出了不可磨灭的贡献。我俩的地位在老少爷们心目中一下子提高了,大伙都说:上学不一定为了在城市找工作,回乡务农照样发光发热。你看英子和爱荣,上过学的人眼光就是不同。所以我俩在老公面前说一不二,他们俩得唯命是从。他俩暗地里说一堵墙导致阴盛阳衰,我俩心里偷着乐。
少了这堵墙的重要性还在于交通方便,便于思想沟通,把意识隔亥降低到最小化。这不,我们两口子一出溜就到了爱荣家的院里。
爱荣正装车呢,我和田原帮她一起装,收拾停当 ,爱荣把我俩让进了屋里。我说要玉黍皮子,爱荣说有的是。屋里,爱荣在镇里抓计划生育的老公田振坤正挥毫泼墨练毛笔字。“你就一个人干,省着他这么一个大老爷们在这闲着干这个!”我埋怨爱荣。“他嫌干这活脏,不动撼。”爱荣回应。“他嫌你赚的钱脏不?整个儿小资情调。别惯着他这臭毛病。”说着我夺过毛笔就往振坤脸上涂。“姐姐妹妹饶命!小生冤枉。下班后我主动做饭收拾卫生,革命分工不同,要透过事物的现象看本质。”他毕竟在机关工作久了,练就一副巧嘴舌簧。“爱荣,是真的不?”我问,爱荣笑着点点头,我就知道关键时刻还是人家俩口子亲。“对了,有件事差点忘了告诉你们。你们的老同学张扬说这月二十五号要举办同学聚会,让你们一干同学届时参加,昨天我去县里开会和他碰头时他求我转告。去不去你俩定夺。”
“张扬!”我和爱荣齐声惊呼。这家伙果真没有食言,那年分手后,我们说过“再过二十年,我们再相会。”二十年,恍如昨日,这家伙不知怎么样了?早就听说他在县政府工作 ,有几次去县委办事都想看看他去,可又一想,人家当大官了,说不定把我忘了,所以眼瞅着那扇关紧的门最后还是擦肩而过。
“嘿嘿,还记得当年沙河驿高中的‘三角铁’吗?”爱荣还在兴奋中。
我怎么会忘记啊!高一时的英语课上死气沉沉,古板的老师把课讲得充满睡意。他讲到单词however时,朦胧中的郝爱荣以为老师叫她回答问题,慢吞吞地站起来。老师看着她不知所以然,“你有事吗?”老师问。爱荣一头雾水,“不是您叫我吗?”大家面面相觑,待醒过梦来哄然大笑,爱荣在笑声中发愣。我很想给她提个醒,无奈距离太远。正不知所措间,和她毗邻的张扬和她耳语了几句。那时大家都光顾笑,有谁会在乎一个花季少女的窘迫?那一刻我认为张扬绝对够哥们。自此,我们三个渐渐熟络,我俩给他洗衣服,他替我俩值日生那个大肚铁炉子,考试时互传小纸条,放假时一起去粮库挑选花生米赚一斤一毛五的手工。到了高三,我们成了大家公认的“三角铁”。然而,再铁的关系,也因毕业而鸟兽散。临别时,张扬说二十年后一定相会,我俩说一定。二十年转瞬即逝,本以为日子里的各种繁琐各种无奈已经埋没了最初的约定,不想梦即成真。离情别绪,时光演绎出的不同版本的故事,亟待彼此倾诉。好盼望,好盼望。
3
于是,我俩日日盼望25号,就像小孩子盼望过年般迫切。这个日子在期待中渐渐靠近。
二十五号那天,我们把生意托付给家人,特地去服装店破格挥霍了一把,花大价钱买了一身品牌货,感觉包装以后的肉身上得了台面,便双双坐上了班车,兴高采烈地一路风景一路歌,像两只欢快的鸟儿掩饰不住自己的喜悦。售票员看着我俩旁若无人地大秀欢乐,笑着说这俩大姐一对老顽童。
下了车,步行没几步,就到了指定约会的地点—锦江宾馆。
站在门口,我愣了。爱荣说怎么了,我说你看。爱荣抬眼望去,说哇好隆重。她话一出口,我就知道我俩看的角度不同。
她看到的是:巨大的拱门,上写“93届沙中毕业生聚会庆典”烫金大字。一个个七彩热气球把写着“友谊万岁”的竖幅笔直地拉向空中。宾馆门口,摆放着一个个艳丽夺目的花篮,标着赠送单位。
我看到的是停车场上那一辆辆豪车。
我踯躅不前。不是我们三个的聚会吗?我一直这样认为,至多是几个要好的同学呀,怎么会是这个样子?隆重的气氛让我压抑。
爱荣对我的变化毫无察觉,拉着我进了大厅。
大厅门口,摆着桌子,有工作人员负责登记。我找到了我俩的名字,签到,并按要求留了电话。“上面没有名字的咋办?”我问。“这是市领导举办的重要会议,不在册的一律不发进门证。”工作人员解释说。“幸亏有咱俩的名字,要不还白慌慌咧。”爱荣小声庆幸着。
会场门口,有个巨大的题字墙,上面正中写着“见证友谊”,左上角第一个签的是:副市长张扬,字体是经过专门设计的,大而粗重,有谷子地里高粱红的气势。其后有密密匝匝几百个人的各种笔体的留墨,有的气势磅礴,有的轻描淡写,有的猥猥琐琐。我边写边想,同学就四十多人,冒出这么多人,市长的人气就是旺。看着爱荣在杂乱的字堆里寻找不到安放自己名字的位置,我说算了吧,友谊不是写出来的,心里有便处处有。爱荣说心中有佛,处处有佛,佛在心中,我便是佛。看到她煞有介事的样子,我笑着说我终于把你点化了。她双手合十吟诵阿弥陀佛。
拿着进门证顺利通过了安检,我的自卑感再次袭来,工作人员格式化的礼貌动作和语言毫无亲昵热情之感。我被他们引导着有种古代贫民拜见帝王的新奇陌生和恐惧。我退缩了,想打道回府。爱荣拽着我说到了。
进了大厅,整整齐齐几十张圆桌,摆着瓜果茶饮。人头攒动,谈笑风生。我和爱荣找一个角落落了座。没有人招呼,找不到我脑海里熟悉的面孔,我仿佛游离于这个群体之外。旁边桌子的几个人谈笑热烈,我静静的听着。他们谈政治,经济和爱情,继而谈到凌志兰博基尼宝马和迈巴赫,中间有人穿插说了lv香奈儿爱马仕欧米茄和朗格。我很晕, 不懂他们在说什么,脑海里没有这些物品的影像,有种刘姥姥进大观园的新奇和迷茫。我知道这些东西已经把我们分成两个世界。那个世界的人们对我们的世界充满了不屑,不屑到从他们的嘴里吐出有关同情民生的话语都是奢侈的。
我想离开。
当我欠起屁股刚想走人的时候,主[xi]台前的音响吼出让我的心脏快要爆裂的音乐。大厅里的灯突然熄灭,取而代之的是闪烁的霓虹。霓虹灯旋转着,七彩光不停地变幻着形状,时而一片乱糟糟 ,时而一点一线。速度由舒缓到强烈,随着重低音敲出的排山倒海般的节奏光与影频率疯狂地跳跃着。我的眼睛和耳朵习惯了青山绿水虫啾鸟鸣,受不了这剧烈的刺激,我张开喉咙大叫。就在我的叫声衰减到只有我自己能听到的时候,音乐戛然而止,没有人觉察到我的反常情绪。主[xi]台后的电子屏陡然一亮,一个纯正的男中音宣布:欢迎主角出场!
肃静。
时间仿佛停止,在众人目光聚焦的地方,有俩个人款款而出。男的西服笔挺,神采奕奕;女的一袭红色低胸长裙,外套白色皮草披肩,珠光宝气。俩个人手挽着手在台上点头致意,大有x主[xi]携夫人出访时的范儿。我仔细端详着男人的眉眼,确信张扬无疑。二十年,弹指一挥间,人家居然摇身一变为政坛精英,而我还在潜心研究院子里的土坷垃,为能挣到一棵菜秧子五分钱而欣喜不已,巨大的反差让我陷入自卑。我不敢抬头,我怕同学认出我,问我干啥工作,开啥车来的。在一片鼓掌声中,张扬开始了他洋洋洒洒的讲话,从大好形式到发展前景全是振奋人心的激励语言,这些套话我平时在电视上耳熟能详,我多想听到回忆过去我们在一起的青葱岁月的故事,讲讲那时的纯真那时的友谊,可是没有,一句也没有。来前我还想和他像当年那样面对面唠唠海磕扯扯闲篇,可如今看他遥不可及高不可攀的样子,我的想法纯属扯淡。
不知什么时候,舒缓的音乐响起,珍馐美味开始在眼前罗列,端菜的服务员来回穿梭。张扬夫妇开始逐桌敬酒。这是某局长政绩卓越,这是某企业家坐拥几亿资产是县里的经济支柱,这是某县重点中学教师曾培育出多少多少才子,这是某作家他的文章见诸与某某刊物......我不知道轮到我是怎样介绍:这是某菜贩子,一年卖多少多少菜秧子吗?汗!张扬夫妇离我越来越近了,不一会儿,到了邻桌。例行敬酒过后,他和一个面熟的男士谈得很投机,内容大致是某处有一块地皮值得投资,转手就是多少多少利。我打量着张扬,脑门奔儿亮,啤酒肚腆着,一看就是老到深沉圆滑的主儿,找不到一点当年“三角铁”中的影子。见我盯着他看,他和我对视了一眼,居然没有认出我,示意那个面熟的男子有机会私下说。很明显,我叨扰了人家,我的存在是多余的。我悄悄离开,没有管兴高采烈的爱荣。
4
回到家,我波澜不惊的心情开始泛起涟漪。
我看着在眼前晃动的田原,再没有像以前那样可亲可爱。从认识他就挣每月三千块的工资,多少年过去了,沧海都快变成桑田了,他每月还是三千块。以前蹬自行车上班,没钱买车还放不下架子,愣说那是为了环保。后来终于买车了—摩托车—还不是一线品牌。他就不能长长出息!让我也跟着风光风光?省着在同学面前找不到昂首挺胸的理由。
我再看着一个个让我引以自豪的菜篮子,如今沾满泥巴,丑陋不堪。
对于这样的日子我居然识举知足,我真是井里的蛤蟆。
田原还是照样上班,下班时看不到我的热脸子。我还是照样赶集上店,已没有过去的热情高涨。
田原对我的变化感到莫名其妙。
5
日子就这样在我的不甘不满与无奈中一天天过去。
一日,田振坤和爱荣来到我屋。“再组织一次同学会吧。”他说。“谁组织?我们吗?”我疑惑不解地问。“是啊,组织一下,捞捞你们的老同学张扬吧?”他说。“什么?张扬怎么了?”我吃惊地问。“你昨晚没看新闻啊,张扬因贪污问题被双规了,现正隔离审查。
轰轰轰!!!
真是天上掉下来的事情。不亚于晴天霹雳。
“干忒大了,早晚的事情,再不管社会坏透腔了。”田振坤发着感慨。“怎么着也是同学一场,他落难了,咱们就眼瞅着?想法救救他吧。”爱荣拖着哭腔说。
我能有啥办法?我认识最大的官就是张扬。捞鱼我会,捞人我外行。我和爱荣东奔西走,连见一面张扬都没做到。“咱们怎么连一个有出息的亲戚朋友也没有,张扬平时那些要好的同学朋友都死哪儿去了?”爱荣抱怨着。田振坤说找谁也没用,上头决心不动摇,就等着挨刀吧。早知今日,何必当初?昨日闹得那样欢,就没想到今日拉清单?如果一身正气两袖清风,多办点实事,多想想民生,还怕啥运动?田原说目的是代步,宝马和驴车没区别;留着装东西,lv和布袋子没啥两样;同样是过日子,到这个时候,心里有鬼的大干部还不如咱老百姓踏实乐呵。爱荣说你看他们平时在台上得瑟,左一层楼右一辆车情人小三干女儿,到此时身陷囹圄着急上火的还是爹妈和糟糠妻,浮云--神马都是浮云。我说你们是不是看张扬笑话,他们仨同声说“哪会?感慨而已!”
张扬的案子提交法院了。只有静候音讯,祈盼对他的惩罚轻一点。我们依然过着混迹于市井的日子。只是听别人转述张扬妻子的话,说张扬在里面老上火了,一直不肯好好吃饭,觉也睡不安稳,整个人都快脱像了。我们担心他的身体,同时体会到了那些曾经辉煌过的大人物一旦身陷囹圄,他们对自由自在一身轻松地走在大街上的普通小百姓是多么地羡慕!
日子—踏踏实实的日子,平平淡淡的日子—好日子!
我扒开畦口子浇黄瓜秧的时候,田原下班回来了。我朝他笑了笑,他看到我阴沉很久的脸突然开晴,有点莫名其妙。“晚上县里夜卖场搞促销,咱俩一块去。给妈他们买一台电视,再给你买两身换季的衣服,行不?”我和他商量。他嗯着小声嘀咕着:女人真是善变的,搞不懂......他拿过我手里的铁锹,改了个畦口。
清水潺潺流进垄沟里。微凉的晚风中,瓜秧宽大的叶子舒展抖擞,随风起伏间,一条条翠玉似的黄瓜条时隐时现。厨房里飘出饭菜的香味,一闻就知道婆婆做了我爱吃的炸酱面。公公把一篮篮黄瓜装上了车,电子秤、包装袋、零钱等一应物品准备停当。我寻了一条直直顺顺的黄瓜从秧子上摘下来,抹掉了花刺,掰两半,一半扔给了田原,一半放进嘴里咬一口,酥脆甜嫩。
“开饭啦!”婆婆招呼着......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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